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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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木质的墙壁刷着紫红色的漆面,不过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它的主人坐在圈手椅上,背靠着黄铜的壁炉,交叠起双腿,手交握着搁在膝头摊开的厚书上。这是他特有的阅读姿势。阳光照亮了室内飞舞的灰尘,映在翻得卷边的书页上。他的眼睛很沉静专注,时而用手指划过印刷得墨迹斑斑的字里行间。
当阿尔伯特·汉莱因推开卡尔洛夫的房门,看到这一幕时,蓦地发觉了这个人的某些特质。他想到也许路德躲藏在瓦尔特堡的小屋里,逐字逐句地把福音书翻译成德文时,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当伊拉斯谟在遥远的巴塞尔整理希腊文新约,也曾经这样比比划划。或者回到更古以前,当圣路加或圣马太的弟子冒着纷乱的战火,整理使徒们留下的传世见证时,呼吸的也是和他相同的空气。也许他走出去大声布道,鼓动人心时他们是相像的——强烈到令人畏惧;可是当他如此坐下来时,他所沉浸的世界和他自己的有天壤之别,那并非可畏,但同样难以接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如同扫罗和保罗的差别那么大。
“呵,你来了。”卡尔洛夫合上书,把封面向他亮了亮,“德文福音书的第一稿。措辞很有趣,平易近人。”
“那是为了让纺织工人和农妇也能阅读。”阿尔伯特走进来,“让所有人不用通过教士就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
“圣经会摧毁教堂。”卡尔洛夫笑着点了点头。
阿尔伯特盯着他的表情。“先别说这个,”他抱着双臂,语调变得轻松起来,“那女孩果然认识你。看得出因为你,她经历过很多事情。”
卡尔洛夫的笑容消失了。“是的,因为我。”他缓慢地站起来。
“她不是肯忍耐苦难的温顺女子。她知道冯·莱涅主教的所作所为了吧?”阿尔伯特轻描淡写地说。
听了这句话,卡尔洛夫猛回过头,很快地走到阿尔伯特面前,狠狠瞪着他,令后者吃了一惊。“阿尔伯特·汉莱因,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得不警告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她和我,和你们都不一样,别想利用她替你做什么!”
“我利用她?”阿尔伯特皱着眉头,但是很快以不慌不忙地下了断言,“她是个聪明的战士,判断力就像友第得那么可怕。她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又岂是我能左右的?”
“最好这样。”卡尔洛夫倨傲地后退一步,用低沉可怕的声音说,“如果你把她引向罪的深渊,我一定会同样地来对付你。”
阿尔伯特快速地穿过庭院,他的同伴急匆匆地拉住他:“怎么?卡尔洛夫同意了吗?”
“别再提那件事了!”他冷冰冰地甩过一句,“顽固的家伙。路德的走狗。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跌倒。”
“可是他毕竟是‘法维拉’,在整个普法尔茨和士瓦本,这个名字比你更有威信。”
“他?!”阿尔伯特怒气冲冲地打断道,“他哪点比我强了?如今他站在世人面前说话,声音会比我更响亮吗?他的意志会比我更坚强吗?他的信仰会比我更本真吗?事到如今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法维拉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完全可以不属于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安娜非常不安,莉狄亚这几天一反常态,萎靡不振,她时常看见她坐在门廊边,仿佛害怕寒冷似的蜷缩着,反复读着几页发黄的信纸,有时仅仅抱着膝盖凝望着角落。当她注意到她的凝视而向这里透过一瞥时,那目光幽深而可怖。安娜浑身颤了一下。“莉狄亚……”她终于忍不住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担忧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莉狄亚拼命摇着头,好久才张开干裂的嘴唇,喃喃低语着,安娜疑惑地凑上去才勉强听清。“原来这么久以来我们都是牺牲品。什么凭吊,什么宽恕,都是假的……”安娜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一瞬间她以为莉狄亚精神失常了。“哦,莉狄亚,亲爱的,求你不要这样,你在胡说什么?”她慌忙抱住她的肩膀,“别再想可怕的事情了,你病了,一定是太累了,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会找管家说……”
“我并不累,也没有病。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要干什么。”莉狄亚冷冷地顶了她一句。
“不,你跟我们在一起,现在生活得很好,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会为你伤心的……”安娜几乎是乞求般地看着她,但是莉狄亚突然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来,力道之大叫安娜险些摔倒。“明天是降灵节,他一定会出现,不能莽撞,考虑清楚……”她口齿清晰地自言自语,声音沉稳短促,丝毫没有安娜所认为的神志错乱。相反,她很冷静,有一种狂热的理智在支配着她,血液在敏捷灵巧的身体里沸腾,对于她来说,没有这更好的状态去完成她的心愿了。她一直为此准备,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就只为了一个目的。
埃默巴赫的市政厅设在赫茨广场,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古典罗曼式建筑。克勒市长每每穿行在宽阔的走廊里,从落地长窗仰望对面的圣母教堂时,总是遗憾地认为它高耸的尖塔遮挡了市政厅应该享有的明亮阳光。克勒相信上帝,但不是教堂里的教士们宣讲的上帝,在壁画和圣像里睁着严苛的双目,审视人的灵魂,教人在末日和地狱的永罚中战栗。他翻看路德的《论赎罪券与恩典》,也阅读新教宣教士——他们自称为传播福音的仆人——散发的非法传单。他这个平民靠苦读和才干获得受人尊敬的地位,贵族和教士特权造成的不公正,他体会得比谁都强烈。所以莱涅主教派人请他前来商谈事务时,他本能地感到了排斥。尽管面前的修士表情谦朴,毫无恶意,他还是冷冷地回答:“叫你们的主教管理他的教务,我们来负责公共事务,不要把教堂建在市政议会里。”
“主教阁下强调这件事很重要,是最纯粹的公共事务,关乎埃默巴赫每个人。”他无意间连那种傲慢的措辞都一丝不苟地转述了。克勒皱了皱眉头,可是他不得不节制地听下去。“主持过降灵节瞻礼以后,他希望能马上就见到您。”这简直毫无商量的余地。如今听着圣母教堂敲起降灵节典礼的钟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眺望远方,置若罔闻。其实他完全明白莱涅要对他说什么,也明白今天将要发生什么,阿尔伯特已经暗暗通知他,叫他作好准备。
在降灵节的时候,孩子们要穿着白衣服,主教亲自把圣油涂在他们的额头上,重复洗礼时发出的誓言,给他们讲述作为基督徒的责任。唱经班和管风琴的节奏唱出庄严的圣咏来。人们坐在下面,眼睛望着他们的孩子。未经世事的孩子们脸上自然地焕发出童真虔诚的光辉,但是他们的长辈脸上带有岁月和怀疑的印痕,他们在窃窃私语,交换着别的担忧。那些农民暴动的传闻不胫而走,士瓦本似乎到处都出现了叛乱,没有人证实这些事情,更加助长了各种猜测和谣言,使得人心惶惶。有人将这些同北方那些诸侯联系起来,也有人猜测这些是路德以及他们那一类人怂恿起来的。
整个仪式就在这样一种不安定的气氛里结束了。但是他们跨出教堂时,赫然发觉广场中心废弃的喷泉基石上站着一个人。它常常是节庆市集上,小贩用来吆喝叫卖引人注目的的场所;现在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被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他向敞开的大门伸出双臂,宽松的黑色长外套包裹着他的动作,显得矗立在那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暗影。他在隆隆的钟声里的讲话仍然非常清晰洪亮,显然是久经训练过的声音——“市民们,你们把孩子们送到教堂里面去了,但是你们是否意识到,这样做却让他们远离了上帝!”

人们的心不在焉令莱涅感到无力。他在圣器室里脱掉镶金边的纯白祭披,辅祭替他解开装饰着宝石的饰带和腰带,他感觉非常疲惫,示意他们离开。屋子里很安静,焚香的香气还残留着,交混着摆设在窗台上的石竹花的香味,很甜美,却令他呼吸困难,镶金圣器的光泽都在这种浓重的雾气里模糊了。他闭着眼睛,将额头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一阵接一阵盘旋的耳鸣困扰着他。不过渐渐地他发现那并非耳鸣,而是真实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从外面传来。人群在呼喊,很显然是在应和着某种口号。他狐疑地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那一瞬间仿佛被妖魔的法术化成了石头。他明白此时此刻正在发生什么,这样的情景他曾经目睹无数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只能以这个名字称呼正在广场上滔滔雄辩,引得脚下人群一阵阵哗然的人物——“法维拉”——他在用令人着迷的语调宣布:“你们自己去判断吧!完全恩典,完全信心——有谁相信这个福音,就伸出大拇指来!”于是他们排山倒海地欢呼着,高举的手臂如森林一般。莱涅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狠狠砸在窗棂上发出巨响。
这时他突然反射性地冷静下来,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有人在逼近他。
“主祭吗?”他头也不回,不假思索地命令道,“无论是谁,马上去通知市政厅,叫他们驱散广场的人,逮捕那家伙——”他咬住嘴唇,随即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意识到那人既不是主祭也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神父。
是莉狄亚·瓦尔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不速之客,后者揭开遮盖的兜帽,同样沉默地望着他,身体的一半还掩藏在高大壁柜投下的阴影里。圣器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外面时高时低的声浪倾泻进来。
她和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那个迷茫而好奇的年轻女孩无影无踪。她冷冷的琥珀色眼睛瞪着他,她的神情和气势都令人想起杀子之前的美狄亚。莱涅一言不发。他明白一切疑问都是多余的。他等着她开口陈述闯入的理由。
“我来报仇。”她简单明了地说。
“什么?”他从容地笑了笑,尽管他是以严肃的态度应对的,但这样的回答方式令他措手不及。
“你听不懂吗?我要你血债血还!”莉狄亚大喊出来,“为亚瑟,为你害死的那些人!”
莱涅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亚瑟?”他低声重复一遍,“你竟然也认识他?……那你是什么人?我没有任何印象。”
“哈!你当然不记得我!你在康斯坦茨谋害我的家人时,没注意到还有一个偶然逃过一劫的小女孩吧?”
他的脸顿时变得铁青,脚下在无意识地挪动,但是当他显然拾起了相关的所有回忆时,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康斯坦茨?呵,我记起来了。”莉狄亚惊诧万分地看着他重新微笑起来,以从容不迫的语调开口,“原来你所谓死去的亲人,就是那些可怜的包庇犯。而死去的朋友,就是你我都正在目睹的奇迹,从死者中复活的法维拉?”
“闭嘴!闭嘴!”她失控地吼起来,“不许你这样羞辱他们——”
“你睁眼看清楚,姑娘,”莱涅指着窗外涌动的人潮,厉声打断她,“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信仰,盼望,然而他们没有能力分辨善恶,蛊惑者趁机潜入他们的灵魂,用花言巧语把他们拖入深渊,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他们的沉沦他便视如儿戏。亚瑟·卡尔洛夫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知道墓地里的死者吗?这些不能得救的灵魂,就是现在这些人的未来!他这种把戏我看够了!假如你真的要找什么人来复仇的话,”他冷冷一笑,准确地指向卡尔洛夫的位置,“那不应该是造成这一切的他吗?”
莉狄亚浑身一激灵,但是她咬着嘴唇,愤愤地反驳,“胡说!亚瑟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和你完全不一样!”
“你并不了解过去的一切,就不要妄下结论。”莱涅说,“不过似乎你并没有耐心去了解真相。关于亚瑟,关于我们——”
“我没兴趣!”莉狄亚哽咽着,眼睛仿佛要燃烧起来,右手的肌肉在披风的掩藏下暗暗地绷紧,“别想糊弄我!我只需要知道,我的家人确实是你杀害的吗?亚瑟的入狱确实是你造成的吗?”
“我并没有宣称我是清白的,”他平静地回答,“如你所知,全部都是我下的命令。如果你认为应该归咎于我,我不否认。现在,”他微笑起来,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用你手里那把匕首刺穿这里吧。我先他而死看来是天主的安排,我愿意欣然接受。”
锋利的刀刃闪着冷冽的寒光,莉狄亚紧握着它,手腕止不住地抖颤。埃默巴赫主教的眼睛像幽暗的深渊,没有感情,也不畏惧死亡,将一切希望都吸入、吞没,因为于它而言早已没有渴求。她从喉咙里爆发出撕裂般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上去。
“克勒先生,您真的不派遣卫队逮捕煽动者吗?”几个议员站在克勒的身边,担忧地望着远处发生的一幕,“至少驱散围观人群,要是主教责问您的话……”
克勒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沉着地观望。“不必。要我们插手做什么呢?不用管教士们。”他低低地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福音书的句子,“让死人来埋葬死人好了。”
卡尔洛夫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那些在脚下附和他的学生们的呼喊也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胸前在一瞬间仿佛被刺中了,于是他迟疑地头察看,那里完好如初。但是狂热的喧嚣渐渐在他的脑海里远去了,他的视野里突然染上了一片血红。他似乎被安置到了另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脚下簇拥着他的人群变了,而在他们中间有一张年轻清隽的脸,沉静地冲他微笑,比任何人都醒目,比任何人都特殊。
“……维尔纳?”他不禁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当神父们匆匆冲进圣器室时,看到的只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掉落的花瓶摔得粉碎;他们的主教倒在那里,胸前被殷红的血染透,触目惊心。淡红的石竹花散落在地板上,覆盖着他好像要吞噬他的身体。他们惊慌失措地按住他的伤口。他本人却早已神志不清,灵魂陷入了深不可测的世界。
“唯有过去的才是真正实在的,而目前则只是一场苦痛的挣扎而已。它是要生长到那一去不返的存在里面去的。只有死者才完全存在。他们的失败和成功,希望和恐惧,欢乐和痛苦,都已经成为了永恒。种种烦扰早已埋进了坟墓,种种悲剧只留下一幅褪了色的记忆,种种热爱都已由死神的神圣的一触而成为了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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