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有客远方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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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盏油灯按天罡之列摆放四周,居中端坐一位道人,白面长须,掐指作诀,正是“在渊七子”中的郑纯。在他身前则平躺着三位身着道装之人,若观之样貌,都是年轻人,他们此时却一个个面色苍白,四肢僵硬,如中邪戾。
烛火跳跃,郑纯咒道:“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咒起,灯火光明,将那三个年轻人的身上照得纤毫毕现,随着郑纯并指疾喝,那三人原本僵硬的身躯平地一震,几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飘出,随光即灭。
静室内,人之呼吸声重起,当那三人面上再度浮出血色,便逐渐恢复了生气,郑纯的心弦方才一松。
又隔了半炷香的工夫,门外有轻响传来,郑纯见是“玄天尺”李厂进了静室。他们师兄弟二人相互以礼,李厂首先开口道:“师兄,此番迎仙馆有人施鬼术作乱,我已禀明师尊。”
郑纯问道:“师尊怎讲?”李厂回道:“师尊言,此乃积怨,为我清流世敌所为。但师尊又言,迎仙馆早染尘俗,人皆言向道,其实日久天长,常人心志如何坚恒?闲聊无所寄处,即化七情六欲作庸人自扰,否则,即便外力施之重如瀑布千万钧,假如人心如明月皓洁,又怎能轻易被心鬼所侵。因此,人若咎由自取,师尊也只定‘任凭自然’这四个字的落语。依我理解师尊的语中意思,迎仙馆此番劫难,虽施之于外人手,但根源却发乎其内,因此师尊吩咐我要与郑师兄、彭是师兄自行处理了。”
郑纯点头道:“师尊所言极是”然后,他沉思片刻,又道:“师尊所言的‘为我清流世敌所为’,难道是指北黎一脉?”
闻言,李厂立即止住神思,答道:“师兄猜得无错,正是北黎万恶法师一脉索仇前来。”
虽心有所准备,但是,当亲耳听见“万恶法师”这四个字,郑纯还是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
据传万恶法师原为一落魄书生,本修道于青城山,后犯师门而被逐,沉浮人间,又逢伤心事而成绝念,即游生死海,却不死得返,获鬼术七十三种,自称古传魄离之术。又据《北黎方志》中载,庆僖初年,北黎之地有人以人心作验鬼术,言:人性本恶,共恶一万道一万世后方才恶极返善,须行魄离之术,以验恶果正身。其人以术驱鬼兵,行诸般惨绝人寰的人间恶事种种,被世人称之为“万恶法师”,后行诸恶遭天报应,遇五雷轰顶而绝。关于万恶法师遭雷诛,《清流秘典》中则言:庆僖三年,邓安虚真人赴北黎会万恶法师,于停川之上,与之论道十三日后,安虚真人即以上清五雷诸法之妙尽破万恶法师所擅的鬼术七十三种,方才将其形神诛绝。后来,安虚真人又将万恶法师所传一脉悉数封在位于云梦土中的大衍泽,世人方解鬼难。
此距万恶法师伏诛停川江上,已过了一百三十余年,昔日作恶种种,今日又闻其所传一脉积怨复来,郑纯怎不心中忐忑。幸好今日清流之盛,更胜往日,以如今清流三道之能,怕是与当时出道的安虚真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也!
深思一番过后,郑纯心神稍定,随后摈除杂念,只与李厂在静室中商讨对策,天亮不觉。
这一夜负责守山门的彭是却是斗志昂扬,只可惜万恶法师一脉的行迹如羚羊挂角,既然他们行得是来无踪影的鬼道,一时间又如何被人觅见行踪。因此,到了后半夜,连彭是也暂时打消了与之速战的念头,只守着他的师尊多宝道人纪在渊“既来之,则安之”的吩嘱,反而第一回沉下心来,继续做他的“陪读”去了。

彭是甘愿作“陪读”,孩童却是遭了罪。大半夜的,被人从热被窝中叫起去读那些令他头昏眼涨的道家经书,对于孩童而言,岂非如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一般的苦差事?还不到盏茶工夫,孩童就连打十四五个哈欠,眼皮重如山岳,昏昏如闻嘈杂音,料想眼下就算是大如拳的字儿,落入他的眼里,也当如苍蝇蚊子一样,借光之明灭,藏形隐影,不可辨认也!
彭是却不理,只将心中的战意转为读书声,其一字一句,俱念得铿锵有力,因而,无论是字之阴阳五声,还是句之起承转合,平上去入,无不应以意念道出一股杀伐之意。当他念到《道德经》第五章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的字句时,其音更是如瀑布千钧坠而不断,其意却发散轰鸣。此句音一出,孩童终究一怔,瞌睡立即全无,抬眼望,窗内窗外一并寂清,如冷月袭地。
一直静听在旁的鲍参门禁不住拍掌赞了声“好”,彭是闻之,则微微点头。彭是道:“雷师弟,你可感之?”
孩童眼珠转了三转,道:“瞌睡虫都被你喝跑了,彭是,你适才念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呀?很有……气势!”
难得孩童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赞美彭是的好话,彭是则笑了笑,道:“我不懂句意何来?我只知字句之音,须从我口中道出。我心既存字句之音,字句即为我心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虽藏形隐影之鬼,人虽不可目见,却可以心声喝散。”
孩童尚未答话,鲍参门却早已领悟在心,禁不住喜道:“彭师叔所言极妙。藏形隐影之鬼,术之小道也!岂若我清流心向大道,遵道法自然,人心若放于正途,虽鬼魅宵小藏匿无痕,何不如风花雪月一样,也只不过是万物中的一物形态罢了。人若能心正自然,则必退之无形,可谓以无形对无形,好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彭师叔,鲍参门今日受教!”说罢,鲍参门就朝着彭是参了一礼。
彭是点头,暗赞鲍参门聪慧。孩童在旁,听了彭是与鲍参门的这一说一答,心中有许多不明之处,又不知从何问起,孩童只赌气心道:“不过是瞌睡虫子,学一只苍蝇蚊子飞来飞去,就说了这么一番胡说八道,这鬼画符的经书莫非真有他们说的这么有道理吗?”思到此处,孩童也忍不住心中默念《道德经》中的段落字句,隐约中似有所悟,孩童终于笑了。
正在这时,窗外暗影,一人轻笑,其音飘忽不定,绵若无痕,又像是从地底泛出的水泡,在某一瞬啪地四分五裂。那声音道:“清流一门,果然有些门道。”说罢,那人“啧啧”赞了数声,其音如鸭吸水,又如涵沟倒灌阴风。
其音在耳,即便以彭是之能,也无法断其是否就在左右。彭是也不迟疑,朝外喝道:“屋外宵小何人?何敢以音扰人?”
闻言,那人轻笑一声,道:“吾乃脱籍无名之鬼,路过而作路过语也!”说罢,那人唱野诗一首,其音作落魄失魂之意,化在夜风之中,凭添诸多伤感。其声仿佛沿着山路一路远去,最后消失在夜色无声当中。
彭是却是一怔,心道:“尝闻北黎万恶法师门下有孤魂野鬼七十三种,此脱籍无名之鬼莫非正是其中之一,只不晓得此鬼如何作恶。而论其来去自如,如若作起恶来,岂非极其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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