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瑞雪(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出了门,晨雾早散,幸好昨夜的一场大火,并未染指戴府周遭的房舍与街巷,因而,一路行来,两边街巷围墙整齐如昔,连昨夜落下的几片枯枝落叶,也被仆人们打扫一空。
天空却越见阴郁,仿佛被抹上了一层灰,很快地,就下起靡靡细雪来。
石砚连忙撑开油纸伞,雪粒子落到伞面上“沙沙”作响。孩童自小到大,都呆在甘山狐谷之中,何曾见过“下雪”?他赶紧蹦到雪中,当那些砸在他手掌心作痒的雪粒子,转眼遇热就化为水渍,他连呼过瘾,兴奋地大叫:“好玩,好玩!”
见状,石砚直摇头,心中暗骂道:“简直就是一个小疯子。”倒是戴熙一脸微笑,口中吟道:“自然而悲,自然而喜。我为自然,当为真性情。”
只可惜,雪最初还洁白无暇,可行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风就将雪吹成片飞,而风中犹有昨夜烟火之味,转眼间,那些灰与黑杂在雪中,雪终于变为另外一种颜色。
“烧得好惨!”
石砚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片被火焚烧之地。原先应该店铺林立的场景,早已被残砖剩土所代替,眼前一片焦黑,在那风雪中,只三两个衣不蔽体的行人瑟瑟作抖。然而,这并非是全部,风中隐隐还听得哭声、哀怨声,以及各种令人为之辛酸的声响发出。这样一个初冬,天降白瑞,人间为何却只见悲惨的景象。
孩童当没有石砚感触那般深,他只是疑惑,为何昨夜他记得这里是很好“玩”的,怎么眼前又是另一番景。于是,他张口问道:“这里怎么变了,昨晚的龙灯呢?还有那么多房子,大人小孩老爷爷,他们都变到哪里去了?像现在这样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呀!”
孩童声音清脆,闻者无不一怔,而一怔过后,原本瑟缩在风中行走的那几个落难人无不怒目而望。
石砚也怒道:“你怎么胡乱说话?”孩童尚未反驳,就听戴熙说道:“人云:上天自有好生之德,杀彼养己如何自安?有甜自有苦,有生自有死,任有德无德,天亦可怜之。可变来变去,也正像我兄弟适才所说的那样,岂止是不好玩,简直无趣之极。”说罢,戴熙对那几个落难行人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只牵着一脸茫然的孩童径直行去。
见戴熙态度倨傲,凡落难之人无不心中愤恨,其中一人正抑制不住怒火,想要泼口骂出,没想到另一人却小声说道:“适才那个态度恶劣的是戴府的二公子……真想不到啊,一代人杰戴望书的后人居然是这样的……”说到此处,那人黯然摇头。
石砚耳尖,他自是听到适才那几个路人之语,于是怒目喝道:“尔敢嚼舌胡说,不想活命了吗?”路人俱惶恐,慌忙行去。
戴熙也不作声,只冷笑面现不齿之色。石砚在旁观之,心中着实忐忑,心道:“显然少爷病得不清,可千万莫要出了乱子。”想到此处,石砚定了定神,回看一眼,只见此时雪竟然大若鹅毛,纷纷扬扬。隐约中,似见到人影绰绰,石砚心中稍定。
然而,行了未久,地上的雪,就已是很厚的一层,并且,雪仍然在下。
石砚暗自吃惊,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没见过来势如此迅疾的一场雪,仿佛天降瑞雪,要将那些死灰败土,以及人所尚未来及收拾的各种残骸,通通掩盖在雪的下面,令天地回归白茫茫的一片。
石砚低声道:“少爷,这雪下得太大了,莫如我们先回府再说。”
戴熙坚声答道:“不必!”
石砚无奈,只得跟着戴熙继续前行。孩童此时犹自欢乐,只见他忽而揉雪成团,忽而来回穿梭滑行,一时间兴奋地折腾个没完,石砚几度都差点出声呵斥,终究是顾忌到戴熙在旁,只能暂时隐忍下来。
三人行在雪中,昔日繁华的亮马街,此刻如在荒野,幸好雪地里,有笔直向东的一排脚印,方才让石砚省得他们这是要往东城门去。而往东城去,定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桥名:白渡。
据说七百年前,此处原本无桥,这亮马溪也远比今日要宽阔许多。一日,从西秦而来的炼气士权魏过河,河水湍急,但以当时权魏之年幼,又如何涉险趟之?于是,权魏踯躅在岸边三五日,不得过河。路人奇之,问道:“离此不到一里即有拜相桥,虽为富人车马过,但小孩子家若要耍赖,当也无需交税钱。再莫若到了栓马渡,自有船舶来摆渡,小孩子家装可怜,也当有好心肠的艄公来帮助。”权魏当时年纪虽小,却极坚自道,依然执拗地守侯在原处。果然不出七日,天降大雪,而后,河上就结了层厚冰,权魏终究渡河而去,又于七十年后,在沅水南岸的鹃坑得道飞升。后人为追慕权魏仙名,于是就在权魏当年渡河之处修桥,将其名之“白渡桥”。
白渡桥设十三孔,寓意当年权魏在此渡河守侯十三日天光。桥长十五丈,宽近三丈有余,石料青一色地取自鹃坑的水钢青云石,桥面桥栏均为此材质的石板铺筑,宽阔牢固得即便是车马并过也当无妨。
春来秋转,人间又逢一个大雪纷飞日,这一刻,戴熙、孩童以及石砚他们三人,不知不觉地就来到此处,他们同样要渡河,而渡了河去又如何?
说来也生奇妙,桥的这一面犹还一派死气清冷,可是,刚及过桥,即便大雪遮目,但那恍如热气腾腾的人声鼎沸却扑面而来。
石砚撇嘴道:“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再过去就是赭目人的居所,极其混杂,而且那些来自脂南的赭目人,一向不干不净的,甚是腌臜粗鄙,要不,我们沿着河边向左走,那边名胜尤多……”

戴熙答道:“不必!”
闻言,石砚只能硬着头皮,替戴熙打着纸伞往前走,未出十步,景物渐渐清晰。此地虽在昨夜未遭火劫,但入眼处,其破落凌乱却尤甚之。只见密麻麻的低矮房舍就搭在路边,与其说是房舍不如说是简陋的篷子,也不知是年深日久欠修,还是其它什么缘故,建得东倒西歪不说,其表面俱黑糊糊的,似是抹了厚厚的一层泥,而这尚且不是最让人吃惊处。近之,各种古怪难闻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即便大雪飘飞也难将之掩盖,转瞬之间,各种人的喧哗吵嚷俱清晰地传入耳中。
“尿都扑出来了,小三子,你还不赶紧将尿罐子倒掉?”
“臭婆娘,你再跟老子乱吼,老子就将你揍成一团烂屎蛆。”
“包子,刚出笼的肉包子。”
石砚听得眉头直皱,戴熙自是神情自然,与先前并没什么两样,只有孩童感到新奇,想他自甘山狐谷来到人间只及一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于是,他先停住脚步,翘首张望了一记后,首先向着那拥挤不堪的街巷行去。
街巷很窄,其实也就是在那些紧密相挨的“房舍”中间,留了一道仅供人来行走的道路罢了。他们三人初踏入此地,自然引来惊奇的目光,但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嘈杂,各忙各家纷乱事去了。
可是,没想到孩童却走三步,停四步,走走停停,东看西瞅,惹得众人无不怒目相对,未过多久,就听一个大汉回身怒道:“小东西,你看什么看,老子撒尿你也要看?”
众人轰笑,戴熙微笑,石砚也不禁笑了一声,只有那孩童犹自不觉,低头似想着什么。忽然那孩童也照葫芦学样画瓢,也来到墙根,三把两手就解开裤子,对着墙根处的那一摊积雪,就尿了起来,只听那孩童唱道:
“小树儿乖乖,把门儿开开,若结出个仙果……”
只唱到中途,孩童原本一脸的欢笑,转而凭空愣住,只听孩童伤心地说道:“小树儿不在了!”
众人岂知孩童的心绪,无不哈哈大笑,就听一个婆娘插嘴道:“这男娃子可真会乱说话,小树儿不在,我看那小雀儿倒是直楞楞的,长大怕不又是截硬棒棒的猪肠子。”听了此言,众人更笑。
石砚面色涨得通红,着实恼怒孩童出丑,连忙上前将之拉到身旁,心中犹自不平地恨道:“这帮赭目人,原来就听说蛮夷粗鄙,只能干些牛马一般的粗活,真搞不懂,当年戴祖为何准许他们在这白渡桥的东面聚居,简直玷污了这亮马河,也难怪大老爷会对戴祖当年的许多做法不满。”
石砚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可那边却由于孩童的“古怪”行径,众人对他们三人的突如其来,反倒一下子就“和善”了许多。只是他们依然不懂,为何这三个在他们观来衣着光鲜的人会在大清早来他们这里。
就见一位蹲在路边劈柴的赤膊大汉说道:“兀那三个汉人娃娃,官府不是在南城设了临时避难所,怎地还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寻晦气,指不成也想来吃我们拉古师傅做的肉包子不成?”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轰笑。石砚脸上则青一阵红一阵,终究忍不住怒道:“好大胆,身为赭目人,竟敢胡言乱语,想被拔舌了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轰笑立止,只有那大汉一脸冷笑,随即也就继续低头劈柴,只见他手中的柴刀如斧,直劈得木花乱溅,槌地箜箜作响。
石砚犹自不解恨,道:“没过几天太平日子,就不知天高地厚,真比牛马还要贱。”正说话间,就见戴熙一个跨步,行到雪中,也正行到那赤膊劈柴的汉子身前。见状,石砚大惊。
戴熙抬手止住石砚,而后对那人说道:“你可是奥氏一族?”
那人终是一惊,其赭色的眸子中满是惊色,即便他内心对奴役他们的汉人心存不满,但常年积威之下,见被戴熙道出他的出身来历,也不禁颤声答道:“你……你这个汉人娃娃如何知道我是奥氏一族?”
戴熙面色平静,又道:“奥氏一族的燃木刀法,我岂不认得。”说到这里,戴熙笑了笑,道:“你的刀法显然离登堂入室相差太远。不过,奥氏一族,既得延续,也算三百年的大幸了。”说罢,戴熙只打量了那人一眼后,便继续前行。只留下那汉子呆呆地目送着戴熙背影,口中喃道:“那汉人娃娃,如何认得燃木刀法的?”思到紧要处,心中更是大骇。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听说镇妖楼那里,有妖孽被擒获,大家伙快去看看。”
听及此言,那大汉也顾不得心中惊惑,顿时窜起,与闻讯而起的众人一并向东奔去。
见状,石砚笑道:“这帮赭目蛮子,还真会去赶热闹。”正说话间,石砚抬头,忽见戴熙立在原地,其身躯止不住地颤抖,满脸通红,犹如滴血一般。石砚心中大骇,忙道:“少爷,你怎么了,可是着了风凉,病又犯了?难道是中了适才那赭目蛮子的……”
惊恐之间,石砚连忙回身喊道:“山字组,你们这群笨蛋,还不赶紧出来。”
说话间,只见十数道身影自暗处涌出,在这光天化日下曝露出来,所伴刀剑之光映着积雪,一时粲然无比。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