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牛马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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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蓬着乱发,赤脚在那石室内来回走动,半刻不得停闲。墙壁上则东一圈西一圈,被那人用各色颜料作了大约不下千百个标记,就听他口中不停计算道:“举为外平内方之兆,若牵发气机,共成一千八百五十一局变化,可我怎么算来算去,却总漏算一局?”说话间,那人招手取笔,在西四九位以朱笔再画一小圈,随后就陷入沉思。
光头赤足的李破浪却在此座石室外已守足了一整日,最后他到底忍耐不住,先曲指敲了敲石门,而后恭身禀道:“师尊,昨日位于极北东八山的静风师太以灵禽传书,说是小解山与谙十九坡的妖族重新出世。”
石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答言。
隔了许久,当月色照身,在地上洒出斜影,李破浪方才继续禀道:“昨夜莒城大火,而今日辰时,清流陈纶以本门无存想之法传讯,说乃妖孽纵火,他担忧师尊交代之事有所差池,故望师尊能派人下山施以援手。”
石室内仍然一片寂静,依旧没有任何答言。只不过这回,李破浪却根本未打算停顿,只接着先前未完的语意继续说道:“骑牛山清流宗的金箓大斋将于明日午时圆满,可当朝太子相师戴重礼,却已于昨日卯正时分提前下山。”说完此言,李破浪终于长抒一口气,正待他转身离去,那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室忽然洞开,只见一人青衣云履,头戴纶巾,眉目清明,不正是何莲渔又是谁?
何莲渔皱眉道:“戴重礼是陪同太子朱籍去参骑牛山金箓大斋的,他这番提前下山,倒也的确事发蹊跷。”
闻言,李破浪也不敢有所隐瞒,立即禀道:“今日清晨,世出煅玉营的神行柳急来到本院,说是他奉戴重礼之命,望师尊能在这三百年人妖大劫来临之际,再度出山,解他戴室一脉燃眉之急。”
闻言,何莲渔顿时笑了,道:“三百年的人妖大劫,我何莲渔怎么就算不出来?戴重礼这个人倒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若按我理解,如有他在,戴氏一脉又何生燃眉?况且,戴熙此世已为人身,若论人世纷争,又与我何莲渔何干?算了算了,我还是不要入到他的局中。”说到这里,何莲渔忽然眉开眼笑,道:“破浪,你来得正好,想我正算这举阵的变化算得乱了头绪,想你也是亲身参与甘山狐谷一战的,古语云: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来,来,来,破浪何不助我一并算之。”
闻言,李破浪一怔,随即更是一脸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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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黄昏,戴府上下仿佛俱欢颜。即便此刻位在南城的那些临时搭就的避难所内,寒风瑟瑟,时有哀怨啼哭之音,但戴府门前,连积雪都打扫得非常干净,只不过为了避嫌,未挂上喜庆的大红灯笼,但那朱色的大门终究是被擦得粲然一新。
府内早已张灯结彩,丫鬟门童们更是在这古朴的戴望园内穿梭不息,连北园的梅花都全部盛开,沁香满园,这一切的一切,只为离家三年未得一归的戴府大少爷戴鼎终于回来了。
然而,即便这已是戴府上下天大的喜事,但终究有人会不闻不问。莲生池畔,参莫堂前,依然是一派清冷,室内也只挑得一盏烛火。烛火若摇曳,就愈发地显出人在静立独思。
其实谁也不清楚戴熙内心的矛盾,也许矛盾有时就像一条没有源头的河流,只四处蔓湮,迷失在记忆的荒漠之中。戴熙摇了摇头,想将那些今生来世通通忘掉,可记忆中生命中均被打下深深烙印,一时之间,又如何洗清?
戴熙道:“你一直不说话,可是认为眼下的我极其可笑?”
孩童翻眼作很奇怪的表情答道:“我都快要睡着了,哪有心思管你在干什么?”
戴熙又道:“你真的能忘掉你的过去,或者不必理会心中的矛盾纠缠?”
孩童打着哈欠道:“你不要再问我话了,好不好啊!我真的快要睡着了,明天我才和你好好说话。”说罢,孩童便趴在书桌上,眼睛闭起,可是他根本就未想到,他适才说了那么长的话语,早已瞌睡全无。
戴熙叹道:“其实这些心里话,我也只能说给你一人听。”说完这一句,戴熙一振颓色,烛火顿时一亮,直照得孩童眼如亮漆,因为即便是他,也已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少爷来了!”石砚轻轻地推开门,然后轻轻地禀了这么一句。
闻言,戴熙抬眼望去,只见屋外一片银白,冰锥熠熠,一人正立于雪地,只着一袭轻衣,寒风瑟瑟中,更显得他腰板挺直,面容刚毅。来人正是现任詹事府卫率副使之职的戴鼎。
戴鼎微笑道:“怎么?难道不欢迎我来此么?”说罢,他也不顾戴熙的态度冷漠,立即跨入门内。石砚则赶紧弓着身子,快步行到孩童近前,连哄带拽,将孩童拉至一旁。
戴熙也不作声,只静坐于书桌前,如不动山峰。
见状,戴鼎丝毫不以为忤,踱身打量四周,在那些不染尘埃的书架上逐一流连,眸子中竟满是回忆之色。戴鼎禁不住言道:“少年时我曾是多么渴望,能在此参莫堂中挑灯夜读,静听风雪冰霜。有时我甚至奢望,哪怕能在这参莫堂内小住一日,将那些经由始祖朱笔校跋过的典籍,逐一触摸个遍,内心也定是快乐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的好傻。”说到这里,戴鼎恍若自嘲般地笑了一声,而后,就见他转过身来,对着戴熙说道:“阿弟,你可知我心中曾不无嫉妒,嫉妒你受万千宠爱,嫉妒你入主这参莫堂,更嫉妒五年前相爷不无骄傲地道出那句‘论戴室中兴,只在戴熙’的人生预言。”说到这里,戴鼎终于沉身落座,顺而望着对面一脸冷然的戴熙,满脸写着期待。

烛火一暗,屋内寂静得仿佛能听到屋外飞雪落地的声音,就在这时,只见戴熙抬眉道:“难不成今日的你是来跟我论证这无聊嫉妒的。”
戴鼎一怔,可转瞬就见他笑道:“当然不是,应该是我根本没料到阿弟居然是这般难请,你说我若不亲自前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说到这里,戴鼎哈哈大笑,其声直震得屋外檐上悬垂的冰锥悉数颤动,从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冰裂之音。
戴熙尚未回答,而呆在一旁孩童则早已按耐不住,从而好奇地问道:“咦,为什么没有办法呢……”他刚问出半句,就吓得石砚连忙一把将他的嘴巴死死捂住。
戴鼎扫了孩童一眼,然后对着戴熙叹道:“我们兄弟俩的感情过去一直很好!”
戴熙立即答道:“是!过去是!”
戴鼎转而又道:“我记得,当时你年岁虽小,我却经常拉你出去喝酒,你酒量当然不如我的,于是每每喝醉。”戴鼎语意愈发亲切平实,直听得戴熙眉头皱起,连孩童都停止了挣动,只睁大眼睛,望着那兄弟二人说话,心中满是好奇。
戴熙终于面色一缓,道:“是的,我的确每每喝醉!”此言道出,戴熙之神色随着烛火跳跃,转阴转晴,似内心挣扎无休。
屋内再度寂静无声,屋外则隐隐听见丝竹喧闹传来,似是一派喜庆。戴鼎却叹道:“可惜,这回我终究没有带酒前来,可见,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说到此处,戴鼎长身而起,望着愈见黑沉的夜色,直若神思。而于此时,倒悬在檐上的一柱冰锥,仿佛在忽然间就抵受不住其重,顿时掉落下来,正砸在门前的石阶之上,发出令人心碎的一片碎响,直惊得夜鸟惊起,一连串的余音直向东面散去。
戴熙则怜惜地目视着冰锥的寸断,直至化为一堆碎雪,而戴鼎踏步出门前所说的最后一语,却在他耳边,久久不化。
“血浓于水,就算人生若是一场冰刀霜剑,又如何摧断亲情?我戴鼎自认做不到。”
戴鼎终于离去,也不知道当他迈出这参莫堂的一瞬,究竟是心有旁寄,还是满怀遗憾,也许正如他来之匆匆,去又匆匆。这一夜,戴熙却在戴鼎离去后,即让石砚取来一坛美酒,酒名梨花白,其色澄清,落入青花杯中,却光照满盈。于是,戴熙遥对屋外的暮雪苍苍,独自斟饮。饮至中夜,酒干人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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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孩童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辰牌时分,他却头痛欲裂,谁让他昨夜贪酒,偏要学样人间,去贪图新鲜刺激,别人可谓拦都拦不住,他岂不醉成个烂泥。
幸好此时窗外射进金色阳光,大雪也早在昨夜子时就已停歇,今日定是个好日子。可惜,眼下正替孩童穿衣叠被的海棠,却是郁郁不乐,只见她眉头时而蹙起,眼眸中藏有忧色,错非她有什么心事难以放下?
孩童却不知道这些,当他穿上那一款特意为他赶制的云青色棉袄后,就立即问道:“这位姐姐,陈……陈纶他回来了没有?”
海棠正弯腰叠着被子,且闷头在想某个心思,听到孩童此问,只敷衍道:“还没有呢。”
闻言,孩童暗恨,心道:“陈纶这个谎话精,看来果然是靠不住的,他说他要带我去找婆婆、严芷姐姐与小茵她们的。现在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定是故意的。”思到此处,孩童心中恨意大增,正待他忍不住骂将出来之际,孩童忽然省到一事,不由得一愣。
“难道……难道陈纶那个谎话精竟是与那大坏蛋一伙的?”思到内心激动处,孩童立刻浑身瑟瑟作抖,终于,孩童勃然大怒道:“陈纶你……你这个谎话精,你再不回来,你……你以后生个孩子没**,而且你……你找不到老婆,即使找到老婆也是只烂泥里面打滚的臭猪红眼睛天生被扭耳朵命的臭兔子到处找臭人屎粑粑吃的臭狗……”
当孩童将他从小茵那里学来的骂人话一股脑地骂将出来,海棠直听得愣在一旁,好半天她方才回过神来,只见海棠笑道:“小孩子家从哪里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骂人话,陈道长虽然暂时没有回来,但他已托人转告,他要你暂时先安心住在这里,因为这些天他有许多事情要办,而且他还托我们家少爷……”说到这里,海棠面色一黯,忧色重现。
孩童眼尖,立即瞥到海棠神情中的异样,他低声问道:“这位姐姐,陈纶这个谎话精跟你们家少爷说了什么呀?”
闻言,海棠竟不知为何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孩童心中愈加好奇,只催促道:“姐姐,你快说呀!”
海棠垂泪道:“今日一早,少爷就独自出了门去,而少爷他……我瞧见少爷他满脸血红,一副杀气冲天的样子,连刘伯他们都阻拦不住,我但心他……”说到此处,海棠竟已是泪流满面。
见状,孩童心中则一阵迷惑,暗道:“难道是陈纶这个谎话精又开始说谎骗人了吗?”
孩童自是不解,可就在这冬雪放晴的大好时日,他哪里知道,一场杀戮正悄悄地拉开了它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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