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寂寞沙洲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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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一路狂奔,终在日落之前,将那片尚未消散的树林追上。
此刻树林内异常寂静,绝难听到一丝倦鸟归林时的嘈杂,反而阴幽幽的,不时显出梦幻般的色彩。
沿途草木肆意乱长,虽不见春天的青绿,却也在光线的明灭中,各具美态。一块块白色的石碑,或高或矮,或新或旧,被搁在那些野态十足的草丛树木中间,其上爬满植草,只寂静地等待着有人光临。
孩童自不会去光临,去留意那些石碑上刻着的铭文。死者俱往矣,他们生前究竟是谁已无关紧要。孩童此刻只惦记着,假若他真是这样孤独地呆在人世间,被别人耻笑,岂非无趣得很?当心中生出孤独与自卑,就环顾四周,树林里早无一人,连野花都开得孤零零的。
继续一个人向前,只是这回不用奔跑。路过林中积洼处则见一座小水潭,水面冰冷得犹如一面镜子。人一旦路过则令水生波纹,随后,曾照在水潭中的影子,转瞬就被后来的光线所替代,水潭随光亮而不见。
又路过一株大树,此树不见绿叶,却枝蔓广大,其上挂有无数白布条,上面皆有墨迹,大约是书着凭吊祝语一类的字书。孩童抬头望了望,却一个字也望不清。当那些字迹在视线中模糊成一团,他忽然就觉得有些累了,于是,他便停在树下。
这一停顿,树上瞬间挂满风铃,风铃无风自响,共成三百六十五种泛音,其音入秘,不类人间的音符,却似上下跳跃,无序的旋律让人浑忘了时间如流沙飞快。
也不知隔了有多久,一阵风从身后刮来,大树的另一面被夕阳照见,即散之无形,吞没在虚无里。孩童回身望去,远处夕阳照见满山红叶,竟不知不觉人间又逢一秋也!
正当孩童心中吃惊,脑中迷糊的时刻,密林深处忽然一舟划出。此舟原本普通,乍观其样式与人间的独舟也并无二样,只是通体漆黑,船身两侧则各用粉笔圈了个“奠”字。
孩童正疑惑中,那黑木舟却瞬间即到了他的身前。孩童定睛观去,却发现舟上竟有人在操桨,只是此操桨人仅为一人形,全身透明,用淡淡的墨线勾出躯体四肢轮廓!
到了近处,那“人”的五官轮廓也逐渐勾勒清晰,就见那人说道:“老夫乃云中李子遨千精万魅之鬼,贵家,您是否要登舟?”说话间,他的胡须毛发也渐渐勾勒清晰,竟是个慈眉善目白发长须的样貌。
见他语态温和,孩童心中顿时添就好感,孩童答道:“我是要去找小树儿妹妹的,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那个自称为云中李子的鬼则捻须笑道:“老夫驾黑木舟引渡生死海,贵家,您若要找人世所找不到的人,就请登舟,必能如愿!”说时,他用木桨将黑木舟横至孩童的身旁。
孩童先是低头想了想,只觉此刻心思混沌,灵智不开,迷迷糊糊就登上了舟子。
云中李子大喜,袍袖挥出,掸落舟上的纸灰枯草,待孩童坐定,就操桨驾舟。
黑木舟一个调转,宛若旋过一道急流,即穿行在树林中。孩童只觉耳中呼呼风响,一刹那,这周遭的树草藤萝如被风扯,俱向后倒飞,模糊成一团,再凭空烟消散去。
船行不久,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如入寒冬腊月。雪飘飘扬扬,只奇怪的是,周遭已是银妆素裹的世界,到处冰挂霜冻,可黑木舟上却不见寒冷。
孩童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他的小手早已通红。就在这时,云中李子忽然搁桨停舟,随即就从怀中取出一把黑木剪,再取一张白纸,对折叠了几叠。只见那把剪刀沿着白纸的对折处剪起,只剪了几剪后,云中李子一抖手,竟抖出了个纸扎的小狗形状。

小狗名“刍”,甫落,就旺旺地叫了两声,舟子中间立即现出一座纸扎的炉子,难得的是:炉子中竟有木炭烧火,其火虽无光却也鲜红。而炉子上则有纸糊的茶壶,当炉中火色显出,茶壶翘着的壶嘴则喷出白气,若茶煮沸的样子。
刍狗昂首,又朝着孩童旺旺叫了两声。孩童不解,正要疑问,就见云中李子抚须笑道:“贵家,看来这刍狗与你有缘呢。”
闻言,孩童立即转头,这时,云中李子则提起茶壶,斟满一杯茶,将之递向孩童。
孩童只愣愣地看着那纸剪的茶杯里向外冒着白气,竟没有接过。刍狗又因心中不满而乱叫,见状,云中李子则道:“阴阳两途,虽仅隔一线,却也胜过人间千万里,贵家即便不想喝,但旅途乏困,用来暖暖身子也好。”说罢,云中李子将杯子交于孩童手中,方才继续操桨驾舟。
那茶杯握在手心,果然温热,其实茶杯内只一团白雾,空空的可谓什么也没有。见孩童仍旧端茶不喝,那纸扎的刍狗就朝孩童一阵猛吠,大有孩童不将此茶喝完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孩童没有法子,只能装模做样将那杯“茶”喝到肚子中,可说来又是希奇,那根本子虚乌有的一杯茶落入喉咙中,竟如一道水线,刚滚进肚子中,转瞬就化到七经八脉中去了。
大雪飘飞,纸扎的刍狗依然在旁吠个不停,也不知怎么了,孩童忽然就觉得困了,眼睛睁不动了,隐约中只觉前方有一大团黑影旋转着,可是,他却又如何看得清?
终于入梦,梦中又回到阳春三月,身在一片桃林之中。桃树刚发绿叶,恍惚一眨眼的工夫就满树桃红,桃花朵朵开,惹人羡煞。
忽然又听得蜜蜂嗡嗡采蜜忙的声音,孩童在梦中刚想看个仔细,没想到时光匆匆竟又过了一个多月,光影一闪,此时树上桃花不在,却结出蜜桃,个个大如拳头,异香扑鼻,令人馋涎欲滴。
孩童爬到树上,正当他伸长胳膊去摘那枚桃子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起细雨,转瞬又是骤雨如豆,孩童一下子就从树上跌下,如从云端坠地。
孩童猛然从梦中惊醒,此梦之短暂竟在醒来后,依然历历在目。然而,当孩童睁大眼睛望向四周,则又是一惊。
他此刻所乘的黑木舟漂浮在一座蜿蜒曲折的银色长河中,四面俱是深邃,如何看得到边际?可若凝神定睛,就见银色的河水弯弯,晶莹闪烁其中,无可计数,也不知道它们究竟落向了何方。小舟荡在其中,又时见河的两边有一座座沙洲,东一片西一片的,流沙如水流,潮来潮往,聚了又散,反而真正的长河之水却静止不动。
孩童正看得定住神思之际,就听深邃的虚空中似传来歌声,有人唱道:
夕阳坠,晚星出,
一个呼声唤我多清楚。
当我出海去,河口沙洲莫悲哭。
海深邃,洋空阔,
潮来深海总须回头流。
满潮水悠悠,流水似睡静无皱。
暮色降,晚钟起,
钟声之后便是幽幽夜。
当我登船去,别离时分莫哽咽。
人间小,人生促,
这潮却能载我去远方。
过了沙洲后,但愿当面见领航。【注1】
注1:
引自19世纪英国诗人丁尼生的《过沙洲》,此处用来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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