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章远上武当石径斜
近前看时，却是一盏盏灯笼，红纱灯笼，沿着石头山路蜿蜒伸进白云里。
我那眼泪吧嗒吧嗒又下来了，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我在梦里做18个翻身也想不到呀。
我下了马车，拉着武当山门前的守门道士的手，眼泪鼻涕有如滚滚汉江，一连跌地感谢：“谢谢，谢谢武当山的好弟兄，还没有忘记舜山派这个穷兄弟，这灯笼，少算也有十万个，得花多少钱啊，红火火的，亮通通的，看着心里温暖呀，谢谢武当，感恩武当，永念武当，武当是我的老大哥，呜呜呜呜呜…………”
我将脸伏在那守门上的肩膀上，幸福地痛哭。
“老兄，你莫做梦撒，你哭甚么，今天我武当欢迎国师归真道长，朝廷的令，天柱峰，华盖峰，黄龙洞，五龙祠，都要喜气些，多挂灯笼，你倒跑来哭丧似地，晦气，滚开。”
两个守山的把我架开。
我愣住了，坐在地上，当下羞愧得不行。
白小凤慌忙展开公关，上前塞银子，说明原委。
隐几和而叹两个护法倒是没事人一般，拢着手在一旁看。
守山的得知缘由，态度却没变得温和，一个说：“喔，原来是流亡政府，来讨饭的，叫化子呀，那可得诚恳些，可怜些。”
另一个说：“千句万句就是一句：要贱一些。”
我眼巴巴地说：“只要求得舜山派一脉尚存，能继续在武林世界得以保存，大哥们，你们说吧，要我怎么贱，我就怎么贱，只有贱人才能拯救世界，这个世界是贱人的世界。”
“那好。”守门人拿起门槛边的一双靴子，挂到我脖子上。
靴子上有粪。
为什么人贱的时候，总是和大粪联系在一起？
“知道吧，这是我们武当挑粪人的靴子，你挂着它，从这里一路拜到金顶去，三步一拜，五步一叩首，每过一座道观，每逢一个天尊，就要拜，就要叩头，方显你的诚意，晓得不？”
白小凤有点为难，上前交涉，交涉了一番，还是决定我一路拜上去，道观嘛，只要在门前一拜即可。
当下，我的想法就是————逃。
我不要贱，我要自由。
但是我爷有过一句教诲：不贱不**，**就得贱。
何况，这么多人监管着我，500两白银压着我，我不是三等剑客了，我是负责人，我是冤大头，这责任逃得开吗？
我看看几千尺，可能上万尺长的武当山径，龙一般钻进白云里，坚硬的石板，陡峭的山崖，这么拜上去？
怕么子，怕么子，我娘去南岳衡山烧香，不也是一步一步拜上祝融峰的？
我咬咬呀，开始拜。
我抬头，云雾正好散开，隐隐约约露出金顶。
我低头，目光从金顶下落几千尺，一直落到眼前的石阶上，弯腰，双膝着地，最后额头着地，再抬头，再看见云雾笼罩着金顶。
我的目光就在金顶，山崖，石阶这个长达几千尺的空间转动，但我躯体的挪动却是极其缓慢的，目光转动几千尺，躯体却才挪动七八尺。
我成了个朝圣者，用身体来丈量天柱峰。
渐渐地，也不看金顶了，也不看山崖了，只看见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在眼前晃，像波涛一般地翻涌，而我要用脚，用膝盖，用身躯，用额头去丈量完这些波涛。
暂且将无穷尽的阶梯，人为地分成若干段，将最近目标定在前方500台阶的地方，量完这500个单位，又开始丈量下一个500单位，好像小时候在农田割稻子，几十亩的稻子，我用目光将它分成十几块，然后一块一块地割完，在块与块之间喘息。
如今的劳动强度，比当初割稻子强大得多，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量天。
汗水从额头滴落下来，腐蚀着我的眼睛，渐渐地看不到云雾中的金顶了。
气喘吁吁时，前方一座道观。
是不是到了？
那道观上一个匾额，写着“回龙观。”
回龙观前几个道士拍手：“恭喜恭喜。”
我嘻笑：“谢谢，谢谢，终于走完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啦。”
那几个道士道：“是啊，恭喜恭喜，恭喜舜大掌门走完了天柱峰的十分之一。”
我慌忙一抹汗珠，睁大眼睛一看，那金顶还是远在天边，云里雾里。
没奈何，又拜。
“且慢，这里还有些靴子。”那道士捏着鼻子，又将一双带着粪便臭味的靴子挂上我脖子，在我**上踢一脚：“恭祝舜大门主早登金顶仙境，不送啦。”
我又拜，靴子上大便臭不可闻，但我由于剧烈运动而不能屏住呼吸，呼吸越粗重，那粪便味就越浓密，好像自己是一只耗子在茅厕里爬。
吃得苦中苦，真是人下人。
又拜了7个500台阶，抬头，见一座桥，桥上写着“大禹桥”。
我感觉腰已经不在了，又特别地感觉到腿的存在，感到泥腿子的存在。
我抱着一块石板，喘息。
桥上两个道士，蹲在桥栏上看我。
他们拍手：“恭喜恭喜，恭喜舜掌门。”
他们给我发了一个错误的信息，我笑：“谢谢，谢谢，终于登上金顶啦。”
事先没把地理研究好，以为大禹桥就是金顶的标志性建筑。
“非也，非也，前行3000台阶，就是金顶啦，中间还要过一个千尺石梁，舜掌门，您慢些，我们还有点礼物相送。”
那两道士再给我加一双带粪便的靴子，我脖子根本抬不起来了。
“你们太过分了，哪有这么欺负客人的。”白小凤憋不住了，要来摘我的靴子。
“一个落魄门派的残渣余孽，哪里有资格称客人？妹子耶，你收起你的慈悲，让这位武林新人接受时代的考验吧。”两个道士嘻笑。
“时代的考验？多少罪行假汝之名而行，你们太可耻啦，舜掌门如此辛苦，那解一双鞋子总可以吧”白小凤不肯罢休。
两个道士想了一会，摇头晃脑道：“要得，要得，看妹子脸面，摘一双靴子下来，但有新的条件。”
“是不是更苛刻的？”白小凤好聪明，这么问。
“听说舜大掌门30岁才婚配，是个剩男，那好，让他一面爬山，一面叩头，一面高呼：我是剩男，我是不折不扣的剩男，拜一步喊一声，所有靴子都可以摘掉。”
“你们武当派不是人。”白小凤要哭了，翠华也跑出来，眼泪涟涟。
白小凤的眼泪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已经被臭得白沫翻滚了，胃一直在抽筋，一抖一抖地，心里思量：与其在臭气中沉默，不如呼吸新鲜空气在声嘶力竭中攀登。
我选择后者，摘了掏粪道士的靴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拜一步就高呼：“我是剩男，我是不折不扣的剩男。”
“剩男…………剩男…………”
那声音在空谷间回荡，估计连原始天尊，玄武大帝都听到了。
天尊啊，大帝啊，可怜我剩男则个。
白小凤帮不了忙，又不忍心看我这么受折腾，只好选择一个折中的方式，跟着我一起拜，一起叩头，只是没有跟着我喊。
翠华也加入我拜的行列。
两个女人，一美一丑，好像在用同样的动作来分担我的辛劳。
我口里喊着剩男，心里却开始念“揭帝揭帝”。
那白龙动起来，好像张开两个翅膀，在煽动。
我衣袖间开始生风，身体开始和地面要相隔开来。
隐几和而叹在后面嘻嘻哈哈笑，隐几道：“好大一阵山风呀，将人脚跟都要吹起来了。”
我心里猛然一惊，晓得千万不能显出小白龙，这点本事一点要暗中涵养。
我放弃了求助小白龙的念头，继续用自己的体力蛮拼。
小白龙失望地摇摇头，侧身睡了。
似乎已经拜到了宇宙之尽头，从三皇五帝一直拜到了本朝皇帝，我抬头看，一座大洞观，上面写着：“黄龙洞。”
听得白小凤说：“好啦，舜掌门过了千尺石梁啦，金顶不远啦。”
我心里却失望地暗叫：还没到呀。
抬头再看金顶，云雾正好散开，有金光，闪呀闪地，我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在冒金星，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了很久，才把自己眼睛里冒出来的金星和山顶的金星区别开来，正继续往上拜。
却见黄龙洞里走出一群道士，拦住我。
我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我连不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嘴巴里哆嗦：“我是剩男，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剩男。”
白小凤问：“几位真人有甚么新花样，求求你们，莫折腾我的舜掌门了。”
“我——的————舜————掌——－门————”一群道士拖长了声音，然后嘻嘻：“白管家，你叫的可亲切了，听说你是三长老的小三，不成也是这舜掌门的小三？哎呀，小三，永远的小三。”
白小凤胀红了脸，欲要争辩又不好争辩。
我那时候真是不晓得，为什么武当要这般为难我。
“舜掌门，你一路道观不拜，此处黄龙洞是二世祖赐封过的，不拜不只是对先祖天尊不尊，也是对本朝历代天子不尊，你要上金顶，这是绕不过的。”
“我找你们掌门去。”白小凤一跺脚，径自往金顶走。
我心里发出一千个一万个声音：好妹妹，小凤妹妹，亲姐姐，你就快点去求掌门吧，我盛南实在不想拜啦。
然而，我的表面却否定了内心，我将我头一昂，像义士一般慷慨：“小凤妹妹，莫去求他们了，但能为我舜山派在诸位天尊面前求得一点阴德，我盛南认了，我盛南认了。”
我又爬进黄龙洞——其实一半是山洞，一半是建筑。
我对着原始天尊叩头：“元始天尊您好，我是剩男，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剩男，求你护佑舜山。”
幻象中，足足有30尺高的原始天尊石像似乎在点头，微笑。
我对着轩辕大帝叩头：“轩辕大帝您好，我是剩男，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剩男，求你护佑舜山。”
幻象中，30尺高的轩辕大帝似乎在点头，微笑。
我对着玄武大帝叩头：“玄武大帝您好，我是剩男，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剩男，求你护佑舜山。”
幻象中，脚踏大龟，手执巨蛇，也有30尺高的玄武大帝似乎点点头，微笑。
然后，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清上人…………108尊石像，依次而拜。
仙界的各个大佬负责人都拜遍了，等于又攀援了三分之一座武当山。
拜了神仙之后，似乎有灵感，耳朵边叮叮地响，似秋虫，又似流水，又似山风吹过山林。哎呀，天尊显灵呢。
爬出黄龙洞，却听得另外还有山风在呼啸。
原来是耳鸣了。
白小凤和翠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来扶我，我摆摆手：“为了三长老的嘱托，为了舜山派的未来，请不要违反游戏规则，舜山派几百冤魂是不乐意看到这些的。”
其实，我内心那个深处最真实的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要对得起那500两白银，我第一次拿高薪，我能不卖力吗？”
又往金顶拜。
后面跟着两个女人哭。
人体力透支的时候就会到一种忘我的境界。
我麻木地重复动作，此刻，已无天，无地，也无武当山，无天柱峰，只是拜，叩头，念。
整个天柱峰在云端里发出喊声：“我是剩男，我是不折不扣的剩男。”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云端里走，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片茫茫然后，似乎互相打通了，看到松树被风吹出声音，听到白云飘过，嗅到钟磬在敲打，摸到夕阳一片金黄。
***，似乎快到南华真人说的境界了。
咚——————
一声长鸣。
背后一群人大呼：“舜掌门，莫拜了，莫拜了，再拜就爬到天尊头上去啦，罪过，罪过。”
我猛然从浑浑噩噩的境界中醒来。
猛抬头，发现一张威严的脸俯视我，长长的胡须被抓在我手里。
这不是玄武大帝的脸吗？这不是玄武大帝的胡子吗？
我甩甩头，又清醒点，却发现自己攀援在一座几十步高的玄武大帝的石像上，两脚离开地面几十步，双手抓着玄武大帝老人家的胡子，头顶着他老人家的胸膛一直在叩，叩得咚咚响。嘴巴还对着大帝老大不恭敬地念叨：“我是剩男，剩男…………”
回头看脚下，几十个道士，上百个杂工，拿着家伙，在下面喊叫吵嚷：“不得了啦，了不得啦，这舜山派的傻子掌门拜山门，一路拜上金顶，又从金顶一直拜到大帝的石像上去也。”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爬到玄武大帝脖子上了。
我也不念“剩男。”改口道歉：“抱歉，抱歉，该死，该死，请大帝莫见怪，我自己掌嘴巴…………”
我双手松开那石雕的胡子，正准备掌嘴巴，却扑通一声从几十步高的石像上掉下来，然后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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