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寂寞沙洲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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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在虚空深邃中飘来荡去,如潮水往来回复,曲终则又成空静,连云中李子都听得怔在船尾,更别提此时的孩童究竟是何模样了。
隔了好半晌,云中李子方才拍桨惊道:“原来是他?”
孩童忙问道:“你……你说是谁呀?”
闻言,云中李子微笑道:“这人倒也本事,居然给他渡到了这里。”说罢,云中李子“嘿嘿”一笑,随即奋力划舟,舟在水中行,虽像是静止不动,两面的沙洲却又混沌成一团云雾散去。
孩童也不再追问,时间却过得飞快,转眼就听一声钟响,无论是孩童还是云中李子都一并抬头,只见在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全是身着黑衣的人立在一个筏子之上。
此筏总共以十三根黑木扎成,虽不算宽,只可并肩站立六七人而已,但其特别之处就在于它的长。孩童抬眼望去,筏子上载着排列整齐的“人”竟黑压压得如一字长蛇望不到尽头,怕是有几千万丈也!
此种景象虽然诡秘,但孩童却并不放在眼里,他的目光只放在蹲在船尾的那一个,只见她身着一袭碧绿,两只羊角小辫上扎着的红头绳一颤一颤,不是灯草又是谁?
孩童大声呼喊:“小树儿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说时孩童立在船头,使劲挥手。
可是,灯草却宛若不见,只见她低着头,瑟缩着身子,眼中似有泪,细若葱管的指头正触到七色花的一色花瓣,口中似在许愿。然而,她终究叹了一声,双掌一合,那一束尚未来得及绽放的七色花终究藏于心底。
孩童喊声不停,终成嘶哑。孩童止不住泪道:“小树儿妹妹她不理我了,她怎么不理我了?”
哭声不停,其音嘈杂,令人心烦。云中李子一皱眉,不耐烦道:“贵家,你别以为你能看见就觉得你们之间距离很近,还早着呢,你们之间相隔尚有三千里远呢!”
闻言,孩童立即止住哭声,忙问道:“那么远,可是我能看见小树儿妹妹,小树儿应该也能看见我,她怎么不抬头看我,与我打个招呼?”
对于此问,云中李子很是不耐,但他依旧答道:“谁告诉你,你能看见她,她一定就能看见你的?”说到这里,见孩童低头思考,云中李子忽然醒觉,顿时温言笑道:“贵家,此将至生死海上境,因此与人间自有许多不同之处。而贵家能看到你心中所想之人,可见生死海一滴海水即成心愿千万,岂不悉数实现也!贵家,你且莫急,老夫尽力追赶宝筏就是。”
说罢,云中李子一甩白发,舟上现出三个赤身操桨的山精小鬼,也不见发喝,他们三个只埋头划船,其动作的整齐划一,与云中李子如出一辙。
周遭云雾混沌,忽然无光,云中李子连忙剪出一盏纸灯,凭空吊在黑木舟上。纸灯亮而无光,却也烛火飘摇。孩童只傻愣愣看着那盏飘灯,如被勾走了魂魄,从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生命。
时光匆匆流逝,一掐指即恍如一季,当孩童还过神来,那一盏飘于空中的纸灯早已不见,而四面俱是沙丘,绵绵起伏,同样不见边际。
只是沙子虽细,却俱呈黑色,当风吹起,沙丘起了波纹,碎沙扬起,又岂非与黑夜一样?周遭再度深邃,空洞洞的,仿佛只余下一叶独舟。
可是,正待孩童被风沙吹眼,迷失了方向之际,就见云中李子擦汗,云中李子道:“贵家,如您所愿,终于给我们赶上宝筏了!”
“什么?”孩童赶紧揉眼睁看,这一看景色又变,只见此舟正停于江中。四周茫茫,雾锁横江,在前方一艘大船,高有一百丈,船身如山仞绝壁,巍峨高耸。
孩童昂头,却看不到那巨船上到底是何光景,正在心急,就见巨船上吊下一筐,而筐上正坐着一人。此人着黑衣,戴冠帽,面上只存一眉一眸一口,不正是脱籍无名鬼又是谁?
孩童尚未张口,脱籍无名鬼首先笑道:“贵家,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看来贵家果然与生死海有缘!”
孩童反问道:“我的小树儿妹妹她在船上吗?”
脱籍无名鬼笑道:“在,当然在的,生死海能如亿万心愿,贵家,您的心上人又怎能不在?”说罢,脱籍无名鬼背上挣出二手,一化作刀,一化作斧,俱黑黝黝地不见半点光泽。脱籍无名鬼手持刀斧道:“此宝筏引渡生死海,一甲子方才结一回人间善缘,共渡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三名,此番只差最后一名,即成完满。贵家正可谓福运也!”说罢,脱籍无名鬼举刀斧就砍。
“等等!”孩童一声大吼,如霹雳天响,连那百丈高的巨船也都为之一震,脱籍无名鬼的手中刀斧又如何落下?
孩童睁大双目道:“我不亲眼看见小树儿妹妹平安,岂能随便与你拿刀拿斧割我脑袋?”
闻言,脱籍无名鬼将刀斧悬在空中,脑后长出一手,整了整衣冠后,笑道:“贵家,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脱籍无名鬼倒真的走眼了。不过,容我罗嗦向你解释一番,引渡宝筏非比寻常,所谓能上则不得下,贵家的心上人既然已经在船上,贵家若不上船,则不得相见也!”
孩童瞪着脱籍无名鬼看了半天,又道:“什么能上则不得下,我可不管,既然你都可以坐着吊筐下来,为什么小树儿妹妹不能,很明显你是在编着谎话来骗我。”
闻言,脱籍无名鬼只说道:“贵家这话就说得没有道理了,且不说鬼并不像生人。从来不会也不需要说谎话,我脱籍无名鬼既然号脱籍无名,自然与宝筏上那些尚未引渡生死海的有籍有名者人不太一样,我自可上下来回。”
孩童一时无语,在旁的云中李子也道:“贵家,脱籍无名鬼说的极是,况且,既然你同意登上我的黑木舟,为达成你心中所愿,老夫可谓尽我所能,方才赶上宝筏,你此刻变卦,岂非捉弄老夫。老夫虽是个老鬼,却也最不喜欢人作言而无信之事。”说时,云中李子已在面上勾勒出怒意,只见他吹胡子瞪眼,正所谓怒得一发不可收拾。
脱籍无名鬼独眼望了望大雾锁住的江面后,就说道:“贵家,您赶紧上船吧,时候不早,若错过了这一躺,恐怕又要等个六十年才能与您心上人相见。”
“要等六十年!”孩童心中一顿,一刹那竟六神无主。
脱籍无名鬼则再度举起刀斧问道:“贵家,您可愿意登宝筏引渡生死海?”
江水滔滔,这一刻竟无比漫长,一时间内心的矛盾与狂热纠缠拼斗无休。
脱籍无名鬼举起刀斧又问道:“贵家,您可愿意登宝筏引渡生死海?否则,您只有等下一个六十年了。”说到最后一个字,脱籍无名鬼终究一叹,即作一首小诗,中颇含人世悲欢离合之意。
不知为何,孩童眼中竟滴下了一滴泪,落在掌心,却是滚热得令他内心愈发狂热。刹那间,心中一团无名火焰烧起,直烧得孩童面目扭曲,神志无常,头仰望天,乱发竖起,口中咒道:“是谁令我来这人世?究竟是谁?是谁?是谁?”
此一连串的问话,竟如连珠,最后串在一起,轰隆隆地雷鸣,以至于原本混沌不开的大雾都破出一线光明。
如山耸立的引渡宝筏也受此感应,嘎嘎作响,原先抛下的大锚呼喇一声破浪跃出,船身巨晃。见此异状,脱籍无名鬼与云中李子邀山精鬼魅之鬼一并失色,他们一个取笔,笔化大椽,凌空书了个“定”字;另一个则折纸作龟,抛之则化一**,顿时以嘴衔锚沉水。此二鬼合力,方才令引渡宝筏稳住不动。
可是,此二鬼方才安定,那边横锁江面的云雾散开,光明愈来愈大,转眼光成夺目,紧接着,一道清涓的细流随光明洒下,而在涓涓清流之中,只见一朵袖边花顺水飘来。

此花形如一抹水云袖,弯弯长长,又随水流而变化其形。当那水声潺潺入耳,其花早已化成一叶扁舟,上乘一位道士,着白衣,身躯高古,面容瘦削,怀中则抱有一筑。近了,那道士停舟,击筑一响后,云雾俱散。那道士说道:“昔日云梦土一别,两位旧友,别来无恙?”
遭此筑响,云中李子邀山精万魅之鬼先是道了声:“果真是你”后,便眉头一皱,须发飘起,随即其身转无形为有形。当其形转真,血肉已成,又迅疾以纸折出一柄八棱锤,锤身涨大如西瓜,柄长七尺握于手中,其身形方定。
脱籍无名鬼则无云中李子之定力,适才那道士击筑趋雾,几将他挥入虚空,幸得其手中有镜,能转阴阳生死,方才借镜而定。只不过此刻其形已在虚空,与原先存身处,早已相隔一千三百丈也!
筑音余响停绝,脱籍无名鬼信笔一挥,画一天梯,转瞬沿梯而下。脱籍无名鬼道:“李北游,你不在白云峰顶参你的无谓道,怎想到来此一游?”
听闻此问,李北游则道:“有旧友造访我清流,我既已知晓,又如何闭门去思索?我既既然不懂何为道,反不如一路跟随你们到此一游了。”
听了此言,以脱籍无名鬼之能思善辩,也一时不明李北游话中真意,只在心中思道:“昔日我北黎一脉在云梦土与清流一战过后,世尊就论:清流宗承为道门三大源流之一,若论近三百年,自邓安虚以下,当以李北游的无谓道为第一。今日看来,果然不虚。否则,他如何孤身作物化神游,穿阴阳两途。可此时此境,他突然现身,这又如何是好?”想到此处,脱籍无名鬼顿时心中一紧。
且不说脱籍无名鬼在这面心怀鬼胎,就说那边云中李子早已怒火中烧,只见他一振手中锤,须发俱张道:“李北游,此番我北黎一脉论道清流与乘宝筏引渡生死海,俱为百年前你我双方于大衍泽就已约定之数,你既要阻我道,何不在骑牛山如冯洞玄所为那样,大家各凭本事,得证生死。既然允我等结宝筏引渡生死海,至此阴阳只差一线,快到功成圆满之境,你再横生枝节,此又作何道理?昔日云梦土一战,我北黎一脉虽作败退隐忍,非是怕而作退,此番你若滋事挑斗,我云中李子先奉陪就是。”说话间,云中李子双手执锤,暴睁双目朝李北游砸去。
云雾聚散,李北游又一击筑,筑音苍悲,化出大石调,卸去云中李子的万钧重锤,随即嵇首道:“昔日师尊所约定数,北游虽心中常作无谓,但终究不懂道为何物,又岂能逾越?只是此孩童与我清流大有渊源,非是能引渡生死海之人。否则,人间将变数横生,因果连连,我李北游怎能不逾越到此一游,也只想劝两位云梦土旧友能放一回手。”
见云中李子的八方锤也无法逼退李北游,脱籍无名鬼自是心中大为惊骇。不过饶是如此,脱籍无名鬼口中犹自说道:“你说这孩童与你清流大有渊源,我还说他与我北黎一脉脱不开干系呢。也不瞒你,此番结宝筏引渡生死海,来之前,世尊曾语,若有大机缘,在论道清流之际,遇到名中有‘雷’、‘丘’字样的二人,即可令他们登宝筏引渡生死海。前时,名中有‘丘’字之人为冯洞玄所阻,况且此人虽年少,但心志极坚,诸物不得动其心志,此作罢犹或可讲。但此名中带‘雷’字的孩童,显然已为心所动,你若这般阻之,岂非有违自然本意?若以我所见,你若再强行阻之,不依约法,岂非连你后辈之中的纪在渊也不及了!”
见脱籍无名鬼说得有理,云中李子也暂时一收八方锤,而李北游同样点头道:“脱籍无名鬼说的极是,纪在渊师侄的胸襟与修养实胜我百倍!”说到这里,李北游竟是一叹,随即又道:“我李北游不知行动为何,就行动之;不知结果如何,就以自身作一结果,此俱是无谓之作。不过,听说此番你们以宝筏引渡生死海需结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三名善缘方才称之圆满,只不知我李北游以自身作一结果来求见另一结果,可否搭乘此数?”
此言一出,原本心中战意满满的云中李子也吃惊不小,倒是脱籍无名鬼笑道:“李北游你说的无错,此番宝筏引渡生死海的确需结三万七千八百六十三名善缘方才称之圆满,此刻也正尚差最后一数,而你若要搭此善缘,也无不可。”说罢,脱籍无名鬼从背后挣出二手,一手化刀,一手化斧。
云中李子接口道:“李北游,即便你我道所不同,但我仍旧要提醒你一下,脱籍无名鬼所持刀斧为生死海旧物,即便你已参至物化神游之境,但在此屠刀杀斧之下,也休想完身?”
闻言,李北游微笑道:“道友所言极是,既是生死海旧物,我李北游遭之,也自当与他人一样‘回到最初,还自本相’。而我心向道,为求道,求为何,已成执念。你我道虽不同,于问道却无阻碍,否则,何来吾师安虚真人与万恶法师于停川论道而以刀兵相见作证道?我既来此,作此行动,就做好求一结果的打算了。”
“好!”脱籍无名鬼禁不住赞了一声,正准备举刀斧朝李北游砍去,就听一人喝道:“等等!”
此言正是孩童喝出,先前他神智混乱,几露出本相,幸得李北游击筑,方才令他稳住心神不动。此刻当他于混沌中醒来,也正好听见李北游与脱籍无名鬼的对话,心中始终牵挂一事,终忍不住喝出。
孩童指着李北游,向脱籍无名鬼问道:“只剩下最后一名,他若补上了名额,岂非我就上不了这船了,就见不到小树儿妹妹了?难道要等六十年吗?”
“当然如此!”脱籍无名鬼冷言答道。
孩童正要吵闹不依,这时,就听李北游开口道:“也未必要等上六十年才能到达生死海,假如你能在十年中知道你究竟是谁,你所为何来,料想即便是生死海你也可任意去得。”
此言说出,脱籍无名鬼与云中李子俱是一怔,孩童更是一怔。深思恍惚中,就听李北游击筑唱道:
人间小,人生促,
这潮却能载我去远方。
过了沙洲后,但愿当面见领航。
筑音伴着歌声苍悲,以至于孩童听着听着就忽然不知身在何地,隐约中就听一人笑道:“雷震,你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
身被一股大力抛起,然后身轻如鸿毛飘飞,记忆神识在一瞬间也不知穿越千里万里,只宛若一梦。当孩童醒来,竟发觉他躺在一片花海丛中。
此刻正值夏夜,繁星漫天,一道银河在夜空中若隐若现,孩童站起身来,仰望星空也不知道多久。随后竟是一叹。
之后,他顺着溪流而下,当下到一水潭边,无意一瞥之中,孩童忽然愣住。
只见水中倒影,一个满目惊讶的少年摸着脸颊自问道:“这水中倒影着的人是我吗?”
“当然是你,世论:阴阳两途,阳间一日换阴间一年。徒儿你这一追就是人间三日。若以世论推算,你在阴间岂不刚好度过了三年?”说罢,纪在渊一挥浮尘,清风徐徐。
这一日,少年已满十四岁,他的名字叫雷震。
注2:
筑,为先秦时代的古乐器,源于我国南方,其声悲亢、激越,在民间广为流传。《汉书•高帝纪》中对它的形制进行了描述:“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故名曰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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