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小女名灯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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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群山,连绵无尽。山中苦短,草木疯长。不知不觉,又遇一春。
而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又怎么能像人间那样,非要强行分出个春夏秋冬来呢?俗语说“一山有四季”,山中修道之人自不会作那伤春悲秋的无聊事,也只道是年年如一日,岁岁若今朝,倘若是有人撞天钟也能撞出个大道来,也姑且算作众人于清淡中多出个闲话罢了。
罢了,罢了!可偏偏有人会因春天的到来而感到快乐,有时他也禁不住会生出些许感伤。只可惜此人还是个孩童,即便到了今岁燕子衔泥的时节,他也方才度过他来到人间的第十一个春天。
其实,此孩童也算有趣,从出生到如今,可谓生于山,长于山。只是刚在人间停留了十来日,如今的快乐怎地就多了些寂寞孤独的滋味呢?于是,他低首对着小草问道:“小草儿,你还好吗?”小草不答。他又对着林梢间的麻雀问道:“小麻雀们,你们与我说说话,好不好?”麻雀们却听不懂,待他走近,俱振翅飞走。孩童感到无趣,一路孤单,连山光也将他的影子拉成斜长,只在此山路台阶的晚照中,逐级蜿蜒。
骑牛山据说共计有十万八千个台阶,按清流宗规矩,每一个门下弟子登一回山,即作一次修行的苦旅,又上下往返,途经三十六小天,也就像是行了一个周天。当然,这十万八千个台阶于一般人而言也不是那么好上的,险陡不论,若至白云峰顶,更经冰雪霜风等诸般劫难,最后方才到达紫极宫,凡人未得至此,怕是早已绝力止步了。
清流宗作为道门三大源流之一,可谓源远流长。前朝宋泰年间,大儒杜光远作《神州名山记》,其中就有论,认为骑牛山为仙室,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涧。地势雄伟,为上古圣人驾青牛而降,作炼丹之所,这或者就是骑牛山名字的由来。但仙迹至今已不知几千年矣,或早湮灭不可传于人间,令世人无法考证寻觅。而自古修大道之人也自是隔绝于世,即寻道骑牛山,隐于其中,作太上忘情,正所谓“充耳不闻人间事,涓涓清流入心田”。可即便如此,前朝以来,论七百年间,其名传于世者,就计有陈蓑、唐怀素、张大卣、汪思勰等人先后成道,而近一百年,更有邓安虚得上清五雷诸法之妙,入世解得北黎罹万恶法师鬼兵之厄,清流之名由是大盛于人间。后,邓安虚在紫极宫参透大道,破虚空而羽化飞升。庆僖八年,圣降诏赐号体玄妙应安虚真人,至此,清流已隐然为天下道门之首。
孩童又如何知晓这些,想他一个人在山中行走,怎理得什么大道小道人间道?只是此时天光渐晚,见山道上来往门人渐稀,他也晓得若他这般一个人偷偷溜出来,虚晃了大半日,也应该到了回去的时候。
幸好他回去的地方并不算远,只需再爬上五百来个石阶,有一处名:会仙馆,占地约有十五亩,为清流俗家弟子的居所。孩童自月前被陈纶从莒城带回清流,也被暂时安排在此歇息。
不过,孩童并不喜欢那里。初时,他与那些清流俗家弟子住在一起,见其中与他年岁相若的也不在少数,自也觉得新鲜。可未及三两日,孩童就发现自己与那些人格格不入,他们都笑他是“土包子、二楞子”,以孩童脾性,怎忍得了旁人的嘲笑,自少不了怒目相对,可愈是如此,愈争不来他所想要的那口恶气,未得三五日,也就落得与旁人愈发疏离了。

可是毕竟不比昔日的甘山狐谷,若没了去处,连个清净也寻不到。眼下孩童的心思可谓是乱了。夜风“呼喇喇”地吹个不住,隐约听见山中似有狐悲兽啼,孩童这眼泪也不知怎地就落了下来。
此时,半山窝处,早已亮出了灯火,一丛一丛的,在夜色中甚是好看。时有俗家弟子三三两两地从孩童身边语笑着经过,大多对他视若无见。当然也有人会斜眼瞟到孩童,只作掩嘴轻笑一声,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孩童自是晓得他们在议论什么,也只将闷气堆在心头,连脚步都变得迟滞了起来。
会仙馆据说起建于庆僖九年,也就是邓安虚真人在紫极宫勘破大道、羽化飞仙的后一年,而圣降诏天下,世人皆向道,莫不以清流为尊,于是不远千里,纷纷遣送子女入得骑牛山,以期望它日能结得善缘,以耀门楣。
可是此于清流来论,终究沾染了红尘,惹了世俗,是拒也不好,不拒则更是为难。幸好安虚真人的第七徒刘火弓作出一策,开辟出骑牛山山脚的一个盆地,作为临时修真馆,以寄世俗向道之人。此修真馆初时也只是三间草屋,甚为简陋,粗茶淡饭,更作日常。那些远道而来之人,在人间大多非富即贵,又怎受得此苦,纷纷捐银捐物,解囊相授。加之自庆僖之后,数代帝君均亲临骑牛山敬祭,参作金箓大斋,伴而御赐清流之钱财,无可计数。于是乎,未到百年,这昔日只作寄身的三间草屋,如今已建得屋瓦连绵,从山脚蔓延至山腰,世人皆称会仙馆矣。
此时距离去年岁末举行的金箓大斋,也只月余,会仙馆更见熙熙攘攘。只听那山中仙乐徐徐,晚风阵阵当中,松涛如海,灯火在山林间,幻成七彩琉璃之色,来往之人俱着大袍葛巾,足踏云履,行若当风,如若神仙中人。即便也有若孩童一般年岁之道童,也都是青绿绢衣,头挽道髻,面色油光红润,或动或静,瞧来也个个不俗。
孩童却视若不见,一个人穿过人群,半眼也不瞟及正门,也不学众人样去朝拜尊神,只低头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再穿过一座半圆拱门,行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来到他的住处。
其实,若论孩童的住处也算宽敞安静,此也为陈纶所特意安排。一间大屋,也只七个与孩童年岁相仿的人间富家子弟一并同住,与那些一条大炕,夜里连排睡上数十人的拥挤住处相比,显然,孩童的待遇并不一般。
孩童的前脚刚及踏入门内,原本嬉闹的房舍忽地一静,随后就听一人笑道:“二楞子又闲逛回来了。”众人轰笑,孩童自是怒目相对,而说话的人则是一位大约十四五岁的少年,虽也作青绿绢衣的道童装扮,但貌相不凡,立在众少年中,尤其醒目。他名叫鲍参门,乃古黟一位大富之家的子弟,前年秋月上山,后拜在多宝道人纪在渊第五徒李厂的门下,也甚得李厂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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