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乌江渡怀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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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贩手搭凉棚,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心道:“天呈异像,此番又作何解?可惜我蛤蟆终究不识天象,又徒呼奈何!”思到此处,行贩顿时叹气连连。其实此行贩正是蛤蟆所变,只不晓得他此时来到这位于乌水河畔的古渡口又为了何事。
夜风中江水滔滔,岸边灯火灼灼,只见一艘大船泊在岸边,数十盏松脂火把燃得透亮,时有壮汉顶着夜风喊着号子,将沉甸甸的木箱子往船上抬去。
在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长亭,亭中悬挂一座铜钟,此刻夜风习习,也不知是谁敲响了鸣钟,其音古朴,余音不绝,一连响了三十一下,仿佛连江水也为之一静。
那化身为行贩的蛤蟆也为钟声吸引住心神,驻足聆听。此钟被人名为“鬼雄钟”,也不知是何人所铸,据说千年前就被悬放在此,一击即成三十一响,其音扩散,即便人在江的对面也可清晰听闻。【注1】
蛤蟆心道:“此钟果然甚是古怪,原先就听三哥谈过,说乌水河畔竖有一座铜钟,不祭鬼神,只夜作独自空响。其音刚直不回,轰轰烈烈,传至江东,闻者无不心中热血,如听万马奔腾。关于此钟的来历,三哥又语焉不详,只说大概是与赭目人有些干系。当时以三哥之能,竟也查不明此钟放在江边究竟作何用处,只不晓得以他今日之手段,又作如何。”想到这里,蛤蟆抬眼朝那山坡上的亭子盯看了一眼,随即笑了笑,便推着车儿往渡口行去。
钟声刚歇,江水复又滚滚东去,那些做苦力的人们重新劳作,再度喊着号子,肩抗着木箱,只不过这回,声音俱是高亢响亮,仿佛再也不复先时的悲苦。
时已近酉,江风暴涨,吹得船上的帆猎猎作响。船上则立有兵卒,俱身着甲胄,一手持利器,一手持火把。在船头则立有一位身着白袍的胡人,深目浓髭高鼻,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脸漠然地俯看那些苦力们。
其实,那些世从江东过来的苦力倒也一个个生得壮实无比,如不是他们眼眸为黑色,从外形上几与赭目人相类。可即便如此,由于那些木箱子着实太过沉重,他们搬起来也是极为辛苦。
蛤蟆冷眼瞟了那个胡人一记,心中则唾骂一句。没想到那胡人也甚是厉害,立即心生感应,转首朝化身为越人行贩装束的蛤蟆望来。只是蛤蟆借中央戍土行变化神通,一般人岂能轻易看破。那胡人阴毒如蛇牙的目光在蛤蟆的面上转了三转,终于别过头去。可饶是如此,蛤蟆心中也暗自吃惊不小,心道:“这个胡人的来历恐怕极不简单,尝听闻生于红海的胡人精于算计,懂识微之术。而镜池罗氏一脉,以武行世,向诋外族,此番竟允胡人商船停泊江东,恐怕个中大有蹊跷。我蛤蟆纵横人间数百年,此等非常时期,可也别在阴沟里翻船。”想到此处,蛤蟆顿时收摄心绪,令其神光不显,只不紧不慢地推车前行。
那胡人也似觉察有异,只见他回身与一领兵装束的军士低首数语后,那军士面露一丝惊诧,随后就面色一冷,转而行到船头对着那些苦力高喝道:“尔等暂时放下箱子,呆在原地!”说话间,那军士一声号令,船上船下的兵士一并高举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此时,远处响起一声呼哨,就见原本杂在苦力中的几个高大身影转身即跑。
“是赭目人!”那军士一声怒吼,随即拔剑出鞘,一个纵身即跃到船下,其动作的迅疾连贯,连蛤蟆见了也暗自赞叹,蛤蟆心道:“罗感这杀神,昔日就以他所著的《武经十世书》来训练他手下的兵士,乃我妖族劲敌,想不到事隔三百年的太平日,仍旧不被荒废,也算难得!”想到此处,蛤蟆一眯眼,眼中杀机终现。
号令一起,寒光乍现,即便那几个赭目人奔跑之势如野马,无奈罗氏亲兵训练有束,转眼之间,箭羽破空之音骤响。一个跑得稍慢的赭目人,顿时身中数箭,倒地惨叫声不绝。
蛤蟆心中作气,喉咙中“咕”地发出一声轻响,正待出手,就听一声冷笑,蛤蟆顿时抬眼,只见一人立在船头,目光如蛇牙一般向他打量,不是那个胡人又是谁?
一刹那,蛤蟆心中连转了三四个念头,随即崩紧的心弦一松,面上却浮现惊骇失措的表情。那胡人定目看了许久,也看不出端倪,只见他目光一煞,眼露凶光两点,蛤蟆故作惊骇得一**坐跌在地上,心中却道:“此胡人阴煞修得极重,其来历大有问题,大有问题。”
那白袍胡人见蛤蟆面如死土坐在地上浑身作抖,其状似乎也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倒露出些失望的表情,可此神色转瞬即逝,当他目光从蛤蟆蜷曲痉挛的身躯上移开之时,又恢复其先前的一副漠然。
且不说那白袍胡人与蛤蟆各逞心计,暗斗了一回,就说眼下赭目人被负责守船的罗氏亲兵一经发现,就立即陷入危局。
也幸好这回赭目人的人数虽然不多,其身手却也个个不俗,其中一个也正是日前拉格子曾提到的“三爷”,他的名字叫作拉胜山,尤擅拳脚,在他的族人中也向有智名。
此番冒险盗取那些被拉格子断定为装盛兵器的木箱,正是拉胜山的主意。原本按照他的盘算,趁着黑夜,再敲响位于凤凰山上的“鬼雄钟”,当能混入那些与他们形貌颇近的苦力队伍中去,而一旦此鱼目混珠之计成功,偷盗木箱得手,凭借他们的脚力,以及凭借“鬼雄钟”之助,当可从容走脱。只可惜阴错阳差,竟事先给那胡人警觉,眼下反而落得后手。
只退了三十来丈,退路就已失去,见身左有一敌提刀转瞬迫近,拉胜山也不迟疑,转身挫步出拳。只见其拳暴涨如钵,拳出若电,一拳就击在来敌的胸上。可来人既是罗氏亲兵又岂是易与?其虽被那一拳击得胸塌骨碎,但是其濒死一瞬而出的刀势却并不停,正剁在拉胜山的肩上。饶是赭目人天生铜皮铁骨,加之其人身死也令刀势减弱,此刀也深剁入骨,令鲜血疯狂涌出。
一击就令敌毙命,拉胜山的压力顿减,可眼下困境又岂止于此。想这些赭目人除拉胜山之外,大多肩抗装盛着铁器的木箱,奔跑起来何其吃力。转瞬又有两位赭目人被罗氏亲兵追上,乱刃分尸。
见势不妙,拉胜山大声喊道:“兄弟们啊,快将肉包子丢掉——!”闻言,赭目人无不将木箱朝敌人掷去。
见状,犹在地上装死的蛤蟆则暗暗点头:“这帮赭目人倒也不蠢,将那些木箱子作大石头来投掷,也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也省得我老人家曝露身份出手,只不过他们怎么把掷石头叫作丢肉包子呢?这又是哪门子的说法。”想到这里,蛤蟆心中暗笑了一记。其实,蛤蟆哪里知道,这“丢肉包子”之说,实出自赭目人近三百年才有的一个趣闻典故。

据说庆僖三年,莒城赭目人拉骨朵以屠猪之技被城东嘉三包子店雇用。一日,有一汉人牵一条大狗路过包子店,狗吠,其主人即很大方地买了一叠包子来喂狗。嘉三包子皮薄肉多,个个大如拳钵,狗食甚欢。这时,偏巧给拉骨朵的小儿子地骨朵见了,当时他肚中饥饿,他也很想吃肉包子,可是赭目人如何有钱来买呢?而他父亲既然为这家包子店里的下人,更是不能越界,以免落给汉人口实。当时,七岁大的地骨朵见那条大狗吃包子吃得快活肆意,他的哈喇子便顺着嘴角猛流,于是他禁不住道:“我也要做一条小狗,我也要吃肉包子!”一听此言,大狗的主人立即哈哈大笑,就说道:“好,赭目小狗,我也赏给你一个包子!”说罢,他果然扔了一个包子在地骨朵的面前。地骨朵高兴极了,当他正准备将沉甸甸的包子送进口中的时候,就见狗儿咆哮,毛发俱竖,瞧来很是吓人。见大狗扑来,地骨朵抱着包子就跑,可凭他那么小的年纪如何跑得过一条愤怒的大狗,转眼就要被大狗扑到。这时,闻声刚赶来的拉骨朵见此情景,心中急了,就连忙喊道:“快把肉包子丢掉!”地骨朵年纪虽小,反应倒也机敏,听及此语,便奋力将手中的肉包子朝大狗扔去,无曾想赭目人天生擅投技,就见大狗一声惨叫,竟给地骨朵以肉包子砸中鼻梁,一下子就给砸晕了。后来,拉骨朵虽因他儿子砸晕汉人的大狗而丢了他在嘉三包子店的好工作,他父子俩也都被打了扳子吃了不小的苦头,但“丢肉包子砸狗”这一说法却在色目人中流传开来,按不少赭目人以《来世书》对照后的理解是:对于美好的事物,假如不属于自己的,就不要贪图,即便上天偶尔仁慈让你得手了,该丢弃的时候还是要舍得丢弃,也许当丢弃的时候,你或许就会接住上天仁德的下一个恩赐。【注2】
果然,正如蛤蟆所判断的那样,投掷正是赭目人自古以来的看家本领,而那些装满铁器的木箱份量,也不是当年地骨朵手中的大肉包子可比。因此,即便罗氏亲兵擅长武道,向习千锤百炼之功,怎奈天性之法,功化本能。转瞬就有五位兵士被沉重的木箱砸中,一命呜呼也!
见状,领兵的那位军士心中愤怒,他乃罗氏亲兵的二十四偏将之一,姓罗名荃,眼下他虽配剑出,但他主修的却是《武经十世书》中的“暗器道”。只见他一个侧纵,先避过迎面朝他砸来的一个木箱,随即探手入怀,取三枚铁锥,一扬手,锥成“品”形疾射而出。
暗器之道,先取“疾、准”二字决,因而从制器来讲也大有讲究。乌水两岸俱有山,绵延至大江对面的镜池。镜池城西一百里则有一座马鞍形状的独山,盛产优质铁矿。自罗感创武道被分封镜池以来,罗氏一脉例来注重锻造,加之罗感曾在《武经十世书》中专著一章《兵器考》以作器论,后来他又引古传大匠欧冶子后人度谌来到江东,让其指导匠人们造煅炉炼兵铁,因而,以制器论,天地人三才皆备,若论人世三百年,天下兵器何处出产最善,当属江东镜池也!
眼下罗荃所出之铁锥,正是出自镜池西山,其器虽小,却擅破外门硬功,因而,即便赭目人天生铜皮硬骨,飞奔若野马,可此锥迅疾,一旦触身,也即破体而入。转瞬,有三个赭目人被射中要害,倒地而绝。
所幸,先前赭目人以掷石之法,终获一线生机,罗荃虽然暗器厉害,可究竟困于距离,其暗器终究不能尽展其优势也!拉胜山见罗荃暗器厉害,越追越近,一时摆脱不了追兵,心中大急。
也正在此时,凤凰山上三十一响钟亭里的大钟再度响起,其音宏阔,令在场所有人俱是一震。
闻音,正心急如焚的拉胜山心中一震,暗道:“莫非是拉古大哥到了,否则何人能再奏鬼雄钟?”
原本伏地的蛤蟆也是身躯一震,心道:“好霸道的钟音,谁人能以力撞此鬼雄钟?”思到此处,蛤蟆也顾不得掩饰,运目望去。
大钟如撞天响,一声接着一声,当敲到第十一记,连原本站立在船头的白袍胡人也面色微变,只见他目光一煞,白袍罩住其身,随以眼观鼻观心守身正。
蛤蟆单掌贴地,运中央戊土变化神通,将那刚猛无匹的钟音化入土里,可饶是如此,蛤蟆也暗自惊骇,心道:“此人究竟是谁,竟将传自罗感的刚猛之道运化如斯也!”
余人碌碌,无不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也幸好撞钟者非是取人,而是与钟相抗。只听钟音越撞越急,当撞至第十八记,就听一声震天响,江水汹涌,荡出波涛,而后钟声徐徐,其音怀古,直向大江的对面传去。
直到此处,众人心弦方才一松,而钟声不停,直响满三十一记后,其音终绝!
赭目人终于借着后来的一十三记怀古的鬼雄钟声散去,留下满地残血。
在凤凰山上,一人立在亭中,他手持一柄开山明王槊,居高眺望江东,江面上雾腾腾的一片,又如何看得清这世事沧海,那人禁不住叹道: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想不到,白云苍狗,世事如棋盘,某家也只不过是一过河卒子!”
诵罢,那人转身即走,夜色苍苍之中,只见一头独角怪兽奔来,那人怅然登骑,随后渡江而去。
注1:
西楚霸王祠建在和县乌江镇东西侧的凤凰山上,霸王祠内据说有一处名为“三十一响钟亭”的地方,按当地的说法是钟响三十一下,是为了纪念项羽活了三十一岁。这地方我没有去过,不过,从这种世间仅此一家的钟鸣方式,或正表明后人对于项羽这种“宁折不弯”的人世豪杰,还是心存敬佩的。如有机会,我当要去亲耳聆听这“三十一响钟”。至于小文之中借此作胡诌的“鬼雄钟”及对照现实中的地理混乱,则完全是为了架空设定的需要。
注2:
曾参加某一旅游团。在旅游车上,坐在我后排的有一对母子,一路上,那个孩子的妈妈在给他的孩子讲三毛流浪记的故事,孩子当然听得津津有味,时与他妈妈作一问一答,而我则坐在前排,竟像个旁听生,何不也听得入迷。三毛流浪记是我们小时侯都听过的故事,如今听来,竟然还是如此生动,莫非是那个孩子的妈妈特别会讲故事吗?后来回程,在上车前,我对那孩子妈妈的开玩笑道:路上能不能再讲三毛的故事。结果,她果然讲了一路,只不过比之来时,却少了些许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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