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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元东正街,车马缓行,铺面热闹。
两人缓步走在街上,曲绯鹤侧首打量施老大。
施家兄弟容貌都生得不错,施老大一袭褐袍、褐腰带、黑靴,他下巴有一圈青髭,肤色比施凤图微近于铜色,也比他多些玩世不恭的味道。都没说话,她打量他时,他也不着痕迹地观察她。
在一家颜料铺停下,她选了海外贩来的七彩颜料,施老大进来帮她付了钞银。出铺后,见到街边买摩合罗的小摊,她一时心痒跑去欣赏,施老大也随行一边,没说他要去哪儿。
看了阵,她叹气,“大少爷,你找我……有事?”
“啊?”盯着摩合罗的男人笑了笑,说了句“你喜欢泥人”,突然伸手抓向她。
缩袖,翻掌,弯肘,侧身。灵巧避开他的擒拿,她眼中不解,一边的小贩已经看得呆了。她放下手中的摩合罗,皱眉握拳正要出招,施老大却突然收势,笑摆手道:“玩笑,玩笑,曲姑娘别当真。”
“玩什么?”盯着他的脸,心中暗暗做鬼脸,他是施凤图的大哥,容貌五分像,可她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可怜,还是施凤图比较有趣。
“曲姑娘师承何门?”
“你说我的武功啊……爹教的。”
“恕我陋闻,当今江湖上姓曲的前辈,我没印象。曲姑娘的家父可是隐居世外的高人?”
“大少爷……”扭头就走,心知他会跟上,“什么世道啦,还隐居啊。高人……我爹不会喜欢这词儿……我爹可是天天在镇上东游西荡的。”
“那曲姑娘……”
“大少爷,你们是一起学武的吗?我有点好奇……为什么四少的功夫没你厉害。”
大眼转,圆脸笑,眸中古灵精怪,却不鲁莽。
施老大愣了愣,盯着圆圆的笑脸,没由得放声大笑。这姑娘……有趣,莫怪四弟会喜欢她。身为大哥,偶尔时候,他不禁也会感叹,若是把五弟的风流性子分一些在四弟身上,他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吧。长年在外,他真有点悬心小四,怕他会突然想不开做了和尚……这丫头他喜欢,做四弟媳不错。
“哈,这可能是天分,小四天生不是习武的料。”
“喂,大少爷,你也天生不是做奸商的料。”
“……”施老大又一呆,眼中却笑意不减。她或许不知,在不知不觉的言辞中,她已经在护着四弟了。如此,也该是他离家的时候。
摇头轻笑,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如冰刃的责问——
“哼,真巧,今儿难得出门,一出来就看稀奇事呢,施大少爷什么时候也懂得怜香惜玉了?”
两人同时转头,曲绯鹤美目一扫,入眼的是一位黑衣金边的高大男子,他的眼睛……近乎魔魅。
“大少爷的朋友……”她转头。哇,青了。施老大居然脸色铁青!
不是朋友,是敌人。
“周大少好兴致。随便出门就能撞上你,真是三生不幸。”
“彼此彼此。不过……施大少爷,我倒想看看,你真会怜香惜玉吗?什么时候学的?”
他话中有刺,施老大又怎听不出,当即沉下脸,甩袖轻吐,“现在。”
子变了脸,“我倒想看看,什么姑娘让你有了怜香惜玉的自觉。姑娘,你到底哪点让他怜,让他惜?”惜字嘴边绕,他突然出手攻向曲绯鹤。
不会吧,关她屁事啊!
周大少爷和我们家大少爷是仇人,你要记得。
掌柜童安的话突然响起,她苦笑,闪避着男人疾厉的攻势。
老天,这男人属于比较厉害的角儿,输不输不知道,至少,赢得绝对辛苦。他找的是施老大吧,关她……是哦,不关她的事。
念头一起,想也不想躲到施老大身后。施老大也当仁不让,下盘稳沉,对上那男人劈来的一掌。两人同时震退半步,周大少脸色不比施老大白到哪儿去。魔魅的眼狠狠盯着两人,“施——舞——文,我从来不知道,你也会怜香惜玉。”
字字咬牙,句句如冰。
施舞文?不用猜,一定是大少爷的名字。第一次听人叫出来,真怪。曲绯鹤伸出头,迎向周大少的眼,那神色……
未及细看,就见施舞文拂袖道:“我也不知道周十一会当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的指责让周十一脸色遽沉,他左肩微晃,领风而起,直向两人冲来。施舞文以拳相对,正要引开他,他却反身扑向曲绯鹤,带起的厉风充分表明,他今天一定要试试她到底哪里值得施家大少爷怜香又惜玉。
施舞文每护她一次,周十一的脸就黑一分,黑得……不用上妆就能演钟馗了。
行人已让出街道,纷纷躲在巷口看热闹。施舞文拦人之余,竟有心思冲身后的绯鹤笑道:“若四弟知道,我会被他的算盘声烦死。”
他的笑看在周十一眼里,魔眼中阴沉更甚。飞踢脚边石子,直射她眉心,她从容闪过,茫然之余,正想叫到底怎么回事,耳边突然响起一阵琴音。
那琴音……轻悠、魅艳,如幽冥之籁。
不知是什么曲,听者只觉得那音弦一时如剑,一时如丝,又一时如絮,紧紧包裹住所有人的心。同时,琴声也能震得人气血翻涌……
早在琴音响起时,施、周二人已收势对立,待一曲终了,施舞文脸色怪异,脱口道:“《落日折桑曲》。”
三十年前,江湖曾有一人,琴艺极高,但每每露面只弹一曲,又不喜红尘浮名,故世人渐忘他的本名,只叫他“一曲先生”,落日折桑曲则是他弹奏得最多的一首,有人写下曲谱学练,总弹不出他的韵味来。可惜,这人早已销声匿迹。施舞文能听出这首曲子,也是机缘巧合下听友人弹奏,却远不及方才那琴音震撼。
曲终,街头琴铺缓缓走出一人,仪容清癯、轩昂,颇有松形鹤骨的风流。
他缓缓走近,来到三人十尺处停下,唇角含笑。
“你……是一曲先生?”施舞文皱眉。这男人看去不超过三十,若是三十年前的一曲先生,如今也该有六十了。
人摇头,冲他微微一笑:“在下曲回文。”
曲回文,曲绯鹤,加上一个“一曲先生”,关系随便猜猜便知。
“家父之名的确上一下曲。”
傲凤楼三楼雅厅内,轩昂男子喝口茶,迎向施舞文惊奇的目光。
方才,周十一见急冲而来的施凤图目露恼怒,心知自己误会,魔魅之气虽散去不少,却歉也不道一个,甩袖就走。施舞文不但脸色铁青,还得负责向四弟解释一切。
“曲一曲?”
“对,我爹嘛。”倚在男子身边,曲绯鹤笑眯眯,“大哥,你是来找我的?”
曲回文爱怜拍她,“不是,绯儿最乖,最让爹娘和大哥放心,这次,还是为了你二哥。”
听他言中的抱怨,为曲老二跑脚似乎是家常便饭。
果然——
“二哥?又惹麻烦啦?”曲绯鹤嘟起嘴,做成唇角上扬的鬼脸,“他又误吃了哪家的相亲宴,还是又被哪个婆婆用鸡腿骗回去做了女婿?”
“……”一直未曾开口的施凤图,动动唇,还是决定不开口。他为何觉得未来有点黑暗。一只鸡腿就能骗回家的……二舅子?
曲回文冲她无奈一笑,转盯施舞文半晌,突问:“公子刚才在摊前试我小妹的身手,用的可是失传已久的丹青手?”
施舞文颔首,“无意冒犯曲姑娘,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他开始摸下巴。
“施公子有话不防直言。”
施舞文瞟了眼不吭声的四弟,将昨夜见了图姿的疑惑一一道出,歉意笑道:“我实在是猜不透,曲姑娘要四弟记下这些摩合罗,究竟有何用意。”
此话一出,即成众矢之的,犹以三双为最,六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向他。
施凤图是白眼嗔责,曲绯鹤似笑非笑看了眼他,对施舞文轻哼。而曲回文,扑哧一声,眨眼闷笑不已。
“原来……施公子也与我有相同的感觉啊。”
他的话让众矢之的瞬间移位。
“绯儿肯将摩合罗送你,我也不必隐瞒。不错,摩合罗的姿势的确是一套武功,不过……”又闷笑了阵,笑得被自家小妹怒瞪,他才小心翼翼道:“立体的摩合罗不比画本,通常的武学秘籍,画出的人体有正背之分,移步换位清楚明白,但人们看摩合罗时,总喜欢看正面,所以,若要把摩合罗的姿势连贯,必须正反交错。”
“曲公子的意思……前一个姿势若是正面,后一个则需将摩合罗背转过来?”
“正是。”曲回文点头,“所以,不管绯儿卖掉多少摩合罗,家父从来不担心,我也是。”
自家小妹捏得高兴,时常会跑到街上去卖。但一套武功被她捏出来,没有成百个摩合罗,也需得二三十个,试问,谁会买这么多,谁又会猜到其中暗藏玄机。况且,自从她拿着第一套摩合罗在家中献宝,曲家人全都看不出那是……一套武学啊。

扑哧!扑哧!
此起彼伏的闷笑响起,终于忍不住,全部大笑起来。施舞文不再摸下巴,忍了笑,问道:“敢问曲公子,四弟记下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无尘步。”曲回文应他一句,转头拉小妹的辫尾,不掩宠溺,“你呀,为何数月不回家?若非大哥碰巧来此,你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哪有,我在积盘缠嘛。”
她的话让静坐一边的男子微僵。曲回文轻轻一瞟,见方才一直拨着腰间银算盘的男子五指遽紧,挑剔一笑,也不多问,转首道:“绯儿,大哥这次没空逗留,老二那家伙……算了,你总是不爱多带银两,手饰也不带,不然也能当了换盘缠。”不再提曲老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大哥这儿有一张,回家时小心些,别只顾着挖泥巴……”
啪——
曲绯鹤正要接下,众人只听一声巨响,定眼看去,一时噤若寒蝉。
银算盘被人狠狠拍在桌上,施凤图瞪着那张银票,阴沉道:“谁说她要回去。”
曲回文正眼瞧他,不由趣道:“施……四公子吧,我家绯儿……”
话没说完,门外隐隐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未到,轻浮的声音却先一步透过纱帘飘进来。
“小鹤儿,小鹤儿,你小五哥哥来了,刚才是不是有人弹曲儿啊?大哥……大哥在不在?我听白函说你又撞上周十一了……四哥……啊,四哥也在呀!”
盯着跳跑进来的玉面油滑公子,曲回文趣味不减:“这位……”
“不才,这是我不成才又败家的五弟。”施舞文非常抱歉的低头。
施小五冲到曲文回身边坐下,“你是小鹤儿的……”
“大哥。”
“哦,曲大哥,你别听我大哥乱说。不过,既然他当着你的面说我是败家子,这表示……你是大哥的自己人,也好也好,我也不隐瞒。对了,刚才进来你们脸色都不太好,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没有。”曲绯鹤将银票塞回自家大哥口袋,笑眯眯道,“四少爷见了我大哥,被大哥的风采折服,一时激动……啊,四少爷你脸变青了……又黑了。”
曲回文垂眼掩去一抹讶色,见那双阴沉的眸子染多一份暗恼。
他这小妹之所以让人放心,就是不会惹不必要的麻烦,虽感情丰沛,却绝对不会对一个外人嬉皮笑脸,儿时最喜欢冲着他笑,曲家人也最喜欢她的笑,如今转眼……也二十一啦,爹不是不知道,但他们都私心想将绯儿留在家中,若不是遇到她自己喜爱的人,他们绝不勉强。现在……绯儿遇到了吗?
盯着桌布上的缕花良久,他没打断妹子的逗笑,而转问施舞文:“施兄,你家有多少兄弟?”
“家中兄弟五人,在下担重,是大哥。”施舞文语中似有唏嘘。
“彼此彼此。”曲回文犹如天涯觅到了知音,赶紧点头,“这位四公子今年岁庚几何?”
“小四今年二十七。“
“二十七,二十七……”低念了几回,他再抬头,见自家小妹正没个正经地逗施凤图,根本忘了大哥还坐在身后,除了摇头,还是摇头,“绯儿,大哥要走了。你快些回家去,娘想你呢。”
“嗯。四少爷啊,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痛不痛啊?下面还有算盘珠子撂手呢,我看看……啊,红了,有个算盘印子。”
“……”任她拉着手,施凤图不语,亦未抬头,却敏锐感到两道如炽的目光。唇角微勾,心底轻轻哼了声。
施小五听过一阵,问了句:“曲家大哥,你弹了什么曲儿啊?”
但,没人理他,曲绯鹤逗着施凤图,童定淡笑站在一边,而曲回文却只顾着和施家老大说话。施小五提高嗓音又问了三遍,还是没人理他。他有些不快。
白函左右望了望,突道:“啊,五少爷,白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说吧。”施小五摆摆脚尖。
“就是……那个……嗯……五少爷,我发现曲姑娘的大哥和大少爷比较谈得来耶,他都不太理咱们。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是老大啊。”
“……”
是夜。
凤院,飞勾亭。
女子乌辫垂腰,眉角勾出一缕细发,腮畔两韵樱彩,乍看去文静可人。
她正仔细描绘泥人的眼线,桌边,零星放着四五个着色成形的摩合罗。勾着勾着,红唇边时不时溢出些许轻笑。
前些日子,她在施凤图的书桌上看到一个风干且眼熟的面人。那面人完全失了水分,面容骨瘦,四肢筋骨尽现,倒颇有些味道。盯了半天才发现是那天清晨送的早点,他没吃便被官差带走了。原来他一直留到现在呢。心头欣喜,索性将这些日子捏的摩合罗全堆进他的书房,他也没阻止,呵呵……
吃吃笑着,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她没回头,反是直接往后倒去,如愿靠上一个温暖的胸膛。
“四少爷,你想吓我吧?”仰头看他,嬉皮笑脸冲他挤眼。
任她无骨地靠在胸上,凤眸扫过摩合罗,轻问:“你把这些泥人全拿出来干吗?”如果没记错,这些泥人应该在他书桌上。
“今晚我要去卖。”
“……你不是说要捏一屋子的摩合罗吗?卖它们何用?”移近了些,他拿起一个泥人打量。
她的手很巧,面人因为蒸熟发涨,看不出细微处,而质地柔韧的泥却被她捏得似模似样,着了色墨,画上眉眼唇鼻后倒也可爱。
“做盘缠啊。”画好眼线,她伸长手臂侧头观赏,“老爷也说了,等咱们一起凑够了盘缠,他要随我去长江边上,看看我的草堂,啊……”她转向,仰头道,“四少爷,我真的有一屋子的摩合罗了哦,你要不要去看看……算了算了,以前要你去,你都不理我,我还是带老爷一起去。”
施凤图脸色微变,迟疑问:“绯鹤,你说的老爷,不会是……我爹?”
“对。待会我要和老爷一起去街上卖摩合罗,比谁卖的多。”
“你要盘缠做什么?”声音渐渐硬起来。
“回家啊!”奇怪看他一眼,她放下墨笔,扭过身子抱住他的腰,“四少爷,抱着你真舒服。”见他神色变得微喜,她心中一叹,又道:“四少爷,我没要大哥的银子,当然得自己赚盘缠。我回去……好吧好吧,你别生气,我爱你呢,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也有要你随我一起去啊,是你自己不肯……”
“我哪有不肯。”
“谁说没有?”再抱紧一点,下巴抵着他的腰,她抬眼,“那天在账房里,问你想不想看我的草堂,你只顾着拍桌子要我出去。”
“……”自作孽,不可活。
“行啦,你怕我一去不返吗?放心放心,我有良心的,四少爷。我……既然答应用一个妻子的心爱你,怎么会弃夫婿不顾呢,对不对?”抱着他的腰摇动,她轻声笑语,开始恶劣逗他,“我不会对你始乱终弃的。”
神色虽有暗喜,他仍是不动声色,“你的草堂里……究竟有多少摩合罗?”
“几千个吧,占了两间屋子。”
“你若喜欢,我让人把它们全搬来这儿,你……和爹也不必回去看了。”
啊?她讶然看他,“你……你要把我的草堂也搬过来?”
“什么草堂?我让童定买块地,建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你。”
“冥顽不灵草堂。是爹送给我的礼物哦,那字匾也是爹提的。”似忆到有趣的事,她笑出声,献宝般地拉低他,“告诉你呀四少爷,知道我大哥的草堂叫什么?叫……阴晴不定斋!怎么样,很合大哥的性子吧,也是爹提的。”
冥顽不灵……草堂?
真是恶劣的姑娘,想必其父也深知女儿的性子,否则不会提“冥顽不灵”四字在草堂上。
“啊!”突然放开他,她跳起来,“老爷应该要推车来了,我得把摩合罗拿出来。”
飞快跑向书房,她自是错过欲抓她的手,也错过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懊恼。
等兴冲冲的人影跑出来,将怀中紧抱的泥人一个个分展在石桌后,遭到忽视的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拉过她圈在怀中。
“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
“……哪有胡闹!”被他抱住,她小小惊讶一下,随即笑眯眯反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上深深吸口气,蹭蹭蹭……
自从那夜尝到抱他的滋味,她可是喜欢得紧。嗯,隔了衣服,蹭得脸皮有些麻。
想了想,抬头转向他的脖子,蹭蹭蹭……
颌下麻酥,他微微后倾,低头,才发现她用头发在他颈间逗痒。她的动作很有挑逗意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想歪,看不到她的脸,天知道她又会说什么气他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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