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牛马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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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马渡,位于莒城东十里,即便大雪纷飞,也水流不断。春天这里,野草疯长,渡河等船时,那些暂拴在石桩上的马儿,俱啃着嫩绿的草茎,喷着响鼻,时而刨着蹄子,摇着尾巴,瞧来甚是欢快。然而,一旦到了冬天,寒风骤起之日,莫说是马,连那全身俱裹在皮裘中的人,都难得兴奋起来,笨重得一如在那水中缓慢来往的行船。
冬天水浅冷,船吃水不够,因而那些纤夫的号子,在寒风中往往就喊得山响,他们俱是赭目人,生来为牛马,在一些富贵的汉人眼中,也只比牛马多了一张嘴去说话吃饭而已。
可是,这一日终有些不同,据说有一艘大船,趁夜里航来。原本这也并非奇事,坏就坏在那船不知为何竟在栓马渡搁了浅。其实,船行搁浅,也并非麻烦事,大不了船主多花几个小钱,雇上一批壮逾牛马的赭目人,或许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只要船主愿意,船还怕不一股脑地被拉到岸上来。而观这一艘大船,且不说其宽高长大,就是船身的雕梁画栋,当也表明此乃大富所用。于是,清晨破晓,天还蒙蒙亮,一大批赭目汉子即如赶驴一般,被齐刷刷地叫到这拴马渡的岸边。
起先还算顺利,数十个赭目汉子顶着寒风齐声吼,拽着腕粗的纤绳一并使力,那船自然就动了起来。可未曾想,只此一动就纹丝不动,其后,无论是赭目汉子们俱摩拳擦掌,往手掌心里吐着唾沫,还是使出了拉屎吃奶的娘胎劲,那船偏就如落了根的石头,不动分毫。
转眼之间,竟一个时辰过去,船未动一寸,可岸上却东倒西歪,多了一大帮子气喘如牛的人。一阵脆鞭响过,这不,还得继续拉。而后,只见这拴马渡口,赭目人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只一会儿工夫,竟有四五百个赭目人在拉这条截断了南北的船。
天渐渐亮了,围观的人也多了,加之不得渡河,人们俱站在岸的两边指指点点,均点头道:“难怪赭目人生来为牛马,果然蠢笨得要死,这么多人连条船都拉之不动。”而既然人们都这般齐口说,大声说,则意味着监工那边的鞭挞声抽之愈猛愈响,只见十来条浸过水的牛筋长鞭,直抽得那些顶着寒风拉纤的赭目人衣衫尽裂,所幸他们原本穿的就是一堆破烂,这回也顶多是在他们所穿那些破布上多出几条交错纵横的血印罢了。
然而,总会有一些不晓得死活的赭目人要去挣扎反抗,就见人群中,一位虬髯大汉高声喝道:“这船可能有问题。”
闻言,那负责监工的汉人怎会相信?一声“胡说”,顿时劈头盖脸地一鞭子下去,直抽得那汉子的脸上肩上到处都是血痕。可那汉子倒是认了死理,还继续嘴硬道:“这船肯定有问题,否则我们这么多人如何拉之不动?”
其实,那监工也早在心中怀疑纳闷,想他召集来的这些赭目人,可大多是有经验的纤夫,而这船要继续这般拉之不动,那可是意味着他的银子将没有着落。只是眼下,他之处境虽然尴尬,但若轮到一个赭目人来替他指清明路,监工又如何放得下面子,加之心中本来就存有怨恨,于是这鞭子落下去则愈发猛烈了。
幸好这时船主发话,他派人上岸招呼道:“可以让那赭目汉子上船查看。”这很出乎监工的意料,但为了银子,他只想想,也觉并无不妥。于是他用鞭子指了指,道:“你们几个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不过给我千万记住,不要对船上的任何物件打坏主意。”
被鞭子抽打得伤痕累累几个赭目汉子,终被一个态度和善衣着光鲜的人带上船去,且不论他们到底怎么仔细查看这船究竟有无问题,就说在这岸上,监工倒也趁此闲暇,赶紧计算着银子的美梦。若论偷得浮生半日闲,其实每个人不何尝如此。哪怕是那些曾被他以为卑贱到无求的赭目人当也会享受这难得的空闲,只见他们一个个匍匐着身子,双手合十,默默祷告。
“真是一帮猪猡!为前世祈福,顶个屁用!”监工笑道。然而,当他蔑笑着盯看两眼,他忽然愣住,因为从那些苍白的脸上,他竟见到了一种虔诚,一种渴望,一种对未来美好的希冀。
“我怎生忘了,从今天起这帮赭目猪猡就进入斋戒日,而且今年正是三百年的大斋戒!”思到此处,以他对赭目人的了解,忽然间,他就感到有种极为不妥的思绪在滋长,他抬眼望了望停在水中央的那艘大船,却并无发现到任何能令他感到不安的异样。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没半点令人欢颜的消息传来,连七嘴八舌的围观人群都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纷纷绕路远走。而就在这时,那寂静许久的船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就闻一声惨叫,其声之突兀几划破长空。
岸上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于是数百个赭目汉子一并向河边涌去。那汉人监工听此异音,自是心惊肉跳,但出于自然,也跟随前往。
只见此刻,那原先空旷无人的船上一下子涌出十数人,俱衣着华贵,长袖飘飘。他们面带怒意,而在他们对面所战战兢兢立着的,也正是先前上船查看的那几个赭目人。这时就听一个白衣剑士怒目喝道:“大胆赭目人,竟敢欺我内室,私拿钱财!”
闻言,那几个赭目人俱瑟瑟作抖,口中言道:“大人,冤枉啊,我们以朱旺大圣起誓,并没有偷盗任何财物啊……”听到此处,不知为何,岸上的监工内心立即暗道一声“不好”,而那白衣剑士也不等那些赭目人将话说完,只一个箭步上前,举起剑来,立即将一个赭目人劈成两半。
花白的肠子,鲜红的血肉,在这冬冷霜白的甲板上,显得格外醒目,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那血肉中间,金珠银珠却是粒粒粲然。
“这是什么?休以为吞进肚里,就可瞒过?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白衣剑士怒喝道。
监工心中一惊,语到嘴边竟然无声。而于此时,甲板上剩下的那几个赭目人无不双目含泪,瞬间匍匐于地,双手合十向天,只作祷告:“朱旺大圣,佑我前世。前世为马,今世生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世作牛,还归乐土……”
闻言,白衣剑士冷笑道:“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妄想来世作牛,什么狗屁朱旺大圣,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保佑你们逃过这破腹之罪。”说话间,白衣剑士手起剑落,又将一赭目人劈成两断。
轰隆一声雷电,直炸得原本寂静的江水倒流,而于这一瞬,那些瑟缩在江边的数百个赭目人无不匍匐于地,双手合十,祷告向天:“朱旺大圣,佑我前世。前世为马,今世生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来世作牛,还归乐土……”
几百个苍悲的声音如窜云霄,那白衣剑士却眉头不皱,一剑劈翻一个赭目人,鲜血伴着瞬间而下的雷雨染红了一片,而金珠银珠立刻滚作一团。
忽然间,就见天空乌云滚滚,紧接着一道霹雳红光直窜射下,正劈在那艘船顶中央,轰隆一声,只见那艘雕梁画栋的船一下子即自中炸了开来,顿时化为齑粉。
岸上的人无不惊得目瞪口呆,而就在这时,马蹄骤响,只见从东城门的方向,冲出一队兵骑,其数约百,俱手持长矛利刀,于一瞬间,就到近前。
而尚未停定,就见当先一骑军士高声喝道:“大胆赭目人,胆敢聚众行使妖法,夺财害命,此证据确凿,我煅玉营得大公子令,杀无赦!”说罢,只见众骑一并高喝,立刻冲入赭目人群之中,手中利刃劈砍,犹如砍瓜切菜一般,直杀得江水红赤,残肢断首四处纷飞。
那汉人监工只傻愣愣地目视这一幕,手脚不自觉地就颤抖起来,在那一瞬,他心中竟满是悲意。
江水静流无声,血分外鲜红,连昨夜下的一场白雪,也失却光彩。而那些闻讯赶来的老人妇幼,更是鸦雀无声。他们赭色的眸子中,早已流不出半滴泪水,只默默地将那些残骸拾起,拥在胸前,像抱着初生的婴儿,凝视两眼,将之抛入水中,几般沉浮,就消失不见。也不知是谁,吹起骨龠,其音呜咽,随风而逝。
戴熙就静立在风中,听那骨龠的音韵仿佛从远古的虚空传来,渐而有人歌唱:“前世为马,野草枯长。来世作牛,还归乐土……”
不知不觉中,戴熙已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就走到那些赭目人的中间。每一个人都惊奇地看着他,而他的泪水就这般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颗颗浑圆。
注:
此章节中出现的“骨龠”属于吹管乐器,相传在四千年前夏禹时期,就有一种用芦苇编排而成的吹管乐器叫做龠。而由于本文的历史背景为架空,为了应和我对于赭目人的相关设定,其族人所用的吹管乐器,我取名为“骨龠”,即取材人骨或动物骨骼内中空而得以吹奏出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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