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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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的记忆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从记事起,他的印象里只有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屋子。地下室很低矮阴暗,一个年轻美丽而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隔窗下面缝缝补补,时常从头顶传来海德堡市集的喧嚷。他曾经认为那些人所操的德语粗厉刺耳,和他母亲宛转抑扬的语言有天壤之别。但很快他便发现他们因所说的语言,常常遭到嘲笑和蔑视——他太幼小,以至于发觉不了还有任何别的原因——于是他渐渐自然而熟稔地接受了这种语言,包括生活方式。他至今还记得他母亲略带沙哑的温柔嗓音,还有烘烤的蜂窝饼的香味。在她不那么操劳的时候,他可以缠着她要求她唱一支歌。但是有一件事万万不能提及。当他们离开海德堡的前夕他才意识到它有多么严重。她半跪着面对着他,脸颊布满泪痕,“我们要回布拉格去。”她喃喃说着,但声音里有悲痛而顽固的决心,“他——现在才知道他有个儿子。但是他永远别再想利用人。我们不属于这里,虽然卑微,但也有尊严。”他很懂事,以一个七岁孩子的伶俐小心翼翼地不再追问。于是他们悄悄地离开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们在布拉格生活了五年。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和海德堡相比,并无显著的差别。大人们那些暗暗的好奇和冷嘲热讽仍然伴随着他,并增添了一个他渐渐明白的词:“私生子”。这个词意味着拒绝,放逐,冷漠,意味着他不是通过神圣的结合而出生,而是某些遮遮掩掩的荒唐夜晚的产物;前者受神祝福,后者遭人唾弃。他无法指责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于是全部转为了对母亲的怨恨。这种半是迁怒、半是少年特有的逆反情结,最终随着唯一至亲的棺木深深地埋葬入地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单纯。但来不及做任何忏悔,他便接到了一封从海德堡寄来的信,用他久违的德语写着一长串落款,加上沉甸甸的精巧印章:
——你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团聚,还有你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利。
卡尔洛夫睁开眼睛,他正和衣仰卧在**的床铺上,跃入视野的是灰色的穹顶,好像墓**那样泛着青冷的光泽。生活有那么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像五光十色的糖果一样诱惑人,而他偏偏选择了这条又窄又崎岖的路。而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条路更令他满足。
经院神学,实证神学,辩论神学,教会法和圣经学都是神学生的必修课程。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波希米亚学生拥有极强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他似乎在到这里之前已经游历过许多地方,接受过更好的教育。而且他一点也不安分,有意无意的炫耀着自己过人的阅历和才华。他曾经这样反驳某个圣经学教授:“神父,在博洛尼亚大学,这已经是个错漏百出的观点了。”但实际上他并无多大兴趣同教士学者们周旋,而是常常私下提出一些有趣而引发争议的问题,引得学生们热切地讨论,也有激烈争吵;甚至曾有一个暴躁的巴伐利亚学生扬言,只要卡尔洛夫否认“圣体变质说”一天,他就会揍他一顿,或把他告上宗教法庭。当然,这个提议在卡尔洛夫“按约定”在比剑中戳伤他的大腿后,便不了了之。因为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对他充满好感的。后来他走到哪里,总是有成群的同伴缠着他,也许这就是人格的魅力。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莱涅总是默默地退出此类探讨。恰恰在卡尔洛夫到来以后,他悄无声息地失去了之前的锐气和威严,包括一直是最优秀的学业成绩。这一切都让给了卡尔洛夫。但讽刺的是,没有人比他们俩走得更近更亲密。不过他们在一起时很少像其他人那样高谈阔论,而是常常结伴同行,相互间有时一言不发;仅是一个沉默的眼神交谈,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一人就会为另一人奔走,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德意志的秋天开始染上了沉静的肃穆。伴随着诸圣节庆典的到来,海德堡旧城围绕着圣灵教堂搭起季节性集市,帐篷间挂上了色彩缤纷的彩带。这一天阳光很暖,很灿烂,卡尔洛夫站在内卡尔河的古老石桥上,抚摸斑驳的围栏,凝望那些沿河建起的红砖房屋,岸边摇曳的欧石楠丛,郁郁葱葱的树林,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还有远处的城堡,他以前从没注意过那座石头的建筑,如今它却格外惹眼,时刻提醒他那是冯·舒陶芬伯爵家族世袭的领地。
“亚瑟?我跟不上你了。”莱涅在后面喊道,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赶到卡尔洛夫身边。“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抱怨道。
“是吗?我小时候却最喜欢集市的热闹。”卡尔洛夫将双肘支在桥栏上,往下探出身,影子斜斜地投在河水的浪花上,“你最近在逃避我吧。”他忽然把脸转向他,微笑着说。
莱涅的脸刷地变白了。“什么意思?”他强作镇定地说,“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你知道的。自从那天晚上之后,你就不再回应我。”
莱涅沉默地低下头,凝视着河水从桥下缓缓流过。“如果是那句话,”他缓缓地开口,“我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你想叫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你害怕吗?”他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浑身一激灵。害怕?怕末日审判吗?还是亚瑟自己的解释?甚而是亚瑟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最后迟疑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总归是危险的。对别人,对你自己都不好。尽管你是善意的,但是太容易招惹灾祸——我们都见过,”他倒抽一口凉气,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森林里被围捕的胡斯派信徒。”
卡尔洛夫侧过身,静静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睛几乎要深入到他的心里去。“你还记得嘛。”他低沉地说,“善意这个词太容易被滥用了。这个世界,围捕和绝罚都是出于善意,争吵攻歼都是出于善意,葬送弟兄也是出于善意。你我明明都看得很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都不再说话。莱涅越过他的肩膀,极目眺望远方,湛蓝的天空掠过大雁迁徙的队伍。内卡尔河奔流着,往前延伸,直到消失在起伏的河谷之间。两岸的树林看上去深幽宁静。这个繁华的大城里有无数的人,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伤和喜乐。但是他知道目不所及之处,大河会悄无声息地汇入无垠的海洋,树林终会消失在死寂的高山和蛮荒的地极。而人终将归于尘土,不着一丝痕迹。
这就是世界,人啊,这就是世界——他听见有声音这样告诉他。周遭的一切在他脚下飞速旋转,退却,被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充斥,被大火的炙热燃成灰烬。他觉得头晕目眩,在他失控地向后倒退时,卡尔洛夫及时扶住了他的肩膀。
“对……对不起,”他呼吸困难地说,“我刚才有些头晕。”
“你看见什么了?”卡尔洛夫微笑着问,捡起一块石头抛进河里,激起跳跃的水花。这时桥上传来了马蹄碰撞石板的踢踏声,分开行人朝这里过来。那是冯·舒陶芬伯爵的私人军队,骑士的铠甲和马鞍上都装饰着华丽显赫的徽章,莱涅突然觉得那徽章十分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哪里见过。此刻,卡尔洛夫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认出来了吗?这就是那一晚在森林里的军队。冯·舒陶芬伯爵保护他的领地真是殚精竭虑。”
莱涅瞪大了眼睛,但不等他反应,忽然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我们找您很久了。”他们惊骇地回过身,那是一个穿着考究的男子,语气谦卑,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卡尔洛夫,“老爷一直在等着您。”
莱涅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卡尔洛夫脸色阴沉下来,“您或许认错人了吧。”
“不,不会认错的,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注意您。老爷得知您回到海德堡的消息,从一周前就差遣我们寻找您——难道您不想见见您父亲吗?”
“我告诉您搞错了。”卡尔洛夫抱着双臂冷冷地说,“我跟这里的人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真的,先生,”莱涅匆忙插道,“我可以作证。他叫亚瑟·卡尔洛夫,是波希米亚人。”
“哦,年轻人,您还不知道您和谁在一起。”男子瞥了他一眼,“等他继承他父亲以后,就得被称为亚瑟·冯·舒陶芬啦。”

“——冯·舒陶芬伯爵?”他惊讶万分地看着卡尔洛夫。后者的神情却异常冰冷。“他还承认我是他儿子?”他轻蔑地说,“即使一个波希米亚血统的私生子?”
“我只负责找到您就够了。老爷很想见您,他说他有非见您不可的理由,您也是一样。”
一阵可怕的沉默。卡尔洛夫瞥了一眼莱涅的表情,低下头考虑着什么。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他们的行踪被暴露了吗?他必须做点什么来解决。许久,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带我去见他。”
冯·舒陶芬伯爵的城堡建在内卡尔河南岸的山麓上,俯临海德堡旧城。通报以后,他们被带领着,穿越阴森森的大门进入内院。显赫的领主从来都具有压倒般的威慑感,并借此不断地吞并落魄的小贵族——莱涅暗暗思忖着——这正是他自己的家族败落的原因。
“你真的是冯·舒陶芬伯爵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低声问卡尔洛夫,“这样的话,那你不就——”
“你认为我喜欢这种身分吗?”卡尔洛夫不悦地打断他,“他从不关心我母亲,在她死后才把我召回来,教我成为一个贵族,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继承人罢了。告诉你,贵族的称号毫无意义。我厌恶这里,厌恶透顶,只呆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时男子返回来,鞠了一躬说:“老爷刚巧不在,不过马上就赶回来,请你们稍等。”
“没关系,随他喜欢。”卡尔洛夫立刻回答,“我们去顶楼等。”
顶楼的主厅很大,没有家具,显得有些空阔。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地板咯吱作响。为了得到最好的采光,窗户开得很大,能够望见连绵葱绿的山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直射进来的阳光中间飞舞。脚下嵌着有些老旧的桦木地板,已经被磨得发白发亮。厚重的壁炉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里面落着一层灰。壁炉上悬挂着两柄剑,在阳光下还闪着耀眼的光泽。
“这里跟从前完全一样。”卡尔洛夫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学习剑术的地方。”
莱涅瞪大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真的接受过显赫贵族的一切训练。“是吗,你果然学过,怪不得轻而易举地打赢了克劳滕。”
“我不认为我很厉害,击剑最需要的是灵活的头脑和技巧。”卡尔洛夫取下那两把剑,将其中一把地给莱涅,“你也可以试一试,说不定可以赢过我。”
莱涅握着那把沉甸甸的剑——它不是贵族用来装饰门庭的物品,刃口磨得很锋利。在外出时,他虽然会按照学生的习惯随身佩戴短剑,但从没有使用过,更不用说跟人比试了。“我想还是免了吧,”他无奈地说,“我从没有——”
可是大大出乎预料的是,卡尔洛夫竟然直接向他冲过来,剑锋划出一道弧线,利落劈下。他想也没想便横过剑来挡住了他。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你看,明明很厉害嘛。”他爽朗地笑出来,撤回剑,“摆正姿势吧,下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确技高一筹,莱涅只能勉强抵挡他的动作,渐渐地招架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但他从没发现身体可以如此畅快,尽管疲累,但是清爽和兴奋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最后他们终于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把剑和汗水浸湿的外套扔在一旁。卡尔洛夫一下子躺在地板上。
“很快乐吧?”他喘息着说,声音里有着卸下重担似的满足,发丝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前额上,他懒得理会它们,闭上眼睛舒展开四肢,“这是这个城堡唯一令我怀念的地方。”
“看来你并没有生活得很痛苦。”莱涅直接坐在地板上,紧挨着他旁边,“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选择离开?”
卡尔洛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听见,只从喉咙里咕哝一声。从阳光照晒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来的木材气味,浓重的尘埃气味,都和过去一样,让他有些恍惚。当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时,当他还属于这里时,每一次紧张而一丝不苟的练习结束后,他都会疲惫不堪地一头倒在地板上,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休息,那种疲劳之后的困顿非常舒适,好几次他甚至熟睡过去。
但他往往不是孤单一人。他的剑术老师——他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甚至长相——在练习以外从不斥责他,每次只是静静地等待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曾有那么一天,天气很炎热,在朦胧的睡意里,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悸动,有一双熟悉的手抚摸着他,动作很轻柔,很和缓。起初他并不在意,把它当作梦境的一部分。但是他渐渐燥热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令他无所适从,像上涨的潮水般要将他淹没。少年的、青涩的部分被包裹在宽大的手心里抚弄,他浑身颤栗,也许用手捂住脸,但是那并非因为羞耻,也不是恐惧,所以他始终没企图抵抗。但他的手被移开,并被引导着向下,让他触摸到他自己。那里变得又粘又湿,他吓坏了,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没事的,亚瑟,没事的。”那个温柔、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安慰着他,用指腹蹭着他红透的、泪迹斑斑的脸颊,“这不过是一种证明,你已经长大的证明……”
这一切并不真切,它像梦境一样,暧昧而虚幻。当初他清醒时,也不能确定它是否发生过,发生过多少次。他只记得,他在城堡里越来越焦虑,身体和精神都慢慢地疲累起来,那时时流动在昏暗石墙间的混浊空气令他窒息。但那时他太年轻,太弱小,根本无力改变;于是终究有一天不堪重负,从那里逃走了,那时他刚刚满十三岁,便开始了长久的流浪。尽管最初是艰辛的,在看不见终点的旅途中,他呼吸到了新鲜自由的空气,在生机勃勃的新自由市里,成批印刷出来的书籍散发着油墨味,承载着闻所未闻的思想,洪水般滔滔而来。思想的魅力攫取了他,他聆听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和宣道者的演讲,深埋在灵魂里的信仰的种子,以另一种形式疯长;他如饥似渴地猛吸着那些最毒辣的养料,那些才足够使他忘记过去;他很庆幸,在理智的白昼,思考、见地和胆识一直以来能够占据上风,他能借此从世界的弃儿变为众人的中心。在最深的夜晚,他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也能发现那些深不见底的**和黑暗,包括世界最初就遗赠给他的孤寂和陌生感,和城堡在他身体里埋下的难以启齿的**。
但是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回忆,暖烘烘的阳光像那双手一样恣意抚摸着他,并不强硬,也无法抗拒。他内心深处的那部分再度苏醒了,胸膛里怦然撞击着,感官和意识都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亚瑟?你睡着了吗?”莱涅俯下身,轻轻问他,将他的发丝从额前拨开。卡尔洛夫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令他吓了一跳。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没有清醒,将他的手背久久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就这样……”他含混不清地说,“陪着我吧……”
他的手很烫,莱涅隐约感到了那种莫可名状的异样,但无法从他的紧握中抽出手指来,他发现自己正被迫维持着趋向他的姿势,几乎压到他身上,他的心脏狂跳着,这样的卡尔洛夫令他忐忑不安。最后他不得不叫出来:“你怎么了?亚瑟?亚瑟!”
卡尔洛夫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反射般地甩开了他。“抱歉,”他喘着气,样子和声音都很懊丧,“我可能睡得糊涂了。”
“没——没什么,你看上去的确很累。”莱涅下意识地扼住那只手腕。在逆光里,他的皮肤是蜂蜜色的,头发反射着淡淡的金黄光晕,像午后啜饮的甜酒。
卡尔洛夫沉默一会儿,以一种奇怪的神情望着他,“维尔纳,你曾有过那种经历吗?或者……你有自信守得住将来晋铎时发出的誓言吗?”
莱涅垂下眼睛,明白他在指什么。“我想是的。”他低低地回答,“肉身虽然沉重,但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假如不是来自肉身的试探呢?”卡尔洛夫直起身子,凑近他不甘心地问,“要是更强大的诱惑,你该怎么办呢?……”
这时他的质疑中断了,门外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洪亮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宣布道:“冯·舒陶芬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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