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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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餐厅的长窗外面已经显现了浓浓的夜色,还有闪烁的星星,不过谁也没有心思注意这些,杯盏叮当的碰撞、学生们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回荡在高耸的廊柱和穹顶之间,插满蜡烛的枝形吊灯悬在头顶上闪闪发亮。
“看来很多人都在议论傍晚的‘经文’……还有你,维尔纳。”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环视周围学生的表情,凑近莱涅耳边悄悄说。远近座位上暗暗投来的目光交织了各样的感情,钦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谴责的;不用提醒,莱涅也早就感觉得到。但是他静静地把一匙汤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他们有他们的自由。”
“你想那会是谁贴出来的,又是什么用意呢?”
“无论如何,我想那个人一开始便无意作出解释。或者当时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则他就应该站出来面对维尔纳的质问了。”鲍岑摆弄着叉子,显然对自己的结论洋洋得意。
“望弥撒时似乎有一张新面孔。”汉德尔突然突兀地插话道。不等鲍岑和施林夫作出反应,他瞟了一眼莱涅,紧接着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们……好像很熟?”
莱涅的手指微微一松,汤匙随即滑落到盘子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是新入学的学生,”他犹豫地接道,思索着合适的形容词,“我们认识并不久……”
“可以坐下来吗?”
出乎意料的插话使四个人为之一愣。他们所议论的对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使他们的脸上随即露出轻微的尴尬。亚瑟·卡尔洛夫端着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们微笑着,同时很自然地向莱涅点点头。“当然可以。”莱涅不得不回答,知道他很明显是在询问自己,接着他把头转向其他人——“这些是我的朋友,帕特里克·汉德尔,艾萨克·鲍岑,还有根特·施林夫。”
“幸会。我是亚瑟·卡尔洛夫。”他跟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尽管他们还相当陌生,但他自信的神情和诚恳的语调都在显示这个年轻人良好的教养和特殊的魅力。无论是态度或是谈吐上,他似乎很擅长跟人打交道跟博得别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刚刚出现时他们还对他有某种下意识的排斥,那么这时好感已经悄悄地萌发了。很快他们就开始像朋友那样说话了。
“那么,来海德堡之前你在哪里学习?”
“维腾堡大学。”卡尔洛夫不出声地笑了笑,郑重其事地回答。并且他早已猜到这些学生茫然的反应,接着补充道:“是萨克森选帝侯授意建的大学,历史很短。不过仍有几位杰出的学者令人获益匪浅。假如没接受过这些神学训练,执事长是不肯推荐我来这里的。”
“是沃芬贝格执事长推荐你入学的?”鲍岑故意瞪大眼睛问道,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他不会欣赏任何一个年轻人呢!”
汉德尔和施林夫扑哧一声笑出来。莱涅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哦,事实上是的,”卡尔洛夫微笑着回答,“但是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还好,也有欣赏他的年轻人,还竭力制止我们开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于欣赏与否。”莱涅立刻接道,几乎不假思索,“而是我们不应该随便讥讽他。”
“我们的维尔纳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汉德尔把胳膊搭在莱涅身后的椅背上,笑着说,“在学生中间,他说话最有威信。他对所有事都抱着无比认真的态度。就好像在巴比伦的但以理。”
卡尔洛夫,把嘴唇凑到杯沿上,故意冲他眨眨眼,拖长声音回答:“我早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洛夫这个姓氏很少见,你来自吕涅堡吗?”施林夫饶有兴趣地问。
“不,这是波希米亚姓氏。”卡尔洛夫解释道,“我的家乡在布拉格。不过实际上我在德意志呆的时间比在波希米亚长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统自然引起了年轻人的好奇心,接下来的话题都围绕着它进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亚这个词汇再次触动了莱涅的记忆,伴随着来自深夜树林里的流浪者的惨叫和血。现在回想起来,有关那个夜晚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诡异,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唯一可以证实它发生过的,就是紧挨着他的卡尔洛夫,正在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视线时不时地扫过他,难以确定他是出于有意还是无心。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些最亲密的、曾经用心聆听他的友人,如今正紧紧围绕着卡尔洛夫,后者俨然已成为这个圈子的中心,而他几乎不在参与。
尽管冯·阿德勒院长的书房十分僻静,远离任何学生可以自由活动的区域,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打发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面,再紧紧关上房门。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脸上总是带着深刻怀疑的神情,即使偶尔发笑,也是出于讥讽那些“无知而狂妄的年轻人”。他环视列坐在周围,被他召集来的主持教务的神长们,“我今天下午刚刚接到冯·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说他的军队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里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还有更多没有被找到。”
“让他们去找,”冯·施佩尔主教并没兴趣探讨一个来自偏远地区的古老异端派别,他擦擦自己红宝石权戒上的灰尘,不耐烦地说,“他的爵位是帝国封的,在自己的领地上有司法权;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这里。”院长苦笑一下,迟疑地接道,“因为据说一个极为危险的人来到附近,他要求军队有规律地搜查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所有修道院和神学院。”
“这太荒谬了,”沃芬贝格执事长在座椅里艰难地往前探着身子,嗓音沙哑微颤,但毫不犹豫地反对道,“世俗军队不能插手教会事务,这是共识;况且他没有任何证据……”
“您说得对,目前我不会同意。但是如果冯·舒陶芬伯爵的陈述属实,要是找出证据的话,我会提出申请让他们进入的。”院长展开信笺,沉重的蜡印几乎压得羊皮纸垂到他的手面,“——‘此人及其同党在普法尔茨一带散播反基督之异端邪说并煽动暴民叛乱,若不及时加以遏制,于帝国与天主教会之神圣秩序带来的破坏将无法估量;相信各位尊敬的阁下会理解我的用意,并给予慷慨的合作与帮助。’……”

多么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说辞啊!沃芬贝格不安地想。那些来自世俗权力的另一种形式的蔑视,院长和主教们果真没有觉察出来吗?还是故意忽视呢?——教会总是乐于被世俗权力牵着鼻子走,就因为贪图某些眼前的利益而放弃了长久的自尊。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教子卡尔洛夫轻描淡写的嘲讽之一,不禁浑身发冷,连院长严肃的陈词他也没有听入耳。
“海德堡神学院向来维护正统的基座,不遗余力地反对异端的腐蚀。过去如此,将来也一样,所以我请求各位神长从灵魂到心智上带领修生,不要让我们自己蒙羞。”
学生宿舍按规定由修道院管理。相比于世俗大学的混乱吵杂,这里显得洁净朴素得多。裸露的石砌墙壁上没有乱糟糟的笑话和涂鸦,召妓和酗酒闹事要受到处罚。在作过晚课之后,楼宇间就沉入了午夜的静谧。每间室内的陈设几乎完全相同,没有壁炉和火炉,只有简陋的书桌和矮凳,一张铺着稻草垫子的床。莱涅把属于他的苦像十字架挂在床头,那是他的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横木上依稀有凹陷的小孔,上面曾经镶着绿松石和玛瑙,而今就像他家族的荣耀那样不知所踪。
他依往常习惯,借着暗淡的一点烛光阅读。火苗随着近在咫尺的吐息微弱地跳跃,直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下窗外的山毛榉沙沙的轻响。眼睛不知不觉中变得酸痛了,他放下书卷,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那里,无意识地注视着火焰的每个细节,它一直在颤栗,仿佛有生命。他就这样差不多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感官变得迟钝而模糊。在这种恍惚间,他觉得有人紧挨着他,一层厚重的温暖加在他的背上,那人的手随着轻柔的动作拂过他的头发和腮边,带给他一种舒适的痒感。他本以为这也是梦境的一部分,直到觉得不对劲才蓦地睁开眼睛,同时有些惊慌地直起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随之滑落到地上。
“我的寝室就在你对面。我敲过门,你没有回应;不过看到蜡烛明明还没灭,我就擅自进来了。”卡尔洛夫耸耸肩,表情似笑非笑,“不过你似乎很不懂得照顾自己。”
莱涅沉默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动作很缓慢,借此掩饰自己的窘迫。厚织亚麻的触感非常舒适,还带着些许的温暖。他把它递给卡尔洛夫:“晚上读书是我的习惯,刚刚只是稍微打了瞌睡。”也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冷淡,他又立刻歉意地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哪里,我们很相似。晚上读书也是我的习惯。所以一看到你的样子我很欣慰。”卡尔洛夫接过外套,随手搭在肘弯。他伸手翻了翻摊在桌面的书,看清扉页上的书名时有些意外,那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呵!我以为你不会欣赏任何异教史诗呢。”
莱涅察觉出来了,马上就下结论似乎是卡尔洛夫的习惯。“我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紧不慢地辩解,“异教史诗往往很美,很悲壮,就像读《诗篇》和《启示录》一样,可以从中感受到同样的东西……”
卡尔洛夫似乎并没有细心听他的解释。他翻着放在桌角的祈祷书,发出比所需要的大得多的声音。突然他在某一页上停下来,径直把它送到莱涅眼前,指尖在某一行上轻轻划过。“这一句,念念看吧。”
“DIESILLASOLVETSAECLUMINFAVILLA,”莱涅照实念道,不知为何感觉心头猛地一沉,“这又怎样?”
“世界将在那一天变为灰烬——这句话没有令你怦然心动吗?”卡尔洛夫说,明显地在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情感,“还是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它呢?”
“我想是关于末日审判吧。”
“是的,在世界的尽头里,在天主的愤怒里,万物都承受大火的焚烧,灰飞烟灭。但这不仅仅在描绘末日审判的情形。在那一天之前,天主会拣选出谁注定是义人,谁注定是罪人,而这都要通过他仆人的手来实现——我指的是真正的受到启示的仆人。他们不受任何属世俗、属血气的牵绊,不吝惜正义和性命,不怜悯任何陈旧和罪恶,坚决将其付之一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终审判何时来临,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
莱涅呆呆地望着卡尔洛夫,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难以接近;他飞快地说着,如此流畅,如此自信,必定是精心准备或反复陈述过。这些话他能够理解,而且难以反驳,但是却令人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他低声问,小心翼翼。
“是啊,为什么呢?”卡尔洛夫轻轻地叹息着,朝他笑了笑,“因为我们很相似,我认为你可以站在我这边。”
莱涅瞥了一眼墙壁上的苦像,基督的表情悲哀而平和,似乎与威严的的再临和愤怒的审判毫无关联。“不,我懂,但我并不同意。”他摇摇头说,“你的观点太偏激,而且容易被歪曲。谁是真正受到启示的仆人?判断善恶并决定它们的存留是沉重的能力,你怎么能确定权柄握在这些人手里而不是异端手里?”
“哦,能确定的。”卡尔洛夫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诡异的笑容,“现在你不可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没关系,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让你懂的。”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极短的一截,微弱的火苗只剩下烛芯的一点,仍然艰难地跳跃挣扎着。他把祈祷书搁回桌子上,仁慈地吹熄了它。屋子里顿时显得空旷冷冽,被月光涂上一层薄薄的银色。“晚安,维尔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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