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雨晴如方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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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绵延无际,细雨将前路染成一片雾茫茫,鞋踏泥泞重脚,路却在此雨水中自动显现了出来。
小蔚跟着担架后面,行在队伍的中间。在她左右相伴的赭目人无不衣衫褴缕,面色憔悴困苦。小蔚所身着的红衫是出自极北小解山的一件宝贝,水火不沾,历久犹新,因此,雨水除了将她的秀发淋湿,映衬得她面容越发白净秀美外,也并无大碍。
这时,身躯胖大的拉古来到她的身旁,竟问了一句连小蔚也吃惊不小的话来。
“这位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小蔚心中一惊,低头看了一眼担架上的戴熙,随即恼怒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赭目人的族长,我就一定要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了你们又如何?你们会相信吗?我只希望他能够早点醒来!”
拉古则眯着眼笑了笑,面上的肥肉堆成一团,雨水则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巴流淌,如沟壑纵横。拉古道:“他会醒来的,此时他的心脏跳得有力欢快,我能感应到他的快乐。至于我为什么能感应到他的快乐,因为《来世书》中说:自然而悲,自然而喜,我为自然,自然欢乐!”
闻言,小蔚又是一怔,拉古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恕拉古眼拙,前日方才发觉姑娘似修过极北小解山的离火诀。极北小解山传说为朱旺大圣以无上神通渡我赭目十万八千个冤魂的所在,其无上功德不亚于我赭目的再世天。因此,姑娘虽与我同为赭目,拉古也是要参拜以礼的。”说话间,拉古就鞠身诵了一礼。
见拉古如此,小蔚也不言语。拉古诵礼过后,又说道:“既然姑娘不方便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那么,我再问姑娘我一直疑惑的第二个问题。《来世书》中告诉我们赭目的第一条就是做人要诚实,这些问题憋在我肚子里已经很久了,不问出来,我拉古将受到良心的谴责!”说到这里,拉古合掌默诵了一句忏悔的经言后,抬头问道:“请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小蔚摇摇头,答道:“我不知道,我原本只想带他回家的,可我不知道我的家究竟在哪里?师尊曾经说过我出生在镜池,但是我却没有一点记忆。我只想带他回家,我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我现在更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他……他的确是我关怀的人啊!”
见小蔚最后一句说得动情,拉古点点头,原本已显浑浊的赭色眸子竟是一亮。拉古道:“我们赭目人生来如牛马,为寻找到归乡乐土,劳苦一辈子。镜池为江东的第一大城,据说汉人将它称之为古时吴国地,也就是伍子胥过江后落脚的第一座大城,具体我不知道汉人是如何说的。不过,传说当年奥句望大大正是从镜池过江,带领我们赭目的足迹踏到江北山河土,甚至到了白山黑水,我们赭目人的足迹也不停绝。这些都是我们赭目人在古谱《地脉经》上记载的事迹,因此,凡我们生于江北的赭目人,必称镜池为寻根之地。可惜,奥句望大大当年为何要过江?《地脉经》上并没有记载,既然我们赭目人的家乡故土在江东,又何必令后世子孙离家千万里,徒添乡愁呢?拉古天生愚蠢,一直不解。可是,前日我看到姑娘夜月取火,似凭空解出离火诀,加上拉古联想到月前的朱旺大圣出手,龙形八拍自由翱翔天空,以无形破有形,助我赭目人脱出杀劫牢笼,拉古忽然才悟到,是不是我一直就想错了?”说到这里,拉古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戴熙,随即合掌低颂,一脸的虔诚。
小蔚听了这番话后,心中更是迷糊成一团,口中喃道:“如果境池不是我们的家,我又如何带他回家呢?”
拉古道:“其实拉古也与姑娘一样,目前也是六神无主,不过我拉古一向愚蠢,学不来小解山诸位妖族大能们飞天遁地的法门,但我们赭目天生巨力,耳目聪明,适才我听见他的心在与我说话,他似乎是很赞同我的做法呢!”
听及此言,小蔚顿时一惊,随即语音颤抖道:“你可不要骗我?他……他可以说话了吗?”
拉古再度笑了笑,随即伸出他棒槌般粗细的食指指指胸口,转而面露虔诚,合掌颂道:“《来世书》中言:人在桥上走,鱼在水中游。若闻快乐,当为快乐事。朱旺大圣啊!我向您坦白,我现在感到很快乐,感觉就像是为我们赭目人做了一件大善事,终于放下心中的执念,一身轻松,如至方山,不问寒暑。”

小蔚面色发白,口中喃道:“若闻快乐,当为快乐事。难道他跟我在一起,竟是不快乐吗?”
拉古摇摇头,道:“此去三十里,再翻越几座山峰,就能看到如方山,那里有一座山谷,绵延长达十多里,虎狼猛兽特别多。我们赭目人一路奔波千里,痛苦不堪,归乡的急迫心情,过江已成了一种执念。其实,昨夜当我想清楚了以后,我想既然过江也是死,疲病也是死,葬身折辱于汉人手,还不如饱虎狼的肚子呢。当想到这里,我就心情愉快,一身轻松。姑娘您且莫要想偏了。”
小蔚心思恍惚中,又怎听清拉古的话中之意,小蔚只望着那一个人,双目含泪道:“我等了三十四个晨曦,居然还等不到你的一个心事,我……我……”
这一路,雨意如霜,小蔚失魂落魄得就像变了一个人,连埋身在土下一丈多深的小文都感受到了她这种难以言语的苦楚,只是他不懂,他只疑问:“小蔚怎么了,莫非她又改变主意了,不想做人了?”
时光流逝,白日又尽,夜晚复来,山风吹得劲响,如若狼嚎。夜雨滴答,色目人举目无亲,露宿于荒郊野外原本习以为常,只是连日来的苦痛仿佛在一夜之间猛然发作,当夜色刚至,竟坐卧难熬,周身上下的脓疮一并迸发,哀痛呻吟不绝于耳。
其实此地名覆釜山,论形态,其山并不算险绝,若比之骑牛山这种笔插青天的大山来说,仅为一座小丘。但是,若观看此山的春秋二季,风景还算别有风味。只是黑夜中,目不可视,又如何见景?苦痛迷惘之中,即便是拉格子、奥勇这等毫无所惧的热血之人,也只盼黑夜早完,冷雨不再扰心烦乱。
也就当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山中忽然一片哑绝,如乌云层层压顶,一赭目人猛然暴睁双目,其原本高大的身躯,如今早已为饥饿疲病折磨得直剩皮包骨头,因而行走颤颤巍巍,如枯树将倒。“咕咚”一声,那赭目人双膝跪地,指着江东的方向哭道:“我要回家啊!谁来带我回家啊!”
哭声绝,人即绝,众人无不放声痛哭,仿佛积压许久的情感在此一刻悉数爆发,那哭声震云霄,天地愁云惨淡,连小蔚也仿似受之感染,霎时间就泪流满面。也就在这时,一声狼嚎,刺破黑夜,一道闪电,撕破天空。
这时,原本沉目如老僧入定的拉古猛然起身,道:“《来世书》中说:山若穷,水将尽,此寓柳暗花明。我赭目生来受苦,死到临头方才知道快乐为何物。大家不许哭喊。我们赭目生即为牛马,曾与狼共舞于荒野。今日狼在荒郊,仍然知晓狂嚎快乐,我们赭目人却在这里大哭等死?我看还不如被撕成碎肉,饱一快乐的狼的腹中,岂非死而后快!”
说罢,拉古伸出他棒槌粗细的指头,从一脸疑惑的赭目人堆中点出拉格子、奥勇、挂枝儿三个年轻人,拉古道:“你们三个赶紧前去召狼前来,记住要领一些快乐的狼来,切莫要找错了,要是只找到一些伤心苦闷的狼来吃我们,小心我以古传大黑咒来下咒你们三个下世仍旧为人!”
拉格子、奥勇、挂枝儿三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脸的茫然。终究还是奥勇沉不住气,张口问道:“大大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知道哪一头狼是快乐的啊?大大我可不要下世仍旧做人啊!”
他话音未落,忽然就见土里冒出一个头颅,眼若铜铃,阔口匏牙,不正是小文又是谁?
小文从嘴巴里吐出一口烂土后,立即问道:“我也想知道,怎么才知道哪一头狼是快乐的啊?”
见小文突然从土里冒出,拉古根本不以为奇,面露微笑道:“遇见不想吃你的狼,它应该就是头快乐的狼。”说完此句,拉古故作怒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去!”
三个年轻人没有法子,只有半懂不懂地寻着狼嚎的声音奔去。可是,这么一寻也算遇见个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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