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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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卡尔洛夫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情,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
“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插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卡尔斯鲁厄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精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草药茶,”卡尔洛夫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情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卡尔洛夫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情。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卡尔洛夫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卡尔洛夫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卡尔洛夫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浪,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情。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
听着面前房门阖上的声响,沃芬贝格叹息着,将头枕在椅背的皮垫子上。当卡尔洛夫以无比自信的态度回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和口吻都沾上了某种轻蔑。他的心为此一沉。海德堡一向汇集了各方各地的学生。他看得太多,了解这轻蔑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还属于像他那样的一群年轻人,属于他们这个时代。难道这个时代的精神便是轻蔑和怀疑么。悠久的过去在他们眼中轻薄如蝉翼,先贤的思索脆弱如薄冰。他疲倦地想着,心里早已不愿去追究和恼怒,他只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将被冷冷遗弃的悲哀。
已经到了晚祷的时间,黄昏使教堂灰暗的石墙染上了变幻的色彩,镌刻在山墙和门楣上的圣徒雕像仿佛在脚下的人潮中不安地挪动脚步,窃窃私语。进堂咏的歌声隐隐地从敞开的礼拜堂大门里流泻出来,然而学生们绝少像往常那样垂首鱼贯而入,而是在门前聚集了起来,驻足观望。他们所围观的是一张普通的羊皮纸卷,被不知什么人钉在了手握天国钥匙的圣彼得脚下。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刚劲有力的粗体拉丁文,一笔一划都毫不犹豫,显示着作者的气势和话语本身的强大:
“我实在告诉你们,我来不是为了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没有任何补充和署名。
“马太福音十章34节……”有人小声地说,“谁干的?……是什么意思?”是谁写下并张贴出这个?每个人心中都不免会泛起一丝疑问甚至不安的涟漪。这仿佛是个预告,有什么人要来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难道是说下这句话的加利利的耶酥本人吗?或者,仅是某个学生的恶作剧?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是在他们中间了,仅仅如此猜测,也在学生们中间引起了小小的波澜。
突然人群被分开了,维尔纳·冯·莱涅一声不吭地走到圣彼得脚下,把手按在纸卷上,端详着那行字;接着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把纸撕下来。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维尔纳!”鲍岑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你这样做——”
“有什么不对?”莱涅攥紧了纸卷,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愤怒,但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这分明就是某个学生在哗众取宠。”
“就算是学生干的,那可是主的话,你就这么把它撕掉。”人群中有人低低地接道。
“你说的没错,我们敬畏的应当是天主的圣言,而不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把纸卷哗地一抖,“我倒想看看,这个把自己当成基督的人有多伟大,他要带给我们怎样的分裂?”
他的质问顿时令所有人哑口无言。莱涅镇定自若地望着他们。但是随即从人群中传来了赶过来的教堂执事的喝斥,凝滞在门前的队伍终于不情愿地散开来。莱涅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像平常那样将手指在圣水池里浸了浸,在胸前划了十字。这时他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发颤。他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的心脏也在狂跳,也许那句话带给他的疑问比谁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当面回应他的挑战,他怀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的确,起纷争很容易,解决纷争就困难了。”
他猛地回过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还认为彼此间难以再见面。莱涅还是头一次在这么明亮的烛光下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身普通学生的装束,紧身长裤,软鞋,黑色长袍。“卡尔洛夫……”他脱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亚瑟吧。”他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真抱歉,当时没有跟你说清楚,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来得及。”
“你也要在这里学习?”
“像你一样。”
莱涅怔了怔,一时间还难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试图回忆他们如何邂逅,如何结伴而行,经历了一个圆而在轨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禁又要提问: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然后必定会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辞的回答和神秘莫测的微笑。最后他只能放弃一切猜测,接受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某些改变和波澜。
“In·nomine·Patris,et·Filii,et·Spiritus·sancti(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在他们都坐下去聆听神父讲道时,莱涅忽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拉他的袖子。卡尔洛夫站在他身边,摇曳的烛光辉映着他微笑的侧脸,他正在向莱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面对那张开的手掌他没办法拒绝。于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宽,很温暖,将他抓得紧紧的。
“为什么你要我握着你的手?”莱涅低着头盯着面前摊开的祈祷书有些困窘地问。
“非要知道不可吗?”
他皱了皱眉。但是卡尔洛夫随即弯起嘴角,凑近他的耳边轻轻地回答:“因为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这么一句话,使莱涅觉得忽然有一股温柔的暖流,从他们紧贴的手心那里倏地传递到全身。他没有去看卡尔洛夫的脸,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他。他们就这样,在永恒的凝视下,手指和手指紧紧地相互交缠着,直到所有人都站起来,合唱着经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时也没有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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