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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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州的七月,是商贾集中的旺季。本就喧嚣非凡的商都又因另一件事而更加地热闹——
醉月楼的云姬定于七月初七,开赎身宴。
熟悉风月场的人都知道这其中的意味:那一日,令整个汐州为之魂牵梦萦的女子将会被高价买走,做个高官或者富贾家的小妾。
然而,却也仅仅只是一时的遗憾。毫无疑问,在汐州这样繁华的地方,很快便会有另一个云姬出现。
但终究是难遇的盛事,七月初七一大早,醉月楼便聚满了人。
有大腹便便怀揣千金前来竞价的富人,有来凑凑热闹瞻仰绝色的穷人……醉月楼本还宽敞的大厅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贵宾席上,汐州的官员们闲适地坐着等待,正中的那人赫然便是汐州的知州大人。
无人留意的角落里,那死死盯着前台的青衣少年。
听得一声轻咳,原本喧闹无比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谁都知道,今天的主角终于要登场了……
仿佛是云颠的漫步,她缓缓地上来,如秋水般的目光朝台下轻轻一扫。霎时间,所有人都似被定了身一般,一时竟无法言语。
云姬——本就是人如其名,云中才可见的女子。如今,更穿着一身贵丽无双的云锦华衣。只一见,众人便如临仙境,惊艳得连呼吸都被夺走了,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如潮的欢呼和叫好声。
角落中的少年紧紧地皱了眉,脸上是与众人的喜悦极不相和的表情,心如刀绞的痛楚。
云姬站至台中,环视众人,嫣然一笑,盈盈地施了一礼。
即使是熟悉云姬的常客,也不由得惊叹于这盛开到极致的美丽。
“云姬姑娘,今日索性不要那些个赎身宴的繁琐规矩了——就直接开始叫价吧!”有个早就等不及的叫了起来。
马上就有应和的:
“是啊是啊,那些弹的唱的就不用再表演了,谁不知道云姬姑娘是琴音双绝?”
“哎呀,还啰嗦什么?直接开始叫吧!”
“嘿!这就开始了?我先出,一千两!”
“一千三百两!”
“这么点银子还好意思来叫价?我出三千!”
……
一浪高过一浪,叫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叫出都会引来一阵唏嘘不已。毕竟那些人口中的数字,在穷人们听来,都是一辈子不敢奢望的。
然而,云姬只是站在台上,淡淡地听着他们叫、听他们抢,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命运。唇边微微漫上一抹冷笑,仿佛只是在看着一出戏,生旦净末退场,剩下的,全是丑角。
谁会胜出?那没有关系的吧……谁出了最高的价,她便跟谁走。接下来,怎么样都好。她已经无所谓了,早就无所谓了。
突然一声齐齐的惊呼,陡然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
向着众人目光的望过去,被让开的一块空地上摆开着四个大箱子,每一个里面都是黄金珠玉、珍奇古玩……她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然而见到这四箱珠宝却也被惊得无语。
箱子旁边站着的,是一个肥胖的外地富商。他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长满横肉的脸上堆起笑容,笑嘻嘻地看向台上的云姬:“我和姑娘还真是有缘哪!路过这里做生意,凑巧就赶上了这场赎身宴。嘿嘿,可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仙女吗?”
众人都对这外地人反感得很,然而实在也没人拿出更多的财物来,只是都皱着眉,闷不做声。
云姬先是一愣,却很快地笑起来。无懈可击的笑容,让整个人更显得明艳照人,声音柔情似水:“云姬谢过大爷的赏识了,这样说来,还真是缘分不浅呢。”
听云姬这样说,那富商更是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用这样多的财宝来赎一个女子,在醉月楼也是头一回。老鸨自然是高兴得很,赶紧赔笑上去:“这位大爷啊,既然如此,是不是就成交了?”
富商转过头,一脸的得意,又环顾了四周,故意高声起来:“要是有人出价高过我,我也会之美的。”
没有人接腔。财大气粗,然而此刻,实在是没有人能压过他。
富商更为得意了:“看来今日真的要抱得美人儿归了,啊哈!汐州可真是个好地方!那么,老鸨……”
“慢着。”很清冷的两个字,生生打断了富商的话。
就在这场盛事终于要如此收场的时候,又有了新的转机?众人齐齐循声望过去——
说话的是个青衣少年,握着剑,站在角落里。
云姬一惊。殷羽烨!
老鸨似乎也认出了这个少年,赶紧上前去,却似乎害怕少年手中的长剑,在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小爷啊,您可别再闹事了。这都是云姬的意思……”
然而殷羽烨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台上,那个默立无言的美丽女子。紧紧的攥紧拳头,心痛到窒息。
“就没有办法挽回了么?”他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不是说与她听。
“小兄弟,挽回的方法自然是有。”说话的是那个肥胖的富商,仍旧笑得得意,“要是你出的价比我高,她就是你的了。”他看得出这个少年不是个有钱的主。
殷羽烨望向富商,那张满是肥肉的脸让他厌恶至极。怎么可以让然姐姐跟他走?
“是啊,小爷,要是你能拿出更多的钱来也行啊!”老鸨也附和着,意图是要让他知难而退。
殷羽烨仍然是看着她,沉默着,与她四目相对,可是他看不懂她此刻的眼神。他拿不出钱来,看哪,就连然姐姐也不信。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留下她?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个少年的笑话,然而,出人意料的,他却转而笑了。
殷羽烨站在那里,冷冷地笑了:“谁说我拿不出?”
“笑话!你连个箱子都没有!”富商不屑地哼道,“我那可是整整四箱宝物啊!”
少年仍然是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样方形的物什来,莹莹玉色,在大厅之中盈动着温润的光泽。
“你们可认得这个?”殷羽烨伸出去,等老鸨和富商凑过来看。
走上前去,看清了!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那尊方物,竟然、竟然是——
大端国的传国玉玺!
这件炽帝悬赏三个州寻找的玉玺,价值何止连城?
那么……这个持有玉玺的人,会是什么人物呢?难道……
刚一想到这里,老鸨和富商便一身冷汗,赶紧向后猛退回去。是乌昌帝国的通缉要犯吧?
“烨儿!”几乎在同时,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厉声叫起来。
那是站在台上的云姬和一直站在人群中的,殷羽承。
这孩子究竟是干什么?在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拿出传国玉玺,他疯了么?这是多么危险和疯狂的举动,顷刻间便暴露了他们隐匿多年的身份!
是情急之下,便如此糊涂了!
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诡秘的安静,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静寂无声。然而,四周暗暗蓄起了杀机,剑拔弩张。
直到,贵宾席上,知州大人站起身来。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兴奋,他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红光。

缓缓地抬起手,随行的护卫便散至四方,把守住了醉月楼所有的出口。
“烨儿,快跑!”苏芊然焦急地叫起来。殷羽承在同一时刻飞奔上前,抓住了殷羽烨的胳膊,向门口拉过去。
醉月楼顿时乱作一团,殷羽承一手拉住弟弟,一手执剑在紧逼的侍卫包围中斡旋。刀剑相击之时,拼命地朝呆呆看着台上的殷羽烨喊:“快啊!在侍卫全部调来前逃出去!”
恍然又是六年前的那一幕,只是这一次……留下的人是她。那么,他也该像她那时一样,陪她留下,保护着她吧。
“你倒是给我动手啊!”只身拼杀的殷羽承已有些力不从心了。突然,有刀砍向发愣的弟弟,他猛力一扯,那原本该落在殷羽烨身上的一刀重重落到他的肩上,血汩汩流出。
血。触目惊心。
殷羽烨恍然回过神来,六哥……他怎么忘了?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也是他该守护的人啊。
谁也不能伤害他在乎的人!不能伤害然姐姐,不能伤害六哥!绝不能!
少年怒然举起剑来,狠狠地向周围的人扫过去,那一刻,似乎化身为魔,如同嗜血的幽冥。他卓绝的剑术,岂会输给那些无用的鼠辈?
他紧紧拉着受伤的殷羽承,一咬牙,迅速带着他向门边掠过去。
回头,他看到那一刻,她的笑容凄绝而欣慰,她的最后两个字从成片的银色刀光中穿过来,她说——
“快逃。”
六年前的那一日,她为他留下,可在此刻,他却丢下了她。无论如何不愿不舍,终是丢下了。
然而她却笑了,却不怨他。
——“然姐姐,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娶你!”
他逃了出去,将这永生的承诺喊给她。
这个日后名动天下的英雄人物,殷羽烨,在这里,许下了此生唯一的承诺……
她有没有听到呢?
那是几日之后,风波已过。
原本歌舞升平的街道上变得极为冷清。醉月楼的旧址,却再也没有楼,余下的,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偶尔走过的行人,仍不免议论几句:
“啧啧,真是可惜。这么漂亮的‘醉月楼’,竟然一把火就烧没了。”
“最可惜哪里是这楼啊,那倾国倾城的云姬姑娘才叫可惜呢!唉,就那么给烧死了!”
“那倒是,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却是如此刚烈,死活不说出同党的下落。当时就用了酷刑,硬是没吭一声。”
“可不是?知州大人都没了法子,一怒之下烧了醉月楼,也是红颜薄命吧。”
……
议论未休。没有人注意到,在废墟之中,那个跪倒恸哭的少年……
乌昌帝国。顺德五年。自炽帝岩浪退位至今,冕帝岩魁创立了更昌平的盛世。
然而,在离帝都较远的南陆却渐渐崛起了一股新的势力——那是大端皇权复兴的力量。
幽族皇室殷羽兄弟大举“反乌复端”大旗,从汐州为据点,复国的呼声在幽族人中越来越高。而就在此时,冕帝身陷与盐胡部落的内战之中,无暇南顾。
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整个南陆几乎都要成为新的政权。
汐州,七月初七。福康酒楼。
依靠着栏杆,年轻的男子对着月光,仰首饮尽这杯上好的竹叶青。说是上好,却也并不显得有多特别。
毕竟这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小本经营,菜色也不怎么齐全。
喜欢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它特别的位置吧——曾经的这里,是名满汐州的醉月楼。
这样一想,男子的脸上现出别样的忧伤来。紧锁的眉间看不出任何情绪,侧脸流畅线条,在月色下显得寂寂寥落。
谁又能想到,这个年轻的男子,就是如今南陆鼎鼎大名的殷羽烨?
“然姐姐……”他轻轻唤了一声,有些自嘲地微笑起来。呵,怎么听得到?可是,从汐州开始复国,便就是要然姐姐的亡魂能够看到——那少不更事的少年烨儿,终于长大了,顶天立地了,能够保护她了……可是,她却不在了……
付完酒钱,殷羽烨下了楼。月光清幽,走着这条路上,连思绪都格外恍惚起来。
“天哪!这么丑就别出来吓人!”一声尖利的女声让他猛然清醒起来,循声望过去,说话的红衣少妇已经走远。
前面,是一个破旧的小摊,一个身着暗灰色麻衣的妇人正躬身拾起被打翻在地的鲜果,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她的整个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身形都看不出。
“大嫂……”殷羽烨情不自禁地上前,同情地唤了一声,“我帮您捡吧。”
说罢,便躬身下去,迅速地拾起那些果子。妇人听到他的声音,浑身猛然一震。
他一转头,刚好看到她的脸。原本遮住半边脸的面巾滑落在耳边,露出那着实森然可怖的容颜!五官骇人地扭曲着,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因是在晚上,看不太真切,但月光映照之下却更显得诡异可怕。这样乍一眼,让殷羽烨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殷羽烨赶紧转过看着她脸的眼睛,尴尬地一笑:“大嫂……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妇人竟似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仍然死死地盯住他,眼中居然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烨……”她轻轻的一唤,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恍然惊觉。他是烨儿,可是,她怎么还能认他?
多想告诉他——是我啊,是你的然姐姐啊!
可是,怎么可以?
这一个字让殷羽烨也有些震动,他猛地转头,问:“你刚才?”
她微微一笑,别过脸去,那样沙哑的声音:“夜……深了,小兄弟快回家吧,家里人该担心了。”
殷羽烨也笑了笑,原是自己想多了,答道:“是啊,六哥和嫂嫂还在等我呢——我六哥总把我当孩子看。”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大嫂面前,英雄殷羽烨倒像个少年一般腼腆开朗起来。没想到对于这样一个初见的妇人,竟会觉得这般投缘。
站起身,准备离开,却又像忘了什么,折转回来,将一样东西递给那妇人:“这个送给你吧……看你似乎很缺钱用,我也没带别的。”
那是他随身的玉佩,上面只有一个字:烨。
当她要接过来时,他又拿了回去。捧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解下玉佩上的红色绳结,才又重新递给妇人。向妇人笑着解释:“这绳结我不能给你——虽然不值钱,可对我很重要。”
妇人点头,微笑着,却又落了泪。
她当然认得那样东西,那是她曾经亲手编织给他的。那时,她是苏芊然。
“再见了!”殷羽烨笑着向她挥手。明媚的笑容,犹是那个灿若朝阳的少年。
“再见——”怕是再也不见了。
殷羽烨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走进墨色里,同时,也彻底走出了苏芊然的生命。
她挥手,微笑着。看着殷羽烨走远,低声哭泣起来,终于叫出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烨儿……”
再见了,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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