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持剑道偏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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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丘仍旧在林中奔跑,令人惊奇的是,此刻他的一双眼眸,已然赤红,即便黑暗中,也止不住眼中的杀意。
“我有剑名大无畏,心正日月自光明!”每一个字音从他嘴中吐出,其剑即成一道光芒,那些在密林中随暗滋长的各种阴煞之物,无不一瞬毁绝。
然而,既然是万千山精鬼魅,借以生死海之引渡宝筏化来,如何杀之绝尽?只见腐尸积腐尸,白骨串白骨,瞬间堆积成山。即便关丘强运大无畏剑化光明照耀,可放入此景中,也如壶水入流沙。转眼,那些阴魂恶煞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乃至千千万万,前路后路,一弯暗红色的血池,疯狂肆长。
关丘身躯一顿,曲指一掸身着的白衫,其上密密麻麻布着的各种吸血曲拱之物,无不被振得四散到空中,再一条条一道道地落入到那些污血横流中,令各种腥臭四溢。
“挞”地一声,如足踏血池之音,污血混杂着泥浆烂肉碎骨一并溅起,又在一瞬俱化如附身之蛆、缠身之蛇虫,以无形化有形,再化血肉,沾染满身。
此刻人若心志不坚,怕是早已骇得软倒。关丘即修心正剑道,岂可动摇。只见他双手持大无畏剑,平举胸前,一声暴喝,这一剑刺空,如能擦出光火,那些借污血而出的鬼魅无不烟消散去。
可关丘的大无畏剑并未走空,只见他趁势一个跨步,正踏足血池之中,污血瞬间漫过其膝。而血池中遭逢生气,万千鬼魅更是一并欢呼雀跃,转眼血池之中已是一片沸腾。
关丘撇嘴冷笑一声,其剑自上而下,如行刀斧,一剑劈入血池之中。
剑有双刃,一名伤己,一名伤人。剑又有双刃,若并双成单,其刃则成刀!刀者,人之与其周遭世界相搏之兵也!
只此运剑成刀,刀斩血池,可谓一刀两断,以示决绝之心。
那血池自中而断成两半,如成天堑,令阴阳隔成两途。可是,即便此血池非彼血池,只为七十三种孤魂野鬼中的疮脓臭秽之鬼临时揭其体上的一片疮痂而成的血池,怎奈得此血池化入引渡林中,竟也自合彼血池的无竭之妙。于是,血池乍分一瞬,转而脓血臭秽再生。此时此境,关丘虽力求决绝,如下猛刀苦药割肉刮骨,怎奈得此地已如人之病入膏肓,以他目前的剑道修为,终究沦作无可救药也!
刹那间,血池复合,尽剩一汪臭血烂肉。
关丘再持剑道:“我有剑道大无畏心正山河走龙蛇。”
此番字音读成一线,如水奔流,再无断续之处。只见那剑在空中走出一道无与伦比的弧线,而后,剑锋朝下,笔直刺入血池中。
“哧!”地一声,剑没地只三寸三分,随后,关丘双手握剑,剑随身走,划地如裁纸。剑锋过处,血干池断。而剑意如流水龙行,不停顿,只纵横走了五道,就见一道道光明,自剑锋所划的裂隙中照出。
血池干涸,千鬼万鬼一并无声,也正在这时,一株几有十人合抱的的大树再也承受不住其身枯烂,轰然倒塌,落在地上化为一堆烂肉。而烂肉之中迅疾拱出一虫,此虫大如独舟,全身褶皱,却肥白油亮,想必正是个蠹。然而此蠹刚扭曲伸缩一记,即僵硬死去。其肥肚朝天,瞬间皮作乌黑,又破烂如草纸树皮。皮随风而破,破后更是如纸扎的灯笼遭雨打风吹,其内败絮,腐朽不堪,却存卵一枚,大如农家编造的藤框。
风吹则发出“波”地一声脆响,卵壳再破,其内黄的白,白的黄,浓稠粘密中又滚出一物。此物似人形又更不似人形,见风就烂。而此烂非彼烂,此烂若花开,若撑蘑菇伞,因而无论是此人眼、耳、口、鼻还是手、脚、胸、腹甚至腋下、肚脐、挺举的性器等但凡全身上下人所能目见之处,无不烂若花开也。只是此花非彼花,其花开则血肉筋骨红白相参,脓痂相杂,恶臭难闻,令人掩鼻不能。
关丘屈指一弹剑,剑发清音,将恶臭逐至三尺之外,不得侵其身。也幸好那全身长满天花梅毒脓疮之鬼也不刻意而为,只见那鬼将烂在眼框中的一颗眼珠摘在手中,照了照关丘后方才说道:“吾乃疮脓臭秽之鬼,你能破我血痂一块,也算与我有缘,我岂不出来与你一会。”
关丘持剑道:“我修心正剑道,岂会与尔等鬼之小道为伍!”说罢,关丘一振剑锋,光芒伸缩几近一尺,将那些飘在空中细若尘埃的腐肉臭血一并照成无形。
疮脓臭秽之鬼咧嘴笑了笑,其若开花烂掉的嘴唇舌头牙齿纷纷脱落坠地,俱又混着泥土化成一个个嘴唇舌头牙齿,只见其张嘴说话,却若有百十个人附和,一并口吐唇音齿音舌音。那嘈杂的声音道:“小子狂言,昔日即便是冯洞玄与我为敌,也不敢轻论我北黎一脉,小子习得剑道皮毛,就猖狂如斯,正所谓道心守偏即成魔,你这小子才经历多少春秋,且让老鬼我来告诉你,适才你若修成冯洞玄所擅的剑之动静,何会引万鬼加于身?”
其音虽颤虽嘈杂,却字字若重锤敲在关丘心间。关丘持剑神思,无曾想一旦顺应其话,神思竟是一偏,刹那间,关丘怒火冲脑,喝道:“鬼岂敢语我?”说话间,其双手持剑,行大开大阂之剑势,正是劈风剑也!
疮脓臭秽之鬼的身躯立在原地不动,只信手在其腿上揭下一脓疮,朝着关丘的大无畏剑掷去。
腥臭如风,脓血化雨。关丘虽天赋纵横,但终究为年岁所限。只攻了一合即被逼退成守。然而,攻若不成攻,又何来守也!
脓血粘身,淋得一袭白衫黄的红,红的黄,不成模样。而最怕的则是那道腥风,其风若有质,几能破空而入。转眼之间,关丘呼吸转重,一阵天旋,面烧耳热。
见状,疮脓臭秽之鬼只在原地道:“我乃病入膏肓后无治化鬼,死后世人犹嫌恶臭难闻,焚烧我躯后再埋深下土,故我名疮脓臭秽之鬼。可世上岂真有无治之病乎?非是医家不能,而是人心本恶,世已不尽知医之善道矣。于是,病入膏肓者自当甘愿作鬼。生人岂知做鬼之妙?小子无见识,我何不让你也病之一回?”说罢,其身腐肉俱坠于地,作开花与结蘑菇伞,又与先前坠地所化的嘴唇、舌头、牙齿一并附和歌道:“浮生凭若梦,醉酒醒作歌。我造我斧刀,一刀劈嘴脸,一斧割头颅。天地做洪炉,堆血化其中。正面为阳,反面是阴。我若做个鬼,岂不痛快哉?”
其病入体,瞬间爆发,浑身冰冷,却在神思中如入洪炉,只觉身不知飘在何地,头却涨大如笆斗,晕沉沉几无神识。
恍惚间,关丘心神一偏,无意识之中触剑道而守最后一点清明,关丘冷笑道:“你仍旧是人,何言鬼道与我?”
闻言,原本站立无动的疮脓臭秽之鬼竟是一颤,以至于原先坠地而作开花结蘑菇伞的脓疮烂肉瞬间化为灰土。
关丘终究支撑不住病体,杵剑于地方才不倒。见状,疮脓臭秽之鬼立即笑道:“小子病入膏肓已说胡话,此时还不与我倒也!”说话间,其又摘下一片疮痂,朝摇摇欲坠的关丘掷去。

就在这时,就听林中一人笑道:“疮脓臭秽之鬼,你别来无恙。”
闻言,疮脓臭秽之鬼又是一怔,随即就怒道:“我满身疮脓,且是个鬼,岂会无恙?”
来人为一樵夫,粗布短衣装束,身背一捆山柴,大约十来根,粗细长短不一,而观其人相貌,只见他落腮胡须,头发胡乱扎了个髻,额上的乱发却披散下来,遮住眉目,加之他步伐轻快,身躯挺拔,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他的真实年岁。那人且待走近,就道:“疮脓臭秽之鬼,我的徒弟说得好,你仍旧是个人,况且你我为故旧,我为客套而称别来无恙,这难道也有错?”说罢,那人也不理会疮脓臭秽之鬼面现尴尬,只快步行到关丘身前,随口道了一声秘咒之音,腥风立即褪散无痕。见关丘面色重复红润,那人终是禁不住欣慰道:“有徒若此,也不枉我冯洞玄在半山中打柴三年!”
闻言,在旁的疮脓臭秽之鬼顿时讥道:“冯洞玄,你果然收得好徒,心正剑道却修出了心魔,我疮脓臭秽之鬼今日也算长见闻了。”
“当然了!”冯洞玄将头一扬,乱发散开,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随即眼角一弯,就见冯洞玄笑道:“非是心智绝顶之人,岂有资格修魔与懂魔?何况,有谁说过修心正剑道就一定不得生出心魔。修剑道,可谓正即是偏,知偏方才知晓何为正也!”说罢,冯洞玄从其背后抽出一根木柴,随手扔到疮脓臭秽之鬼的面前,道:“这根木柴为我方才入林前伐得,疮脓臭秽之鬼你既来我清流论道,了解前缘,何不先帮我个忙,看看我这柴砍的力道偏正与否?”
疮脓臭秽之鬼只看一眼,即心中一惊,可他嘴上却说道:“此柴切口虽正,但若力求完美极致,恐怕连邓安虚也不能吧!”
闻言,冯洞玄笑了笑,道:“既然不得正之极致,那么,是不是可以换句话说,就等于方才我出剑的力道偏了,正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说罢,冯洞玄也不顾忌,径直上前,俯身将那根木柴拾起,将之重新塞到他背后的一捆木柴中去。
疮脓臭秽之鬼又笑道:“洞玄道人今日此论着实可笑,既然你自家都认为你做不到心正,若由此推论,可见清流一贯自名正道,岂非也正是如此。名为正,实乃道偏也!”说到这里,疮脓臭秽之鬼哈哈大笑,浑身烂肉俱若筛米一般,碎了一地,以至于方圆周遭,脓血碎肉如花开撑蘑菇伞,而一片血痂就是一片血池,腥风恶臭随风四溢。
血池再起,冯洞玄竟浑若不见,他先是一掌拍在关丘后背,关丘顿时自口中喷出一道淤血,其臭更甚于眼下血池。疮脓臭秽之鬼又是一怔。也就在这时,当关丘吐尽体中淤血,神志立清,只睁大双目望着冯洞玄,眼中似有不解。
冯洞玄点头微笑道:“一年前,你见我在落雨坡伐山柴而领悟了我的心正剑道,也算难得了。”说罢,冯洞玄则转首对疮脓臭秽之鬼道:“既然今日你我以偏正来论,我想再请疮脓臭秽之鬼你帮我看看,我这一根柴的偏正与否?”说话间,冯洞玄信手又抽出一根柴,再随意地扔到疮脓臭秽之鬼的面前。其柴自上而下笔直坠地,正落在血池之中,激起血花四溅。
说来也生奇怪,此木柴一经抛出再经坠地,只一息之光,原本肆虐的腥风血雨竟是一顿。疮脓臭秽之鬼则冷哼一声,道:“此为一废柴,虽童子割草也当无此歪斜不规整,冯洞玄,若依我眼力,你这一根柴怕是伐得有年头了。”说罢,疮脓臭秽之鬼曲指一弹,指上一疮挣破,脓浆顺指而流,正滴在那根木柴之上,转瞬木柴上开花结蘑菇伞。
冯洞玄摇头道:“你错了,此柴虽为我十年前所伐,却为我至今伐下的最满意的一根,究其原因,只为此柴挡路,我伐之只为正路也!”
疮脓臭秽之鬼则立即讥讽道:“你说正就是正,偏即是正,如你所任意,我看依旧不过是当年邓安虚所行的以力证道的论调。也罢,你我论道,空谈为虚,非是传业授惑解道,也非是圣人证道混元,道于你我之境,空谈又岂能表述得令各自心服,你我何不各逞所能一分高下,自有偏正黑白!”
冯洞玄道了一声“善”,随即跨步,信手自背后抽出一柴,也不见他停顿,只一剑刺去。
见冯洞玄说动手就立即动手,事先竟无半点脉络寻觅,疮脓臭秽之鬼直恨地咬牙切齿,面上所挂着的烂皮腐肉如蚯走泥。然而,如他二人这种级别来作对决高下,先手又何等重要?以冯洞玄所修的心正剑道,此刻他手中即便仅一钝而无锋的木柴,何不胜过干将莫邪等神兵利器。
此柴看似普通,实取自冯洞玄八十九年前亲手种下的一株核桃木,种在骑牛山白云峰顶,三年前夏月核桃木生虚枝,虚枝上又生虫而被冯洞玄硬生生地伐下一截。伐前,冯洞玄刚从七十二名山云游归来,望云海生波涛起伏,心中感慨人世沧海,变幻无穷。因而,此柴若成剑,有自来因果,有慈悲心怀。可即便这般,此剑依然为道家入世剑。
大剑无锋,却无坚不摧。转瞬间,为剑所迫,疮脓臭秽之鬼只得身退。然而,此剑既在八十九年前就种下因果,此刻即一化二化三再化四乃至无穷无尽。疮脓臭秽之鬼在八十九年前就原本不是冯洞玄的对手,此刻既失先机,又如何退得?只见场中烂肉横飞,碎骨四溅。偏是其剑又如云海连绵,运转如意之境,令疮脓臭秽之鬼无从闪躲。
可怜疮脓臭秽之鬼一身烂肉,竟然在顷刻之间,俱被剑气所袭,纷纷化为死灰烂土。也就在这时,冯洞玄忽然一叹,其剑意立止,只见他手中正握的那一截木柴竟是凭空寸断,落入尘埃后,终还是归于尘土也!
“你果然仍旧为人!”冯洞玄目视着满身鲜血的疮脓臭秽之鬼又是一叹,而此刻疮脓臭秽之鬼虽鲜血淋漓,却因浑身上下烂肉尽除。虽仅余一副骨架,反而更近人形也!
疮脓臭秽之鬼浑身骨骼乱响,其身却依旧不倒,其口中犹自说道:“你说我为人,我说我为鬼,今朝终为鬼,你且又怎说?”说罢,疮脓臭秽之鬼一身白骨自第十四节脊锥骨处折断,其身立即扑在地上的一滩烂肉血泊当中,再也不动。
冯洞玄道:“道既不同,我何生慈悲?”此话问出,其原本遮面的乱发中,终究有一根烦恼丝无故落了下来,坠在地上,瞬间成霜。
林中寂静了也不知有多久,一线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飘进,就化成一线光明。只见关丘杵剑身起,而后就背身立在冯洞玄的对面。关丘长吸一口气,终道:“我虽机缘巧合下习得你的心正剑道,不过,若以眼下之境来论,显然,你我暂时道分两途。”说罢,关丘一掸白衣,持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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