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五千丈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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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如刀割,心痛得很。
他忽然就记得他曾骑着白马在那辽阔的大草原上驰骋,头顶着瓦蓝色的天空,在那太阳落山的方向,云彩如鱼鳞,一片一片向着天地相接的地方淡去。
然而,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记得那一年人间的战火烧到了他的家园,喊杀遍野,鲜血横流,火光冲天,他的父亲用他插满刀枪箭羽的血肉身躯堵住城门,他就骑着那匹白马冲破重围,夺荒路而去。可是,又有谁知道,当时的他是多么希望他也能化作一匹马儿啊!那样岂不是连疼爱他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也能与他一样能见到头顶的蓝天白云。
“前世为马,野草疯长。”他曾经多渴望能像那奔跑的马儿一样自由。然而,真地能够这般吗?
那马儿身首分离,暴射出来的热血喷得他满身满脸都是,他呆在原地,瞪大了双目,望着那马儿临死哀绝的眼神,手足俱抖,心可谓在一刹那悲凉到极点。
那已是裴云帝观明七年所发生的事了,他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那人是多么蛮横残忍,当着众人的面,就将那匹无辜的马儿斩首示众。
“你们这些贱人,给我老实听着,在我眼中,你们与这畜生也并无二样,生死由我任妄为。”那人狂笑着,他手持一把碧玉色的宝刀,刀之锋缘上,却沾染了一抹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不知为何,曾经心作平静无波的他竟然怒了,热血冲脑。他曾经无限向往的蓝天白云,也在那一刻俱如怒海咆哮,化龙形八拍作狰狞之相,每一拍即成山崩海啸,即便千军万马,也无可阻挡。
观明七年的春天,一场春雪姗姗来迟,来自江东的一群赭目人,被朝廷发配到塞北的五千丈原去修造一座戍边的城墙。且不论初春雪落,生活苦寒难捱,就说当时负责监工的军官扎木遑,只把人当牛马来作践取乐之暴行蛮横,终于引发赭目人不堪凌辱而作集起大反抗。可人生有贵贱不同,反抗又如何?乱起之日,朝廷即调庶边的大军剿之。赭目人数虽寡,却个个骁勇无匹,并且在当时负责驯养马匹的一名小吏带领下,冲破重围。后来,赭目人沿着来路,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乌水的岸边。当时虽有镇守寿春的楚国大将屈曾阿负王命前来追剿,奈何有人在江边奋力敲响鬼雄钟,喝唱二十七响过后,即便是勇武如屈曾阿,也不得不叹道:“心为自由故,江水静歇流。”
赭目人终于脱困,泅水渡江而去。也从此,赭目人的心中也就多了个寄望,而这种在他们心中一直延续下来的寄托与希望,更确切的说,是与一个人的所言所行紧密地联系到一起,不可分离,他的名字就叫作朱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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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躺在那道玄虚不明其状的黑洞中,内心翻涌,前尘往事一并袭来。那曾经与他一并自由奔跑在五千丈原的野马,忽然就在他泯灭的记忆中,化作一片鲜红的热血喷涌而来。
那马儿早已身首分离,却依然是那双至死不得瞑目一副哀绝悲痛的眼神。他只因内心中的自由向往,在他脑海中竟依然是昔日的蓝天白云碧草,以及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自然景状。
瞬间,因沉睡而褶皱了许久的一袭白衫,猛地就被风吹得荡起,吹得他原本随时光流逝而枯萎了的长发,竟如春天的野草树叶,一并张扬飞舞。
他一个端身,就正坐在这风起之中,四周如旋涡卷着尘泥黑土与落叶飞沙,又怎及他内心的翻涌无休。
“朱旺,请你赶紧醒来吧!与我一并自由地奔跑在这蓝天白云下。”那马儿一声长嘶,即便身首分离,也撒开四蹄,绝尘破空而去。
瞬间,万马齐奔腾,他的眉头一颤,心神几要破体而出。
记忆中,万般浮现,却又总是那般朦胧,遥不可及。
他的眉心一挑,神识为镜,悬镜观心,再结手心成镜。四周绽放光明,风声立止。
他隐隐地听见千万个声音在遥远的时空中默默祈祷:“朱旺大圣,佑我前世。前世为马,今世生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正用心辨听声从何来,忽然,那千万个声音一并喑绝,转而如若是金戈铁马入梦来。
那是在裴朝末年,天下诸侯为夺王权,齐集中原混战,相互征伐兼并不绝,其乱之像,简直如一团乱麻。可是,中原之乱,乃汉人同室操戈,又与赭目何干?因而,在裴锦帝十九年也就是在裴朝王室颠崩前的最后一个夏季,镜池湖边老柳树上的蝉却自得自乐地鸣得正响,赭目人也难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号称中原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一个夏季。可夏季偏偏就是这般短暂如晨星,它说走就走,没半点迟疑。也就当秋风吹红兕丘绝壁上的第一片铁皮枫斗之时,中原会战结束,与战的大大小小诸侯,共轼君三十五,亡国五十六,裴锦帝瓒锺也在逃亡到古平的途中,被一群不识来历的妖兵戳为一摊肉泥。
五百年历史的裴朝王室就这样瞬间颠崩。可是,裴朝虽灭,天下依然征战无休。是时,借着裴锦帝在楚地古平遭难之由,位于镜池南面的吴国,以此借口联合越、纪以及位于楚之北面的晋一同发难,自此,由中原过渡南侵的杀气也就一下子如乌云滚滚一般罩在镜池城的上空。
镜池自古即被赭目人尊为祖地,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它一直就处在吴头楚尾,向为兵战之要冲。在裴云帝观明七年,镜池尚为楚国领地,但赭目人自五千丈原起义以及朱旺“喝唱二十七响,钟鼓散云霄”之后,朱旺被赭目人尊为大圣,万众一心,镜池已成为当时赭目人的圣地。
赭目人天生就力大无穷,极其善战且不畏死,一旦心齐,就算楚国当时有大将屈曾阿,也不敢轻易犯之。况且,当时楚正与北面的晋交恶,大战一触即发,此时若发兵征讨镜池,又难免不会引起吴的猜忌。因而,到了观明十三年,镜池在楚国这种听之放之的策略下,就已经完全脱离楚之管辖了。

其实,若论对待镜池所采取放任的策略,吴国也何尝不是如此。裴云帝在位以前,吴国的实力尚远不能与楚、晋、齐、陈这等位在中原的世袭诸侯们相及,但自裴云帝三年开始,吴王都句礼贤下士,以发奋图强来壮大国力,经过三十多年的经营,到了他儿子彭掌权的时候,吴的国力已经可以与北方的楚、晋、齐这些强国分庭抗礼了。不过,当时吴王彭仍旧延续他父亲都句的强国策略,即时机不成熟的时候,韬光养晦,不显锋芒。毕竟有镜池赭目人从中作隔,按当时吴国大夫古奂给吴王彭的建议:“大王既然此时还不想拔剑,那么,假若这时有人自愿前来作大王的一面盾牌,大王何乐不为呢?”
可是,当吴国数十年磨一剑的锋芒已成,曾被吴国大夫古奂所戏称为“一面盾牌”的镜池,反而又成为吴国入主中原的阻碍了。不过,即便当时吴国有名将罗季统率精兵二十万,但吴王彭仍旧对镜池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朱旺所为的喝唱鬼雄钟二十七响,在当时吴王彭的意识里,实有惊天动地之能,非人间血肉刀兵所能相抗也!加上赭目人善战与悍不畏死的特点,也令心怀大志的吴王彭十分头疼。
幸好当时古奂出了个主意,他说:“赭目人天生勇猛,加上如今又有朱旺,其自身杀力犹如一柄利矛,但他们所处的镜池却挤在吴头楚尾,以前,楚国若攻打我们,赭目人就自动变成了我们的盾牌,如今,我们想攻打楚国,赭目人反而又成为楚国人的盾牌了。其实,大王何不先让它自相矛盾呢?等镜池这面盾牌自动破了,大王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可以拔出大王您的绝世之剑,挥师北上了。”
吴王彭听了后,自是非常高兴,连忙问古奂有什么好主意。于是,从裴锦帝十年起,吴王彭便采纳了古奂的建议,每年派人给镜池的赭目人送去出产于东星湖的稻米,以换取产于镜池西面独山的铁矿。
赭目人本来就不擅生产与种植,出产于东星湖的稻米也正是为他们所短缺,色目人对此也着实心怀感激。虽然,这番吴国用稻米换取铁矿的交易难称公道,但若落在外人眼里却也合乎常理,因为此交易毕竟由吴国大夫古奂亲自抓管,而古奂本为越人,越人行贩牟利之能名动天下。
可到了第三年,连最后仅存于赭目人首领拉屯心中的一点疑心也变得荡然无存的时候,楚国却终究起了戒心。当时的楚国除了有一代名将屈曾阿之外,其实还有一位很厉害的人物名叫李植孙,他向楚黎王禀告道:“大王,吴国用稻米与赭目人换取铁矿,恐怕居心不良。”
听得此言,楚黎王反而笑了,他笑着答道:“上卿,寡人看你恐怕是多疑了。依寡人来看,吴王彭真是小家子气,成不了多大的气候,要不然连与赭目人交易,都要派古奂这种铁算盘,古奂这个人,依寡人看,他可是个越人中的越人呢!”
李植孙摇头道:“大王你恐怕不知道,交易事小,修路事大,而且赭目人的人心变化,更是不得了的大事,甚至极有可能会影响到将来大王于中原争霸的局势呢?”
楚黎王一怔,忙道:“怎么?难道是晋王侃派人从中捣鬼?或者赭目人也有心来争天下?”
见楚黎王不明事理,李植孙心中自是一叹,他口中却说道:“赭目人不事生产,蒙昧不化,又岂能与大王争夺天下?不过,依臣所见,吴王彭这人的确野心不小。”说到这里,李植孙又是一叹。
楚黎王眼中很不以为然,李植孙就继续说道:“赭目人一贯不事生产,粮食短缺,此番交易,赭目人自是欢天喜地。可镜池位居要冲之地,一向车马难行,为了交易方便,赭目人为了更快捷地获得口粮,他们便主动修缮道路,如今还未到三年,由镜池到吴国的誊鹿已经是大道通途了。”
听到此处,楚黎王终究是吃了一惊。李植孙见了,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修路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以前赭目人茹毛饮血,不经教化,他们所居住的镜池,也一直为我们楚国的领地,他们被我们楚国奴役,被我们如牛马一般的驱使。而今天,吴王彭给予他们小恩小惠,如饲猪狗,很难讲将来赭目人不会被处心积虑的吴王彭奴役了他们的心,从而帮助吴王彭来攻打我们。”
听了这段话之后,楚黎王反而开怀笑道:“如上卿你所言,那还不简单,既然吴王彭给赭目人小恩小惠,那么,寡人就给他们大恩大惠,这不就胜过了。”
在裴锦帝十四年冬,楚黎王下令,只要赭目人在大江沿岸修筑城墙,楚国就给他们出产于褒平的牛羊肉,以及出产于恩东镇的石榴酒。一时间,镜池城内一片欢声笑语,家家户户的男丁与壮力都挑着石头去江边修墙去了。
可是说来也甚奇怪,吴国对于楚黎王施恩赭目人的举措,则采取不温不火的策略,每年与赭目人交易的稻米依旧维持在原先的数字,这种状况也一直维持到了裴锦帝十六年。当时,中原的局势越来越混乱,在北面由屈曾阿领衔的楚**队与晋国在乾水战得不可开交。虽然屈曾阿号称楚国一代名将,无奈此时年岁已长,加之其时,晋以蒙丙所率的三十万大军压境,其势咄咄逼人。屈曾阿被迫采取守势,楚之北线岌岌可危。
迫于战事压力,楚国终于停止向赭目人提供肉食与酒。一时间,镜池城中,借以无酒肉可食的赭目人闹事连连,脾气暴躁的,更是以捣毁修筑在江边的城墙来发泄他们心中对楚国失信的不满。为此,当时身为赭目人族长的拉屯不耐其烦,便前往如方山去见朱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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