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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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冶。平野王府。静心殿。
平野公坐在榻上,环顾着这座新成的府第。这座王府的奢华恐怕已经不亚于那座端朝帝都的皇宫。
府第中他最喜欢的地方便是这一处。
静心殿——他亲自起的这名字,无非是叫自己静下心来罢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次他的心,真的乱了。
与襄石国联姻,这是很久以前邱复便献上的计策。他一次次否决过,然而现在……
顺手抓起桌上一根精致的喜烛端详起来,平野公的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其实,他又何尝不懂得与厥族联姻的好处?可是,身为幽族人的她是会介意的吧……一直以来,都有着那样的顾虑。
只是想证明给她看——他们幽族人信奉的一心一意,他同样能够做到。可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她根本就不在乎……她怎么可以不在乎呢?他为了她几乎失却了烈族人的本性。为她改变至此,她竟然还是没有一丝的感动?
五年了……就算是一尊冰雕,也足以融化了……
可她比冰雕还要冷漠无情!苦笑着,他似乎终于醒悟过来。
厥族的王要求建造一座王府才肯将公主嫁过来,说是那样的金枝玉叶受不了他们烈族人游牧的艰苦。
平野公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他讨厌那种矫揉造作的高贵。
珊儿也是个堂堂的公主啊,却以千金之躯陪他南征北战,那样恶劣的坏境她不也承受了么?想起那张素净的脸,他不禁有些失神。
“该死!”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他低声骂了一句。
竟然还在念着她的好,竟然被伤得这般无可救药了么?
他猛然将手握紧,那根喜烛便断在了他的掌中。
喜乐一起,锣鼓喧天。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红烛曳曳,天地生辉。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却因了这个左右天下的王者而变得不再普通。
大殿之下,早已集满了从四方赶贺喜的使臣。所有人都是一脸恭敬地望着那个立于堂上的男子。
段之凉也在宾客席上看着平野公,那个人——果然是王者的风度。
平野公漠然地看那新娘子在长长的红毯上拾级而上,眼神游离而淡漠的,仿佛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是个跟他毫无关联的人。
身着厚重的喜服,满头的金钗珠珞,厥族公主虽然被搀扶着,却仍然还是吃力。但,那一步都走得极小心。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那个人是人中之龙,而她注定会成为他身旁的那只凤。
尽管,她还并不知道那全部的意义。
她走上去,到他的面前,盈盈拜了下去。礼官送来喜仗,待他解开喜帕,便算是礼成。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烈族人更是早已准备好,在礼成之时为他们的首领、为这对佳偶送上如潮的祝福和欢呼。
然而,平野公站在那里,却是纹丝未动。
“主上——”站在一旁的邱复不禁低声提醒。
难道,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王者想在这个时候反悔?
平野公抓起喜仗,脸上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将那喜仗在手中轻轻一转,突然直指向坐在角落里的珊夫人。
一瞬间,所有的声息都停滞了。
她本坐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本想安静地看完这场盛事,却意外地被他从人群中指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压向她。
“过来!”他向她命令道。
她紧咬住嘴唇,站起身,缓缓地走过去。那一身雪色在这漫天的喜庆中显得有些突兀。
“给你,”他将喜仗递给她,带着戏谑和嘲弄的笑意,“我要你来揭。”
她立刻愣在那里,惊讶地望着他。
他是在开玩笑吗?
她看到他的眸子里隐忍的疯狂,如同一团即将喷涌而出的火,很快地,便会吞噬了她。
“给我揭开!”他的声音突然抬高,在这样安静的时候,足以让大殿上下每一个人听到。
她恍然明白过来,他那样了解她的弱点,轻易地便可践踏她的骄傲……竟然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留给她么?连这最后的尊严也要夺走!
但是,王者的威严,她不得不从。
缓缓的,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喜仗。那一点点的重量却仿佛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她仍然紧紧咬着唇,脸上失了血色。
惨白惨白的脸,咬得青紫的唇,众人惊心于这样的场景。没有人留意到,宾客席上的端朝将军握紧了身侧威震四海的“青尤剑”,只一闪念,又迅速地松开。
大殿之上,曾经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珊夫人笑意惨淡,在众目睽睽之下,执杖的手缓慢抬起,端平,突然——
纤弱的腕被他握住,新婚的王者脸上赫然腾起一层阴云。他不易察觉地向那个位置望过去:段之凉,正襟危坐的段之凉,即便是心如刀绞也仍然能稳坐泰山?今天,我偏要逼你走出来!
平野公闪电般地抬起手,出其不意地扼住珊夫人白皙的脖颈。所有人同时发出一阵惊呼,朝贺的使臣齐齐站起身来……然而,那个人居然仍是坐着!尽管面如死灰、几近崩溃,却还能维持着最后一寸理智——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定力?
段之凉清楚得很:只要他一个不忍,整个端朝便会面临史无前例的危机。他绝不能让所有坐看端朝灭亡的人任何的把柄,哪怕、哪怕牺牲掉他此生的至爱……五年了,竟然还是这样的选择么?
珊夫人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她知道,那双手一旦加力,便可在顷刻间让她命丧黄泉。只是她没有想到——要杀她的人竟然是他,那个让她以为可以依靠的人!
恍惚间,许多的声音在脑海中层层叠叠起来
——“我会用我的‘青尤剑’杀了他!”“这些年……委屈你了。”“给我揭开!”
哈!都在骗她,原来都在骗她!这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靠得住的东西。只有她才那么天真的相信,一次,又一次……
——“我就骑着我的‘飞云’来救你!”
“飞云……”她低声念出这两个字。虚弱地闭上眼睛,在濒死的时候,那个人的话仍是她最温暖的安慰……他的“飞云”会来的吧,只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呢……
珊夫人的苍白得几乎透明,她却轻轻地笑了,如一支等待凋谢的兰。
平野公的眼神猛然暗了下去,缓缓地,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若是她此时死在他的手中,那人还能坐得住么?可是……竟然还是不忍心……
王者的懦弱,谁又能懂得?
看着平野公松开了手,众宾客皆松了一口气。他向端朝将军的位置望过去,空空如也。
没有人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大概,他不忍心亲眼看到。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让她死——
平野公苦笑。如果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一定就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为了维护她的尊严和性命、不惜以身犯险。明知道是个圈套,也会为了她跳进去。
那么,胜败已然有定论——如果赌注是她,他便不得不输了吧。
月色清幽,西厢之内,暗香盈盈。
珊夫人举头望着窗外圆月。她轻轻哼唱了一首曲子,那是幽族人思乡的民谣。她缓缓向东望过去,那里比起白日里清净了许多,只有房檐上大红的灯笼依旧映着喜色。千金良宵,洞房花烛,举案齐眉。似曾相识的场景,他的身侧却已经是另一个女子。
白日的虚惊还在心上,差点就是个孤魂野鬼了……口中的歌儿顿时化为一丝苦涩的叹息。
“怎么不唱了?”淡淡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猛然吃了一惊,回头,看到那个本应在洞房之中的新郎官。脸色微转,冷若冰霜:“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他竟然反问她,仿佛那本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她冷冷一笑,笑容寒凉如冰月。漠然地转了身,继续看那圆月儿。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你不该怪我。”叹息般的,平野公说出这样的话。珊夫人怒而回头,声音竟是止不住的颤抖:“不该怪你?哈——我怎么敢怪你,堂堂的平野公啊……”她顿住,冷冷地盯着他,紧紧咬着每一个字,“我怎么敢?”
他苦笑着转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窗外的夜色渐浓,沙漏中的流沙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些辩解的话哽在喉头,竟是一句也说不出。
“王公还是请回吧,新夫人还在等着您呢。”她的声音冷得发瑟,让他的心在瞬间冻结,也在一刹那唤醒了他的怒意。
终于,他冲上去,抓住她的肩:
“我有什么错?有什么错?难道比那个看你受辱而无动于衷的段之凉还罪不可赦么?”
他几乎是疯狂地喊出了这一句,而同时,被抓在他掌心的肩膀猛然一震。
“你说什么?”她抬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颤声问,“你说之凉哥哥……你说段之凉在那里?”平野公惊觉过来,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珊夫人的脸色渐渐苍白,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领口。一抹凄婉的笑意漫上殷红的唇,竟像是幽昙花一般,毫无保留地盛开,要将最美的一瞥留给这最后的夜。
那是她最后的信念,弥留之际唯一的温暖,苟且偷生的唯一理由,竟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么?
她早在五年前就该死了吧……可是,仍旧不甘心地活了下来。倔强如她,怎么可以轻易地屈服于命运?她不相信两个相爱的人会斗不过苍天!她要活着,活着再见他,活着等他来接她!用他的“青尤”斩断宿命的诅咒,用他的“飞云”带她行遍天涯海角,可是——
可是,段之凉……你终究是负了我!
声誉、家威、天下、江山、忠义……在他的心里,那些东西居然重于她的性命么?他只是不在乎她,宁愿要那些虚无的东西也不要她!
岩浪……那个将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人,那个她曾在这乱世之中唯一的依靠……不是也要她死?
没有什么奇迹啊,原来人注定是斗不过天的!是她自己太贪心了,多活了这五年,多盼了这五年,却终究是要还的……
如今……就一并还了吧……
他感觉到手中的重量一点点增加——她竟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眼中的愤怒一点点褪去,直至双目变得空洞无物,再没有一丝神采……那是人到了生命尽头才会有的眼神!他心中蓦然感到害怕。五年前,乱兵中垂死的她就是这样的眼神,而五年之后,她竟然要再死一次吗?
“珊儿!”他拼命地摇着她的肩,焦急地呼喊。她却恍若未闻,全然脱离了这尘世一般。木然地,看着他的脸,再也没有半点挣扎。
平野公的心在瞬间揪紧,他真的害怕了!即使在千军万马面前也镇定自若的王者,此时却极度恐惧起来:“你怎么了,珊儿?珊儿!”然而,任他怎样呼喊、怎样拍打,雪衣女子却仍旧没有丝毫表情,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紧紧将她拥进怀里,抱住她冰冷的身体,声音中克制不住的颤抖,“珊儿,珊儿,珊儿……”他不知道除了不停地唤她的名字,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第一次,战无不胜的王者这样慌乱无措。若是失去了她,那会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啊!
终于,怀中的她轻轻动了一下。他惊喜地低下头:“珊儿!”但是很快的,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刻骨铭心的绝望——
“之凉哥哥!”她看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仿佛仍是一个娇俏少女,在意中人的怀里,羞涩而满足,“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放纸鸢么?咱们快走吧,被父皇逮到可就糟啦!”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地消失了。心口猛地被撞击一般的疼痛。
突然,殷羽珊的目光陡然一厉:“放开我!”她用力地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向后退,一下子被桌脚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而,抬起头,仍旧用那样惊恐的眼神地看着他。
“珊儿……”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慢慢地向前挪了一步。
“不要过来!”她抱住桌腿,凄声叫起来,“不要过来!我不要和亲,去和亲会死的……那不是和亲,你们骗我!”
他愣在那里,默默看着她,眼中竟然含了点点泪光:“珊儿……”他轻声的喃喃着,无比的疼惜。
原来,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感觉——便是心痛么?
“之凉哥哥,救我!救我啊!父皇不要珊儿了,连你也不要了吗?”
终于,他冲上去,一把拉起她来,顾不得她的反抗和挣扎,将她牢牢地锁进怀里:“珊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保证!”一直在捶打着试图挣开他的手慢慢的停下了,轻轻伸过去,小心地抱住他,试探性的唤道:“之凉哥哥?是你吗?”

勉强地笑着,“是我,是你的……你的之凉哥哥。”
她终于破涕为笑了,高兴地叫着:“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就知道……”她的声音犹是少女般明朗,一会儿,又羞涩而坚定地,“之凉哥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不分开了。”他紧紧地抱住她,笑着哄她。
他缓缓地将头埋进她墨云般的长发里,泪水却如决了堤一般流下来。
心中的痛楚在瞬间爆发到极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那么无能——纵是权倾天下又如何?他竟然没有能力保全他心爱的女人!没有了她,要这天下何用?何用?
那一刻,他仿佛忘记了一切,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英雄的泪,英雄的怒吼,让这寂寂深夜在顷刻间燃烧沸腾。他仿佛化身为一匹绝地苍狼,在嚎叫着奔腾寻觅,却失去了最初的方向。
哭吧,放肆地哭吧!可是殷羽珊你知道么?若不是你,我永远是个没有泪的王者……只有你能让我哭得如此疯狂啊!
殷羽珊好奇地听着他的哭喊,眼神渐渐地温柔起来。忽然,轻轻地一笑,柔声道:“乖啊,好孩子要乖哦,姐姐带你回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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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乌昌大举进攻端朝,四陆蕃部纷纷倒戈。端朝旧地竟只有帝都周围四州尚存。
端朝众将有的战死,有的投降,到最后竟只剩下段之凉仍坚守帝都,负隅顽抗。
长冶城。平野王府。
手握天下命脉的平野公神闲气定地坐在静心殿中,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玉饰。他时而抬起头来向外张望一番,邱复告诉他,今天有客要到。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侍从带了客人进来。
那个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人……他们终于可以正式地见上一面了。
他已经千百遍地告诫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却仍然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很快地克制住。
“段将军——”平野公站起身来迎上去,“本公恭候将军多时了。”
段之凉依旧身穿铠甲,面有疲惫之色,却仍然遮不住眉宇间的英气。他淡淡地看了平野公一眼,举起手中的“招降书”,冷然道:“平野公怕是要失望了,段某不是来投降的。”
“哦?”平野公脸色微微一变,“难道将军还想继续无谓的抵抗?可是,端朝的气数已尽……”
“我明白。”段之凉漠然打断他的话,“可是身为段家的后人,就没有贪生怕死的道理。”
“如今帝都还在,段某就会为大端朝守住这最后一寸土地,至死方休。”
听到这番话,平野公微微怔了怔,苦笑着,声音有如叹息一般:“我不明白,段将军……你在维护些什么,你又究竟维护得了什么?难道在你的心里,那些东西……真的都比她重要么?”
立如青松的端朝将军猛地一震,身体有了些微的颤抖。静如止水的心突然间,漾起细细的波澜,然而仍然强自压抑着那丝震动,反驳道:“她是端朝的公主,自然懂得段某的所为。正如当年她前去和亲的大义之举——我们都是为了幽族的大端王朝,那是你们烈族人不会明白的信念。”
“是吗?”平野公轻笑着,脸上赫然露出深深的嘲讽,“为了那愚蠢的信念,便可以付出一切吗?幸福,乃至生命?”
“珊儿是端朝的公主,那又如何?她首先是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却成为了你们可悲的牺牲品,就为了那个虚无的信念么?”
“连心爱的女人都守护不了,还谈什么家国天下?段之凉——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齐名?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仿佛是被抽走了身体全部的支柱,将军的身形在顷刻间松弛,他看着面前的平野公竟再也无法反驳……可是,他毕生的信念,他的牺牲,他的退让——怎么会错?
“之凉哥哥——”一声清脆的呼声突然划开这沉重的氛围。段之凉猛地一惊,看到一袭幽族宫装的殷羽珊似一只粉蝶一般扑过来。
那是幻觉么?竟然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一般……
——“你是个大人了,应该学着庄重知道么……呃……就是‘男女授受不亲’,明白?”
少年段之凉对扑到自己怀里的殷羽珊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这个刚刚及笄的少女似乎还并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一脸好奇地摇头。
“就是……珊儿要和我保持距离……怎么讲呢,就是珊儿以后只能抱着……咳咳,呃……自己的夫婿……”
少女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下子放开了手,俏丽的脸庞羞得通红,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之凉哥哥!”殷羽珊一下子扑到段之凉怀里,让他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可是——那无疑是更大的惊讶:这竟然是真正的殷羽珊,和少女时代一模一样的朝月公主!
一时之间,他竟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知道你要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没有关系啊——之凉哥哥就是、就是珊儿心中的夫婿呢。”这样说着,殷羽珊的脸上露出一抹明丽而幸福的微笑。
原来,那就是她当日想说的话吗?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听到了曾经遗落的这句话……然而,终究是回不去了。
“夫人,夫人!”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平野公,忙吓得跪倒在地上,解释道,“奴才该死!可珊夫人一听见马嘶就非要跑过来,奴才实在拦不住……”
“我知道了。”平野公淡淡的说着,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你下去吧。”
待丫鬟退下,平野公望向惊惧万分的段之凉,压抑住内心汹涌的情感,低声吼道:“珊儿她疯了!是因为你,是你害了她,知道吗?”
“段将军,到了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是对的?”
看着怀中微笑的殷羽珊,段之凉的脸上只有深深的悲痛和悔恨,心中的最后一寸防线轰然坍塌。第一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
信念……那究竟是什么?为了他心中那份坚守,他和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
“父皇!”她突然从段之凉的怀里抽身出来,跑到平野公身旁,拉住他的手,娇嗔道,“父皇,让我嫁给之凉哥哥好不好?珊儿不要和亲,不要嫁给赤王嘛!”
平野公缓缓点头,轻轻拍她的肩,柔声道:“好,都依你,什么都听你的……”王者的笑容是那么无奈,嘴角微微抽搐着,却又回答得如此认真、如此温柔。
“之凉哥哥,你听到了吗?”殷羽珊飞快地跑到段之凉面前,高兴得拽着他,“父皇答应我们的婚事了,珊儿不用和亲了,那样你就可以娶我了!”段之凉的喉头竟有些哽咽,望着一脸喜色的殷羽珊,重重地点了头,微笑着,一如当初的少年。
两个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在看着她微笑,然而,依旧活在记忆中的殷羽珊不懂得这笑容中深藏的悲凉,那是痛到深处的最后妥协……
“带她走吧。”长叹了一声,平野公终于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简单的四个字而已,却是豁出了性命一般的悲壮。
段之凉惊诧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平野公的脸上已赫然带了份坚决,只是看着殷羽珊的目光犹存了几分不舍。他深吸了口气,又转而看住段之凉,道:“如果亏待了她,我决不轻饶你!”
“我会为殷羽家守城到最后,毕竟……那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段之凉握住她的手,幽幽说了这句,像是说给她听的,又似乎是在告诉那个王者。
“那根本就不是珊儿想要的!你怎么就这样糊涂?”平野公看着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恨恨地吼道,“如果那样——你只有死路一条!我不会放弃攻城的,即便是珊儿在那里也一样。因为,只要踏出了这个门,守护她的人就是你、而不再是我了!”
“珊儿,”段之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温柔地唤着殷羽珊,坚定地承诺:“我会为你守住你的大端,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不知道是否听懂了段之凉的话,殷羽珊仰起那张明艳无双的脸,灿烂的笑容融化了北陆严寒的冬天。
看着段之凉和殷羽珊离开,平野公的眼前竟然有些模糊,在他们渐行渐远的时候,粉衫女子突然转过身来,笑着朝他挥手:“嘿!”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明亮的笑容,原来……在他不知道的过去,她曾是一个那样活泼的少女。
她对他打招呼,大声喊起来:“我会想你的——”
那一刻,她又把他当作了什么人呢?什么人都好……都无所谓……至少,他亲耳听到了她对他说——我会想你。哈哈,够了,够了!
王者也微笑着,向她招手,在潮湿的目光里,留下了她最后的身影。
——“想要我送什么给你呢?”他大声问她。
——“什么都可以么?那就送我一个‘天下’吧!”
那是一个疯子的话,他却牢牢地记在心里:珊儿,珊儿……我一定送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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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寒暑,天下既定,只端朝帝都仍久攻不下。肃帝惊惧而崩,然守城将领段之凉依旧率壮士三千死战。
静心殿上,实已君临天下的平野公等待着最后决战的消息。
一年了……段之凉,我给了你一年的时间,你竟然还是执迷不悟么?
那么今天,我将从你手中——收回属于我的天下……送给珊儿的天下……
“报!”一个战将欣喜地冲进大殿,手持捷报,“恭喜主上,端朝帝都终于、终于攻下来了!”
座上的王者猛然站起身,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然而,为什么心中会如此忐忑难安?
“守城的主将……现在何处?”他颤声,问了这一句。
殿下的战将却似乎有些犹豫,惧于平野公不容抗拒的威严,才支支吾吾道:“端朝的段之凉弃城……弃城逃逸了……”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王者,见他脸上并没有出现怒意,才又继续道,“那贼将实在厉害,以一匹汗血宝马,一杆长缨,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从我数万精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不过现在已经兵分三路去寻了,定是逃不远的!”他急急补充,生怕平野公会怪罪他们的办事不力。可是,难以置信的,王者的脸上莫名地露出了笑容。
那人竟然弃城逃了吗……为了守护她,终于舍弃了他视如生命的东西。看来他终于懂了……她要他给的,只是简简单单的——长相守,而已。
该为他们高兴吧,珊儿要的幸福,不就是如此么?她一生的悲苦,终究是圆满了呢……
“主上!主上!”突然,又一阵叫声传来,进殿来的是商回和邱复,商回满面喜色,邱复却是心事重重。
“主上大喜啊!段之凉被乱箭射死在七鹤山,端朝的最后一个忧患终于铲除了!天下已定!天下已定!”商回高兴得几乎发狂,而王者的笑容却在瞬间沉了下去。
那个人,竟然——死了?!
段之凉死了?那殷羽珊呢?殷羽珊怎么样了?平野公的眸子顿时如烈焰般燃烧起来,这本是个捷报,但于他听来,却无疑是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灾难。
“主上,”邱复缓缓地走上前,悲悯地看着座上失神的王者,沉声道:“段将军拼死护着她,可珊夫人还是……”看到平野公的眼神在瞬间暗淡,邱复没有再说出后面的话,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魏虎将军在七鹤山合葬了二位,他们最后……都是笑着的……”
平野公没有说话,嗫嚅着唇,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邱复一掀白袍,铿然跪倒在地,肃穆而庄重地呼道:“恭请平野公入主帝都,乱世终结,天下归一!”
商回也随之拜下,声音浑然有力:“乱世终结,天下归一!”
不知什么时候,殿外已集满了四陆来的人群,齐整而恭敬的声音,如声声惊雷,震动天地:
“乱世终结,天下归一!”
“乱世终结,天下归一!”
“恭请平野公入主帝都!正统乌昌!”
在这惊天动地的声浪中,统一四陆的君主缓缓站起身来,眼中是乾坤中唯一的威严。他朝着天的方向,久久地凝视,终于——微笑起来。
珊儿,你看到了么?这是我承诺给你的天下!我做到了,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啊!
——“想要我送什么给你呢?”
——“什么都可以么?那就送我一个‘天下’吧!”
恍惚中,天边那个雪衣女子温婉地,对着他笑了。
“我会想你的。”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温暖……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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