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小女名灯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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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停步,两目圆睁,众人更笑。鲍参门则笑容一收,对着孩童稽首道:“圣人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而吾见二愣子后曰:不尚闲,使其不睁;不贵难得之货,使其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其不乱。是以吾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其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
此言一出,屋中立时一静,孩童更是瞪大眼珠,由愤怒转为迷茫不解。隔了半晌,终究有人忍不住捧腹笑出声来,鲍参门故意问道:“诸位道兄,适才吾于二楞子之言,不知可否?”
众少年俱异口同声道:“大善!”想鲍参门适才所念及篡改句意的话,乃《道德经》中文,为清流门下弟子必熟诵之语句,诸位少年一旦明白过来,又岂不知鲍参门语意。可是,以刚入骑牛山未久的孩童又如何知得?等到众人俱指着木呆在原地的孩童,作哄堂大笑,孩童终于面色一红,可他到底是半点不懂,只得在肚内又添了一道憋屈的闷气,偏是无法当场发作出来。
孩童低下头,径直向他的床铺行去,众人虽笑,却俱知孩童的性格古怪,也不强行阻之,只任由他爬到铺上,作蒙头大睡之状。
有少年笑道:“二楞子,怎地气得都不打算吃饭了?”
孩童蒙头不理,又有一少年大声道:“二楞子,今晚可有许多你喜欢吃的好东西,有太虚丸子,你可千万莫错过了。”
闻言,孩童立即身躯一震。见状,众少年顿时纷纷笑着接口道:
“有五菌汤!”
“有黄芪竹荪!”
“有八宝饭!”
“有四方肉!”
每报出一道菜名,孩童的身躯就是一动,最后就听一少年大笑道:
“今晚有白果炖鸡,那肥鸡味道可真好啊!二楞子啊,我估计你若吃来,是肯定要破掉你刚来的那日一餐四大碗白米饭的记录的。”
众少年均大口称“善”,又纷纷作各种怪笑,孩童终于一跃而起,血着双目怒道:“我不吃你们这些臭人的东西,什么臭鸡臭肉臭豆腐臭狗屎,我通通不吃!”说罢,孩童再也忍不住,抢天呼地大哭起来。
可叹这场好哭,直哭得三尸神一并瞠目,只剩下屋内静悄悄的,也似愁云惨淡,如鸡飞鸭走转眼人影皆空,而后,孩童积郁了十数日的憋屈闷气,仿佛要一股脑随着哭声吼喊出来,又哪听得半句身外好言坏言来劝骂。渐渐的,天也黑了,人也散了,孩童也哭到精疲力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抱到个湿答答的枕头,胡睡了起来。
梦中似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甘山狐谷,那里四季如春,山中小兽乱奔,孩童想跟着它们后面欢乐的奔跑,却如何也跑不起来。
又梦到对面的山涧哗哗地流淌,各种长着美丽羽毛的山雀鸣得脆响,听得孩童想大声歌唱,却唱不出来。
偏偏他梦见了搭在凹处的三间茅草屋,他看见了小茵在太阳光下匍匐着身子,盯着一只花不溜秋的大公鸡一动不动。还有隔壁的房间,貌美如花的严芷正坐在一张花床上,对着一面温润如玉、巴掌般大的镜子,细描着眉。甚至孩童还看见周篱恶煞着脸,在屋檐下面的一块青石上磨着钢刀利刃,嘎吱作响。这一幕一幕,均是那么生动与亲切,以至于孩童多么想再走近一点将她们好好看个清楚,一日不见,竟如隔三秋,他原以为见到她们,他会幸福得如在云端微笑,未曾想眼泪却顺着脸颊拼命地流淌,一直淌啊淌,直到他看见婆婆弓着腰,坐在土墩子上,微微咳喘,婆婆面目慈祥依旧,却已是白发苍苍。

孩童终于压抑不住,只在梦中大声哭,大声喊,却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四面一片混沌,隐约中,仿佛有个宫装的女子,轻抚着孩童倔强而凌乱的发髻,只叹道:“雷……震……子,你……不……要……伤……心……啊……”
猛然惊醒,坐在床榻上,脑中混沌成团。揉揉眼,眼中泪水依然,房舍里一片寂静,只隐约听见周遭熟睡的少年发出细微的酣声,此起彼伏,显然早已夜深,孩童忽然感觉他于一个极其陌生的环境当中,心中凭添许多惶恐。幸好一缕白月光透过门隙折射了进来,在那昏黑的地上洒出碎点,如同白色的野花朵朵。
禁不住起身,浑若失神地推开房门,冷风扑面,吹得孩童本就凌乱的发髻,一下子就乱糟糟的,先前梦中的狂热也一并变得冷冰冰,而此处虽在山中,屋瓦层叠,几处古枝如蛇曲,只勾现出一方天空,却哪有半点白月光。
孩童叹了一声,此叹过后,彻头彻尾,无不冰凉。他反身轻轻地将门掩上,而后,振了振神,又沿着白日的来路,向外行去。
山中苦短,日复一日。人所居住的屋宇对门而设,中为一条曲折的小径,两面人之酣睡声如潮,人在梦中,千姿百态,又怎复白日里人人俱作仙道之状。而夜空有雾,路边种有盆花树草,又哪能作出个世外胜景,恹恹倦倦,只当是尘俗作烟,猪油蒙了灵心自然,将一切虚掩得朦胧胧,昏暗暗,看不真切罢了。
孩童心中作烦,空腹作呕,仿佛行尸地行了大约一百来步。忽然,眼光一瞥,心中立然一静。只见在那一侧,摆放着一口三尺来高的大缸,缸中清水满盛,周遭昏暗,为何那缸中水却若一弯清琼?
原来一缕月光不知从何处飞来,正投射在缸中水,也作水中月。水似明镜,不生褶皱,光照水中,淡淡真真。孩童只凝视了半晌,竟生出某种渴望,抄手入水,水冷刺骨,却泛起涟漪。孩童低首浅嘬,唇触水面,心静若水,那熟悉的感觉竟似复来,一道冰线入腹冲脑,神清气爽。
饮足了水,水中月早已破碎。可孩童却终是恢复常态,白月光也不知不觉照在前路,一路倾斜。
月光照身,清风徐徐,白日的拱门紧闭,可孩童也不在意,径直走近了,用手一推,门应手而开。门外则更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一片松涛苍柏,树身挺拔,枝作虬劲,如笔走龙蛇。东面则是竹枝摇曳,沙沙作响,时有夜鸟低和几声。可这些又怎比得过那在云端月映下的山之连绵,也只在此时,夜深人睡,洗尽了白日的浮华,终复静谧之原貌。
孩童立在原地,神驰不知多久,忽然,腹中咕噜作响,饥火作燃。可此刻又怎寻得口腹之欲?只东张西望,寻到个老树盘根之地,解开裤子,以解尿涨之急。
偏是早已无歌,昔日的欢乐童谣也已随风而逝,只听得那水泼地上一般的簌簌作响,如夜来春雨,又怎知不是万物复苏,千万根竹笋一并破土,重寄希望来。
可终究是孤独,夜鸟掠过,如越寒潭无影,孩童冷不丁就在夜风中打了个哆嗦,抬头望着老树默默苍苍,终究无人来作陪伴。
也就在孩童勉强挤出一抹自我安慰的笑容之时,隐隐竟听见有人在哭泣,那声音细若管箫,化在风中,又若溪水漫石,雨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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