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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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朝的连营中,军心已然有些动荡不安。
西陆战事又起,但肃王有令:驻扎在北陆七鹤山南的大军按兵不动,随时关注乌昌情势。但乌昌自放归副帅魏虎之后,仍然没有其他动作。
中军帐。
段之凉合起自朝廷送来的急件,**桌上的木筒。目光触及到另一侧,心陡然一凉。
那是一副年头已久的画卷。
他抬起手,伸过去——拿惯了刀剑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抽出来,指上已经覆上了厚厚的尘埃。原来已经这么久没有碰过它了。
画卷被缓缓打开,纸张有些微的泛黄,但画中的娇俏女子,犹是旧时的样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殷羽珊,画中的女子,亦是他夜夜梦中的女子。
怕触景伤情才不忍打开,可还是把它放在了这样伸手可及的地方。
“之凉哥哥的画里永远只有珊儿,好不好?”
耳畔犹是她的声音,他却已经没有机会再答应她。
他苦笑了一下,抬起手,仔细地看着。他的掌心已经被刀剑磨出了厚厚的茧——这双手,怕是再也画不出那样的画了……
“段将军!”听得魏虎一声唤,他恍然回过神来。向帐外的副将一点头,他便进了帐中。
魏虎站定,看见摊开在主将桌上的那副画,目光中透出掩藏不住的惊讶。
段之凉迅速收起画卷,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段将军,可是朝廷那边有了新的消息?”
段之凉点了点头,抽出那封急件。皱了眉:“东陆的鳌族也在这个时候叛乱了!西陆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北陆有乌昌的威胁,现在又多了个东陆……”
魏虎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鳌族也是被欺压得太久了,才不得不反。”
“魏将军?”段之凉对魏虎这番话似乎颇有些意外。
“段将军以为不是?西陆各族不过都是些农耕的民族,如今联合起来反端也只是想求个生存而已——若不是幽族人欺压太甚,不给他们活路,他们怎么会反?”
“话是没错……”段之凉微微一顿,道,“只是这些话从魏将军口中说出来,段某觉得诧异。”
这才意识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魏虎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那些话像是乌昌人常挂在嘴边的吧……”段之凉只是轻轻地吐出了这句,却让魏虎的心猛然一沉。
魏虎赶紧跪下,急道:“段将军——末将绝没有做对不起端朝的事情,请将军明鉴!”
段之凉走过去,笑着将他扶起来:“魏将军说的哪里话,段某怎么会怀疑你呢?”
而后他又极缓的,轻叹了一声,幽然而无奈:“为人臣子……总有许多的不得已……”
魏虎看着这个年轻的主将,心中又有了那样的疑惑。他总觉得这个青年像个文人,清秀的模样、温和的秉性,儒雅谦和得完全不似一个武将。然而,他却从来不怀疑他的将帅之才|。很显然,这个将门虎子用一次次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就算是平野公也绝对压不住段将军的风头。
同样是乱世英才,却有着那样差异的个性。只是,未免有些遗憾——这两个人中之龙却从没有真正的正面交锋过。
“你见过平野公吧?”段之凉突然问他。
魏虎微诧,却仍然如实答道:“末将见过。”
段之凉抽出随身的“青尤剑”,顺手试了锋芒,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道:“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这个副将却没有开口。
“但说无妨,这里只有你我而已。”段之凉轻轻地剑锋一转,指向身侧的一盏灯火,烛光在剑风中剧烈地晃动起来。
“平野公……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哦?”似乎对魏虎的说法产生了兴趣,段之凉放下了剑,“魏将军请说下去。”
“段将军,我知道这样说未免有些不妥。可是,若是你亲眼看到那一幕,也一定会由衷地这样觉得;比起肃王的残暴昏庸,‘民族和同’才是民心所向啊!”
段之凉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略一点头,沉吟着,露出了笑意。
英雄惜英雄。倘若不是身逢乱世,不是身处在这样的位置,他们完全有理由成为朋友吧……
虽然是敌人,却还真是想见见那个与他齐名的传奇人物。
不对,应该说——他们很快便会见面了。
段之凉将另一封信折子扔给魏虎,笑道:“赶紧准备准备,我们要去见那位‘英雄’了。”
魏虎一惊,疑惑地打开那折子,原来是一封乌昌来的喜柬,看来是由乌昌送到了帝都,朝廷又派人将柬子送到这里。
两方战事一触即发,乌昌却在这个时候如此示好……再翻开一看,魏虎更是惊诧:“平野公要纳厥族公主为新夫人?”
不知为什么,那日的乌昌所见的雪衣女子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应该就是珊夫人。
段之凉点头道:“这桩喜事对端朝却很不利。厥族襄石国富饶殷实,却一向持中立自保态度,对四陆的战事从不过问——有了襄石的财富,乌昌只怕更难对付了!”
魏虎却似未闻。脑中依然是烈族营帐中所见之景,那日还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如今竟然就有了这样的变数。这些烈族人还真是……这样想着,脸上便现出了愤愤的神色,幽族人讲究一心一意,真看不惯那些烈族人三妻四妾的。
觉出副将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段之凉故意咳嗽了一声,魏虎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段之凉直言道:“末将只是想起来那日在乌昌所见的珊夫人了。”
“珊夫人?”段之凉神色一动,“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曾经平野公迎娶这位夫人的时候还跟朝廷闹了些不愉快,想必段将军也在那时有所耳闻罢。”
之凉的神情很快沉寂下来,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一年末将还没有被调任帝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昭启三十六年。”
昭启三十六年……那便是五年前。竟然,又是那一年……
那一度寒暑,他把自己封闭在强烈的悲恸中,周围的事情全都充耳不闻。他曾以为会一直沉沦下去。可是,当所有人都不再对这位名将之后冀以希望的时候,他奇迹般地苏生过来。那是段怎样挣扎和艰辛的岁月啊……如何能忘?
并没有觉察出段之凉脸色的微变,魏虎继续道:“说起来,那位珊夫人倒是位美人。看起来不怎么像烈族人……”说着,略有些疑惑地望了望那副已被卷好的画,低声喃喃,“倒好像那画里的人似的。”
段之凉只以为魏虎是打个比方,称赞珊夫人的美貌,并不以为意。
“虽然神态大不一样,但相貌那样相似,倒是奇怪……”魏虎仿佛是在自语,一副认真的样子。
显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在说些什么,却也习惯了魏虎较真的样子,没有再追问什么,让他出去了。
帐中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个。
慢慢坐下来,紧皱了眉,轻轻按压头部的**位。
他必须让自己清醒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乌昌之行,他清楚得很,那是平野公设下的鸿门宴。可是,他必须得去。
不入虎**,焉得虎子?
即使是在乌昌,若他段之凉要走,就算是平野公——也绝对拦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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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昌新王城。长冶城。
烈族人在平野公的带领下,结束了千百年来的游牧生活,定居新城,务农放牧,各司其业。
富饶的厥国奉上大量金银以支持乌昌新城的建设。在厥国公主来临之前,气势恢宏的平野王府也已建成。

王府内满是喜气。大红灯笼,金龙玉凤,喜烛盈盈。
西厢房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翠竹屏风,雕花木床。窗外一树墨梅,疏影暗香。
房中的女子仍然衣着雪色,神情默默。
后悔么?不惜豁出一切救下那些所谓的“族人”,落得今天这样的境地。
那一句话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不是早就料到了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仍然还会怀念他的那份信任,怀念那座草原上的王帐。
她起身,缓缓的走出门,扶住一枝墨梅,轻轻嗅上去。
“珊夫人……”
她回头,看到仍然幽族打扮的邱复:“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来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他微笑着一躬身,彬彬有礼。
“我没有……”她想隐瞒,却在下一秒停住。普天之下有什么事情瞒得住这位神仙般的智者?
那一声,他低沉地,恭敬地,甚至如神祗般怜悯地:“朝月公主。”她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下要替天下人来感谢公主,是公主的大义挽救了苍生的命运。”
又是这样的话么?五年前,他们便是用那样的嘴脸告诉她这些话,甚至连那个人也是一样。
“大义?”她冷笑一声,“我一个女流之辈哪懂得什么‘大义’?”
邱复似乎并没有介意她的态度。这个在天下之主面前也犹带几分傲气的智者,对于这个女子却是彻底的恭敬和虔诚。
“公主此言差矣,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以一句话来改变平野公的意志?能否早日终结乱世,全决定于公主你啊!”
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珊夫人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起来。
天下的力量从来都是相生相克的。创世之神赐予了那个王者扭转乾坤的力量,可又有谁会相信,克制那惊人力量的——竟是这样一个弱女子?
然而,这个智者却懂得这样的微妙,那日所见更是证实了他的推断。那个能引天地之变的王者,为了她可以放弃王道皇权、亦可以为了她,夺取整个天下。
“你要让我帮幽族亡了乌昌?”珊夫人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
“不,刚好相反。”邱复沉吟道,“平野公才是天定的王者。”
这样的话显然出乎珊夫人的意料之外:“你是幽族人……”她提醒他。
“在我的心中苍生皆是平等。幽族人如何,烈族人又如何?我只知道能解救苍生的人,只有那一个。”邱复的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俨然便是个渡世的神者。
“公主,我替天下饱受战争之苦的百姓恳求你,借他的力量——早日终结这乱世吧!”
她凝重的神色一缓,突然笑出声来。她笑着,泪水却已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
多么讽刺?如今的她掌握着天下的命运,她竟然有着那样的力量……可是,五年前……她不过只是一枚棋子。
昭启三十六年。护送朝月公主的端朝人马同赤族迎亲队伍在两国交界处会合。
大概是为了显示各自的国威,两边都是大队人马。
清一色鲜艳的喜红。每个人脸上都是如沐春风般的喜悦。赤族的王依端朝的要求,亲自来迎娶这个传闻中倾国倾城的朝月公主。
朝月公主坐在轿中,身着华贵的喜服,精致绝美的妆容在被掩盖在大红色的喜帕之下。到了那里,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替她揭下……
想到这里,她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一直以为那样一个人会是他。
“段之凉……”她咬着这个名字,心中排山倒海般的疼痛。
倘若就这样随着队伍嫁过去,或许她的人生会平静许多。可是她并没有想到……接下来,那场让她更加痛不欲生的灾难。
“啪”的一声,轿子猛地落地。轿外有人一击掌,接着便是刀剑交击的厮杀声。她赶紧掀开轿帘,却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魂——
哪里还有什么送亲队伍?那些本给她抬嫁妆的武夫们此时正手持尖刀,和迎亲的赤族人拼杀着。赫然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杀赤王!杀!杀!”端朝的队伍中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呼声。
轿外的宫女们早已经尖叫着乱成一团,很快地,便有人惨叫一声,没了动静。
殷羽珊终于明白过来——和亲是假的,送亲也是假的,这是一场早就计划好的刺杀。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道具而已,哪会有人关心道具的生死?
身着嫁衣的公主掀开轿帘,慢慢地走出了轿子,揭开喜帕。
鲜血的颜色是红的,和周围喜庆的红绸喜服,竟是一样的颜色。那样的触目惊心啊……
她应该哭、应该喊吧?可是,为什么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流不出一滴眼泪呢?
血的腥涩的气味扑面而来。刀剑刺穿的声音此起彼伏,也分不清哪一刀是幽族人,哪一刀是赤族人……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混乱之中,朝月公主冷笑起来。她本已决心要顺从他们的意愿,用自己的幸福来成全他们所谓的“大义”,用一生来换取幽族人的和平。可是,她那样维护的族人竟然残忍地将她推向了如此的绝境。她要救他们,而他们却不让她活……他们要让她死!
哈哈——居然是这样的吗?
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甚至包括她最尊敬的父皇……也许,也许还有段之凉?
她突然疯狂地奔跑起来,红色的裙摆飘飞起来,在尸骸中显得凄艳而诡异。混乱中,她的左肩被乱箭射中,剧烈的疼痛让她颓然倒地。低下头,她看到箭身那清晰的“端”字样。
终于,她有些疲惫了。那样的心灰意冷。
——“如果有人欺负你,我就用我的‘青尤剑’杀了他!”少年时代的段之凉曾经这样对殷羽珊说。
——“要是我遇到危险呢?”
“那我就骑着我的‘飞云’来救你!”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话却清晰地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着。她虚弱地躺到地上,望着那个苍茫的远方,仍然带着那么一丝奢望——可是,那匹熟悉的马儿始终没有出现。
段之凉,他也抛弃了她……那么,诺言真的是不可信的……
她感觉乱兵中的自己也成了一具尸体,她只是绝望地等待着那些马蹄踏断她的肝肠。死便死吧,就遂了他们的心愿。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宿命。
混战之中,突然闯进了一个布衣青年。竟只一人一骑,便冲破了重重阻隔。无论是幽族人,还是赤族人,只要是近身于他,他都是举刀便杀。
闪电般的速度,他冲到她的身侧,将她拦腰抱起。他将受伤的她护在自己怀中,用刀剑长枪掩护她突出了重围。她犹记得那一刻,他一边在乱兵中拼杀,一边轻声地吐出了两个字,他说——“别怕”。
那个将她从那里救出来的人——是平野公……不对,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岩浪。
那匹马不是“飞云”,那个人不是段之凉。
于是,她失望了,心死了。
马上的岩浪载着她奔至一个惊魂未定的陪嫁宫女身边时,以惊人的速度将那宫女托起,抛下了山崖。
万丈深渊,那一袭红衣陨落,小宫女凄惨的叫声终于听不到了。
朝月公主的名字,也如这个生命一般,消失在端朝的历史中。
杀了赤王之后,幸存下来的端军说,忠贞贤德的朝月公主在混乱中落下了悬崖。端朝上下无不悲痛,以国礼葬之。
后来,岩浪率烈族归顺端朝,剿灭赤族余部。而被岩浪救回去的她以烈族宗亲之女的身份成为“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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