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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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曰:有心无相,相由心生;有相无心,相由心灭。
不能改变周围的世界,那我只能改变自己的心境。
慈宁宫,紫禁城中的寡妇院,专供过世皇帝的遗孀居住,这里完全是宫中的寡妇世界。这座外观华美瑰丽、素雅蔚然的宫殿里,埋藏的却是无数女人无处可放的青春。
而我,成为这寡妇院中的一名小奴婢已近一个月了。想起那日回宫后的境遇,还有些啼笑皆非。未曾料到,我的搅婚壮举,竟让我一夜成名。
跟在李德全身后赶至乾清宫,延途遭遇了无数的测目和指点。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众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康熙好像很忙的样子,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便叫李德全带我去殿外罚跪。“唉!也不知是哪个损阴德的放出的消息,皇上已尽力压着了,也算罚得很轻了,丫头,你忍忍吧!”
我还能说什么?在这个礼教森严的朝代,我的所作所为,怕是死一百次都不为过了。什么也不想问不想听,向李德全点点头,道了声谢,便开始跪地听雪。
那一刻,忽然好想家。想爸爸用他那双粗糙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十分忍耐的听我讲着某某某的八卦新闻,想妈妈满腹唠叨的抱怨我,大雪天的冻得直咳嗽也死活不肯穿上她的温暖牌毛裤,想温柔体贴的姐姐推开我零乱狼籍的狗窝门时,那一副‘早就知道,狗窝还是狗窝’那无奈、宠溺的神情,想诺诺掩嘴窃笑跟在姐姐忙碌的身后,不时的取笑着‘妈妈,小姨怎么这么懒啊?’……
都说,人在脆弱的时候,最渴望的便是亲情。
我不知道,这一场莫明其妙的轮回究竟要何时才会结束,而我暗无天日的未来又会如何。我只知道,除了继续呼吸,什么也做不了。
当议完事退出殿门的胤禛走到我面前时,我脸上仍带着沉浸于往事的甜美微笑,恍尔未觉。
“然儿!…然儿…”
他低沉的呼唤引起了我的注意,抬起头看向他,竟恍若隔世,有几秒钟的呆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哀伤迷离的眼神将我拉回到现实,我微微一笑,“我没事,我很好!”
他良久而专注的凝视最终也只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向我低诉着他的无奈和怜惜,默默的经过我身旁,落寞而去。
顺着雪地上他印下的足迹幽幽望去,目送他远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雪夜。
人生就是经过,长大与老去,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过去,未来,漫长又短暂的光阴中,也许只留下了些许或深刻、或伤感、或沉重、或轻松的目光衔接和相送……
果然如李德全所言:罚跪,已算罚得轻了。第二天一早,来自慈宁宫的一道旨意,让我本已松滞的神经忽然又绷紧了,惊恐:我的知名度还引起了寡妇院的注意!
临行前,康熙把我叫到近前,看了我许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去吧,好好侍候太后。”那神情分明带着些许无奈和告诫: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往后,自求多福吧!”
进了慈宁宫,我才惊觉,原来,那个暗地里损阴德人是惠妃。她满眼怨毒阴狠的注视,提醒了我一个事实,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她是大阿哥的额娘,她有理由恨我吧。
低头跪在冰冷沁滑的方砖上,以供太后和太妃们品头论足。惠妃站在太后的身侧,满面谄媚的陪笑着,时不时向我投来别有深意的一瞥,“…老祖宗,您可不知道,这丫头本事可大着呢!…”她添油加醋的将我已往的事迹介绍了一番,听得太后和众太妃唏嘘喟叹,颦颦簇眉。
沉默是最强烈的抗议。我规规矩矩的跪着,不抬头也不辩驳,了无生气如一团木偶,心中只默念着一句话:生气,就是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终于,孝惠章皇后,被康熙奉为当今皇太后的寡妇院首领,开口审我了,“你叫嫣然?你们听听,这名字就是一股子狐媚。你如实招来,你为什么去搅十四阿哥的婚礼?你有什么用心?”
“用心??”我茫然抬头,望着这群无聊又可悲的女人。如许多的生命正值春光,为什么,我却看到了霜叶的容颜?明明还没有走完春天,却已是春色易老?她们眼中的鄙视,究竟是出于自身可叹年华的心有不甘,还是羡畏我惊天动地的率性狂妄?
我苦笑着摇摇头,为什么要别人承认我?只要自己认为路没有错,名誉从来既是鲜花也是枷锁。
无论结局是什么,我只为一种真实而动容,流转的过程中,总有一种永恒的快乐。属于我的人生,缤纷烂漫也好,愁绪萦怀也罢,凋零的都只是花,而不是春天。
相比而言,她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凋零的岂只灿烂的花季?那分明是整个春天!
“若说用心?奴婢确实是有的!”
“啊?!”……
众人一阵惊诧,任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直言不讳的坦然应对。
“可用心,也是件很难的事儿。别有用心,不是罪!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依恋、着迷、深陷、渴望,而且又拥有勇敢、执著、细致、热情的品质,才能够去坚持、去付出、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用心爱一个人,会为他的落寞而忧伤,为他的成长而感慰,为他的荣耀而欣喜,为他的失意而心疼,为他的无奈而心碎,为他一个深情的眼波流转而迷失了自己,用心的爱一个人,有如此多的美好!我为什么不能有用心?我要用心的去爱,用心的去感受!”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别有用心’的一席话,在这个保守封建的清王朝里,竟成了时下最流行的宫语----别有用心,不是罪!
初审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顺利通过了,也许,在她们眼里,这样的我根本不堪入目,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被分派到茶水间,帮着做些杂务,日子过得道还清静。
只是,不眠的人夜长,疲倦的人路长。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皇太后七旬万寿,典至隆重,务极侈大,内外宫殿,大小仪物,无不新办。沉静的慈宁宫一改往日的清寡稀寂,来往请安贺寿的孝孙娴妇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好在繁琐的宫礼,使得众人暂时将我遗忘。
宴客厅内,奢华的布景,温暖的炉火,喜庆的氛围,欢愉的天伦……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悠悠苍天,只有它,仍旧是那般精灵的模样,清简、飘逸。雪,雨的精魂,冬的吟诵。
纫冬雪以为佩兮,裁闲云以喻境。驾清风以为舟兮,展素霜以明心。
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其实生活中并不缺少阳光,缺乏的只是感受阳光的心。
“哟!嫣然,又在这发呆…‘用心’想事儿呢?”是与我同居一室的侍茶宫女珍儿,慈宁宫里唯一一个不当我是怪物的人,“走吧,太后正在春暖阁受礼呢!来了好些娘娘、福晋、格格…,人手不够,孙嬷嬷让我来叫你去帮忙呢!”
烘暖微酲,满室哗然,一屋子的姻脂香粉,女红秀面,簇拥着慈眉喜目的寡妇首领。我随珍儿连同另几位宫女给各位宾客奉茶,对不时向我投来或轻蔑、或惊奇、或鄙视、或友好的目光,都以一种表情回敬:微笑!
不知惠妃附在太后耳际切切低语了什么,引得太后忽然现出惊奇的目光看向明雪,“是吗?十四家的,她也来了?快带来给我瞧瞧!”
明雪连忙屈身福礼,“回太后,这位妹妹柔顺谦恭,她说自个儿一来身份低微,怕冲撞了太后,二来名分未定,于礼不合,但作为晚辈为祖母尽孝,又乃人之常情,故而就在殿外檐下给太后磕头祝寿以示孝心了。太后若要见,孙媳这就去唤她来给太后请安!”
明雪临去又向我送来傲慢怨极的一瞥,正自莫名,转头又遭惠妃不怀好意、阴森可怖的白眼一枚。连忙低头,恐再受更多的倾慕。
天运之寒暑易避,人世之炎凉难除。
“太后,她来了!”明雪的玫红旗袍,引着一袭沁蓝素雅的旗装女子走进厅内。众人一阵耳语,我浑然不觉,忘我低眉垂目。
“伊尔根觉罗氏·婉宁,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玉体安康、福祷绵延!…”
这声音道是蛮好听的,亲切、温柔,还很耳熟,还不是一般的耳熟!
“快别多礼!来呀,快搀她起来!过来婉宁,走近点儿,让我仔细瞧瞧!”太后语气爱怜,过去好几位嬷嬷、福晋欲挽她起身,看来,这女子还颇有人缘儿,蛮招人喜爱的。
“听说,你前儿个身子忽然不适,这才耽搁了与我孙儿的婚事?现在可好了?若是好了,我明儿个就去跟皇上说,近早让你们完婚!”

“呵呵,就是呀……”
“哼…若不是…,说不定今日连小阿哥都怀上了呢…”
“…就是就是…”人群阵阵窃笑,各种谄媚、阿谀、奉承的笑语接二连三。
耳根似飙谷投响,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然而,‘伊尔根觉罗氏·婉宁…与我孙儿的婚事…?’这两句话却萦绕耳畔,声声不绝。我幽幽抬头,不由自主的望向那个叫婉宁的女子,她面向太后,背身而立,举止典雅,落落大方。原来,她就是胤禵那位被我搅了婚礼的侧福晋?
“嫣然,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婉宁小姐奉茶?”惠妃一脸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而婉宁的身形在听到我名字的那一刻也明显怔了一下。
我不及多想,接过珍儿递上前的茶盘,在幸灾乐祸的众目睽睽下颔首缓步走向婉宁。她优雅转身,裙裾轻扬,我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脸庞。
……
哐当!我无力的捶下手臂。
我想,我的心跳肯定漏跳了不止一拍。难道是我眼花了?这不可能,我要看清楚些!不顾周围人的莫明其妙、鄙视冷笑,我大步迈到她面前,近在咫尺,定定的看着她的脸。
我想,我已经忘记了呼吸。她的面容…怎么会…,她怎么会有和我姐姐同样的面容?是姐姐吗?是吗?姐姐?
周遭的嘲弄讥笑,我置若罔闻,只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人,生怕一眨眼,姐姐就会不见了。
“姐姐?……”人群的嘈杂将我这一声轻唤悄无声息的淹没。
她的神情先是一怔,随即便笑容抚面,连这笑容都和姐姐如出一澈,温柔、亲切、清朗、怡人,不是姐姐是谁?我也笑了,发自内心的笑了,“我……”
“你就是嫣然?”她说什么?姐姐你说什么?
“没规矩的奴才!竟敢如此大胆盯着主子看!?还不跪下掌嘴!”孙嬷嬷已不由分手的过来搡了我一记,硬生生将我扯离了姐姐。
“别扫了太后的喜庆,让她滚远点儿,别在这儿讨晦气!”
“就是…别吓着婉宁小姐了!”
“孙嬷嬷、李嬷嬷,脱她下去掌嘴!”
……
又上来两个嬷嬷推搡着欲把我撵出去,我仍不住的回头去寻姐姐的身影,咦?姐姐怎么给太后跪下了?她在和太后说什么?
“罢了罢了,大喜的日子,婉宁既然开口求情,那就不罚她了,让她到外面去醒醒脑!”原来她在为我说情,太后还很给面子。
我被跌跌撞撞的**了厅,孙嬷嬷狠狠的将我推倒在雪地,“死丫头,算你运气,好好在这儿反省吧!”
“到底是卑贱身份,上不得台面儿,瞧人家婉宁小姐,那气度、那容量…,啧啧,真是没得挑了……”
我孤身而立,仰问苍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她是婉宁,还是我姐姐?……
冰天雪地昏不觉,满心浑沌无所系。
清月初升,神志恍惚,她却翩然来临。
“嫣然!”她缓步走向立于雪地的我,她温柔亲切的呼唤,漾起我心千般涟漪,悲喜不分,依稀在梦中。
我紧紧的注视着她,她淡定自若、温柔亲和的笑容,让我倍感温暖和辛酸,“姐姐…哦…对不起!我是想说…哦,对了…你…有妹妹吗?”
她不以为意,笑容更深,“我的确有一个妹妹,她叫婉若,十四岁了,很是淘气呢!你刚才本想说什么?”
“哦!是吗?!”她已经有妹妹了?!兴奋的期待,转而落寞的失望,我重新抬起头,抱着仅有的一线希望看着婉宁,“我也有一个姐姐,我和姐姐经常一起哼唱我们都喜欢的一首歌,你想听吗?”
她欣然一笑,“好啊!你唱给我听!”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纵
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
遍地野草以占满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份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
梅艳芳的这首女人花,是我和姐姐的最爱,我们经常依偎在一起儿轻唱。然而,婉宁并没有像姐姐那样随我一同漫唱,她眼中的惊讶告诉我,她从没有听过这首歌。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如此嫣然,遗世独立,偏偏浊世,去而不能!”她婉耳动听的轻吟,彻底打碎了我最后的希望,“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嫣然,你唱得真好!这是谁谱的曲、谁填的词?我怎么从没听过?”
这么说,她真的不是我姐姐?难道是最近思亲太甚?……
“嗯!好曲、好词!然丫头总是能带给人意外!”老天,这是怎么话说,寻声望去,檐下不知何时竟黑压压站了一群人,显然是康熙带领众儿孙来给太后祝寿的,我和婉宁慌忙跪地行礼问安。
“起吧!起吧!”康熙笑容满面的走了过来,“嫣然唱得好,婉宁评得妙!就是…有点儿悲凉了!”康熙越过我二人,率先离去。我们忙退立一旁,给众位皇子皇孙让路。
“嫣然,我先进去了!改天让你见见我那淘气的妹妹,她肯定会和我一样喜欢你!”婉宁亲切的拉了拉我的手,又别有深意的附在我耳边低语,“你朝朝暮暮、切切等候的有心人来了,不打扰你们了!”
“嗳?婉宁…”
喜见故人,却非故人,奈何音容巧相似?
“小然,过得好吗?怎么越发清减了?莫不是想我想得太‘用心’了?”
我回过神儿,看着眼前这个没规矩的家伙,还说我呢,自己不也瘦成这般猴样儿了?“你不先去贺寿请安,到在这儿跟我扯起闲话,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他怨声载道,“就能见这么一会儿,你还不给我个好脸色?!”手又不规矩,总摸人家脸做什么?“太后有没有为难你?在这儿还顺心吗?”
“别担心,这儿挺好的……”
“看见十四阿哥了吗?太后那儿叫呢?”
“叫什么叫?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我十分不满的小声咕囔着,情不自禁的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儿。
他宠笑满面,低语附和,“呵呵,说的就是!”下一秒已将我打横抱在怀里,飞快的逃离了现场。幸好天色早已暗了,不会有人看见我们。
“呵呵,还是我的‘稀饭’有创意!”靠在他温暖的胸膛,我笑得妩媚动人。对了,差点忘了,“这没人了,放我下来,我有东西给你!”
前阵子帮着准备太后的寿服,见上好的红丝线剩了许多,便悄悄偷了些,编了个中国结藏着准备送给他,可一直不得见。幸好本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这种日子他必会来慈宁宫贺寿,这才随身收着,想拣着空给他。我从怀襟里摸出红通通的中国结递到他面前,“给你!”
“这是什么?”他惊喜无比,幸福无限的看着掌中的红结带。
我将手覆上他的掌心,红红的中国结一面贴着他、一面贴着我,“这叫‘同心结’!你说过,我掌心的纹,将你的心紧紧缠绕,是你穷尽一生也解不开的结!我又何尝不是?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小然!”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眸中星光灿然。
我调皮的冲他眨眨眼,“怕你把我忘了,故而给你留个念向,让你天天想着我!君切记:结心容易,解情难!”红着脸靠进他深情的怀抱,“你呀,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他拥紧我,笑得好生得意,“呵呵,你也一样,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那无尽的岁月,那也许永不会结果的爱情,穿越时空,绵延你我。
我们见面的机会真是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尤其让我感觉生离死别一般万分不舍,仰起头,主动送上自己颤抖的嘴唇。
今夜,我晕眩的渴望能融在你的怀里,让冰冷的唇,化在你火热的心间。梦想着和煦五月会有熏香的晚风,还有六月里做你娇柔灿烂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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