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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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用特别介绍,莱涅也能够轻易察觉到面前的人跟卡尔洛夫之间的相同点。貂皮滚边的褐色长袍衬托出高大魁梧的身材,犀利分明的脸和卡尔洛夫极为相似;不过他拥有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特征,又足以将他们区分开来。而某种随着岁月累积起来的、更为深沉狡黠的特质,也是他年轻的儿子所不具备的。
卡尔洛夫站在原地,态度冷淡,并不打算作出任何假装亲昵的表现。舒陶芬伯爵倒是首先微笑起来。“亚瑟,即使你不愿跟我见面,”他的嗓音既成熟又低沉,“也应该礼貌地介绍你的朋友吧。”
做儿子的踌躇片刻,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极不情愿地开口:“他是我的同学,维尔纳·冯·莱涅。”莱涅向他略一鞠躬。舒陶芬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冯·莱涅……”他琢磨着这个姓氏,“卡尔斯鲁厄的约翰和您有关系吗?”
莱涅惊讶地看着他,“是的,阁下。”他迟疑地回答,“他是我父亲……”
“哦,原来如此。”他摸着下巴笑了笑,看着他胸前佩戴的十字架,“在某方面你们的确很相像。”
“好了!请直接说你想说的吧。”卡尔洛夫对他不厌其烦的盘问感到恼怒,“你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而且你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全城派了密探来找我?”
“亚瑟,注意你的态度。”舒陶芬打断他说,“没有密探这回事。你不必问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听说你回到了海德堡,我当然很期待我们父子的团聚,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卡尔洛夫吐了一口气,脸上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父子?!我只知道作为一个父亲,你不够资格——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对待我和母亲的吗?你毁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来打我的主意?”
“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以前就讨论得够多了,”伯爵和蔼而耐心地说,“而你一直不愿听我解释,甚至私自出走。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么?”
“弥补?如何弥补?”卡尔洛夫态度依然冷淡,但伴随着些许疑惑。
“很简单,”舒陶芬伯爵恳切地伸出手,“从今天起,你回到城堡来,我们一起生活,不再互相责备,你知道我渐渐上年纪了,一切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冯·舒陶芬家族的封号,土地,产业,都是我留给你的……”
这时候几乎人人都不得不相信他的仁慈和坦诚了。莱涅感慨地叹道。但是卡尔洛夫沉默地注视着他父亲,两双相似的眼睛,在怀疑和试探的空气里互望着。双方隐藏的东西都远远大于他们透露的。
“你要我在城堡里生活……”他慢慢地重复道,咀嚼着这些话的用意。
“对,像一个合乎身份的贵族一样生活。”舒陶芬点点头,脸上渐渐浮起笑意,“像冯·舒陶芬的儿子一样。”
卡尔洛夫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看莱涅,令后者为之一愣。接着他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能。”
他盯着舒陶芬骤然僵硬的脸,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说:“我已经抛弃了财产和名号,要过独身生活,把未来奉献给上帝。对吗,维尔纳?”
莱涅吃了一惊,本能地接道:“对……是的,我们在神学院里都发过誓。”
“所以,很抱歉,我拒绝您的好意。”卡尔洛夫带着胜利的微笑,朝他的同伴打了个手势,“维尔纳,我们该回去了。”
舒陶芬伫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既不挽留,也不反对。当他们迈出大门时,他低沉地开口:“你还有选择的时间,亚瑟。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你真的不考虑你父亲的建议吗?”他们沿城堡外围拾级而下,莱涅还在回头张望。
“他回避我的问题。”卡尔洛夫似乎充耳不闻,喃喃自语着,“他究竟知道多少……”
“嗯?”
“没什么。”卡尔洛夫回过神来,朝他笑了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不,”莱涅很快回答,“当你拒绝的时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卡尔洛夫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莱涅思考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说:“假如你要继承伯爵的封号,不就意味着离开神学院吗?到那时……”他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它的发生了。而这时卡尔洛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微笑起来。“放心吧。因为有你在,我也不会走的。”
德国的冬天到来了。阴沉的天空持续得越来越久。诸圣节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又下了第二场。学生宿舍的屋子里没有壁炉,也不允许生火,只盖一层薄毯,睡在冷硬的稻草垫子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天越来越寒冷,但是圣诞节庆期的气氛也越来越浓了。
遥远的钟声使莱涅在主楼通往图书馆的的走廊里停下来,这时有人在后面叫他。是汉德尔。他赶上他,跟他并肩走着,脚步声回荡在花岗岩的廊柱和拱顶之间,脚下的石砖泛着青冷的光泽,反射着模糊的倒影。“大家都到城区去了。”他有些怕冷似的搓着手,“这里倒是很安静。”
“今天有庆典么。”莱涅向海德堡旧城的方向眺望。这样的季节里,灰蒙蒙的天空和房屋之间一点也没有明显的界线。不过圣灵教堂高耸的尖顶却由于积雪变成了悦目的银白。一群群鸽子绕着钟楼飞翔。
“圣诞节你也不打算到城区去么?”汉德尔漫不经心地问,“亚瑟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莱涅怔了怔,“从下午开始我都没见到他,不过我们约好了晚弥撒前会在广场碰面。”他指了指远方银白色的尖顶。
“真稀奇,你也有不知道他的行踪的时候。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
“是吗?”
“维尔纳,”汉德尔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他们跟亚瑟在一起时,都谈些什么吗?”
“知道。那些令人头痛的东西。”莱涅笑了笑,“不过我对此不感兴趣。”
“不,我指的不是书本的辩论。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自从他来了以后,这里的气氛就开始微妙地变化。我承认他是很有号召力的人,不过他的影响就仅限于此了吗?还是他希望创造某些更大的……变革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汉德尔?”莱涅低低地问,“你认为他会带来危险吗?”
“这个问题让你来回答更合适。你跟他在一起……比谁都久,你认为他会带来什么呢?”汉德尔的语气很平稳,莱涅突然觉得,他似乎并不期望得到答案,但是充满了莫名的、巨大的忧虑。他踌躇着,睫毛不安地颤动,试图回答,但不知从何说起。汉德尔了解他,假如他没有立刻做出判断,那一定就是真正困扰他的问题。

你瞧,维尔纳,我明明比那家伙更了解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他,你和他看上去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沮丧地想着,但是什么也没表露,只是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握着莱涅的肩膀,缓慢地说:
“算了……无论他是否危险,但愿你不会被陷于危险。除此之外,我别无希望。”
天黑得很早。鹅毛大雪又从葡萄红色的天空飘落下来。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点起了很多灯火,一直汇集到圣灵教堂明亮如白昼的门前。弥撒已经开始了,歌队的合唱像流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来。莱涅裹紧了外袍,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指,一直在不安地在涌动的人潮里寻找着。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卡尔洛夫还没有出现。他以前从没有失约过,这让莱涅更加焦急。他感到心脏的跳动变得凝重而滞缓。他终于意识到再这样等下去,迟早会冻僵,要么就会发疯。他必须离开这里了。
突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艾萨克·鲍岑裹着严严实实的外套从眼前闪过。他记得汉德尔的确这么说过——“可是鲍岑和施林夫前往城区的时候,明明说是去找他。”一瞬间他有些愕然,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反射性地跟在鲍岑的后面,向远离大教堂的方向走了。他的步伐急促而匆忙,不时打量着两边跟身后。莱涅小心地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确保他不会跟丢,也不会被发现。为什么这样他却难以解释。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使他眼花缭乱,好几次差点迷失了方向。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区的边缘,景色完全不一样了,那些密密匝匝矗立在街道两侧的石头房子已经十分罕见,在一座座稀疏但庞大的农舍式木屋中间,行人变得稀少而寂静。
“你来得不凑巧。里面的气氛不太友好。”施林夫站在昏暗的甬道里,瞥了鲍岑一眼,“嗨,把门关好,你让风灌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鲍岑拍打着身上的雪,顺手掩上门,“意见不一致?”
“有人想立即就动手。他认为还不是时候。”
“……只要我们首先开始,不仅海德堡,全普法尔茨都会有人支援我们,你还在犹豫什么,法维拉!”年轻人提高音量质问道,但是他的听众却一个接一个皱起了眉头。或许在这间狭窄的普通民宅里,他的嗓音大得不合时宜;但很明显,他们并不认同发言者,而是以一种紧张的神色,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酒红色头发的年轻人。亚瑟·卡尔洛夫。但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在这个房子里,在这群人中间,他们把他称作法维拉。
阿尔伯特·汉莱因暗暗叹息着,他明白那些最不信任的眼神来自于法维拉带来的学生们。他对那些接受正统神学训练的人从没有好感,因此始终不理解法维拉乐于与他们为伍的动机。是的,那些未经真正困苦,只有莽撞的热情和单纯的头脑的人,的确最容易为振聋发聩的声音所着迷,但他们所能提供且有益的付出又有多少呢?
“你误会了,阿尔伯特。”法维拉交握着双手,烛光摇曳不定,在他脸部画上更深的阴影。“我并不是犹豫,而是很确定,这行不通。”他终于开口,沉着,带着自然的权威感。
阿尔伯特咬紧嘴唇,“我不明白……”他环视众人,聪明地换了个方式,用稍为缓和的语气继续说,“是因为你的人还不够吗?但是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说,你撒的种子够多了,现在收获是最及时的;以你的身份,再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不断增加的只会是危险。”
“我并不担心你说的那些,阿尔伯特。”法维拉轻微地摇头,表示理解他的担忧,“我来解释这是为什么。不久前我见到了冯·舒陶芬伯爵。他的手下遍布海德堡。在我来的那一天,他就逮捕了与我同行的那些胡斯信徒。我不认为这是偶然。他知道我们。而我们还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特别加重了结尾的语气。
片刻的沉默,随即是嘤嘤嗡嗡的议论。“你会把主动权送给对方。”阿尔伯特盯着他,“这不像你。不像跟我一起行遍德意志的法维拉。”
“我永远是我。”法维拉立刻回答,毫不犹豫地迎接他的目光,“只是海德堡非常特殊。领主和教会都是一样强大而无情,互相倾轧,但无疑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他们甚至有权直接向美因茨大主教提出申请。”
相当一部分人的脸色苍白起来。“那我们……”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还要等多久?”
阿尔伯特向法维拉递了个眼色。后者未动声色,但是很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需要承诺。于是他用他那种天生演说家的嗓音向他们宣布,不仅要使他们相信,也必须迫使他自己坚信:“要不了多久——会比你们想象得还早。要相信我们自己,因为圣经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义人会承受地土。那一天,德意志的土地上将没有皇帝,没有教士。只有神的子民。”
他就如同往柴堆里投入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相信他的人的**。假如这扇门里面是一团火,那么门外便是冷冷的冰雪。莱涅躲在黑暗的甬道里,感觉寒彻身心。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完全陌生的面孔,但那些无比熟悉的脸更令他触目惊心。那些经常聚集在卡尔洛夫身边的学生——全部都在。甚至还有更多他从没注意过的。他看着他们望着卡尔洛夫,露出前所未有的、燃烧着热切希望的面容,仿佛巨大的机器在绞扭他的心脏,把他自己撕裂成碎块。而最锋利的刀刃,就是卡尔洛夫本身。
这是一个严寒得可怕的冬日夜晚。积雪盖满了土地,仿佛要把一切掩埋似的。夜深时分,卡尔洛夫回来的时候,大门早已经锁上了。他撇撇嘴,把碍事的长外套系在腰间,熟练干脆地翻过外墙,四周围很安静,他借着雪地映出的光在院里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巡夜的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得意地庆幸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但是他立刻发现自己错了。虽然屋子里没有点灯,但是星光从外面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坐在窗边的人的侧面。
“你终于回来了?”莱涅盯着他,低沉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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