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瑞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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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后的清晨,蒙上了一层薄雾,园子北面的梅花却竟相开放,一朵一朵,就在那些清癯的枝干上,白胜瑞雪。
戴熙长身玉立。当金色的阳光穿过薄雾,他就禁不住抬头,去闻那瓣馨香,神情沉醉,大口呼吸,仿佛想要将胸中沉积许久的浊气一吐而空。
书童石砚递上手炉,戴熙却不接过,只伸出手来,对着光线仔细端详。只见十指修长,肤色白净,映着初冬的一抹清冷,其上竟生出一道道橘纹。戴熙苦笑,收目凝心,而后再去观梅。梅树稀疏落落,四周之景一派萧煞况味。这梅树虽老黑枯残,其花却开得冰肌玉骨,不染半点浮尘。见状,戴熙大声赞道:“本来淡薄难从俗,纵入纷华亦绝尘。”【注】
说罢,戴熙立刻就将这一“云白”款的手炉接过,笼于袖中。石砚虽不知适才戴熙感叹何来,但见他这般,也不禁开怀而笑。
他们主仆二人,正待返身归去,就见远处有数人径直行来。当先一人,身着一袭蓝色束带长袍,足踏缎靴,加之面容端方,双目炯然有神,虽年已不惑,但其步正身坚,令人观之,自有一种威严,此人正是戴熙之父戴庭传。
戴熙眉头微皱,不礼不动,只立在原地。见戴熙如此,石砚自是心中焦急,偏又没有丝毫办法。幸好戴庭传也不以为忤,只问道:“吾儿身体可好?”
闻言,戴熙立即就将眉头挑起,其目正与戴庭传相对。见状,石砚顿时大骇,连忙伏地禀道:“禀老爷,少爷自得几位道长相劝,昨夜即服了管大夫的十全七茸汤,而今日早上,石砚见少爷难得有兴致,于是就陪少爷来这落梅台赏梅,依我看,少爷的病应该……”
戴庭传先是凝目端看了戴熙一眼,而后面容一霁,温声说道:“吾儿能够按时服药,为父甚是宽心。”说罢,戴庭传对低首对伏在地上的石砚说道:“石砚,你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石砚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可脸上早已现出泪痕。见状,戴熙终于目光一软,转而上前拍了拍石砚的肩膀说道:“你没有犯下过错,又何必要哭?男儿的泪可不能轻易流出。”
听闻此言,戴庭传也不禁点了点头,随即又说道:“难得吾儿今日有兴,想这望园赏梅,为我戴氏先祖所传下,不知吾儿,此刻可否再有兴致与为父一起赏之?”
戴熙也不抬头,只答道:“望园赏梅,梅开冬至,此梅虽未必完全是依据自然而来,但我既知梅开之心意,又何必再度扰之?”说罢,戴熙也不迟疑,举步就走。
就在众人一片错愕之中,戴庭传却一反常态,面露微笑道:“吾儿能顺应自然,为父颇感欣慰,可莒城昨夜大火,百姓流离失所,眼下饱受苦寒,为父心中尤觉不安,吾儿也当如为父一般,既生长于斯,眼下可有良言告之?”
戴熙冷笑一声,也不停步,而偌大的园子中,只听得他一人朗声说道:“人种恶果,报应自来,是福是苦,与我何干?”
闻言,戴庭传终于一怔,只呆呆地望着那一个背影,口中喃喃道:“其实……其实我只是希望吾儿能够……”
【注】引用自韩元吉《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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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在书桌前,戴熙想了很久,他自是知道戴庭传的话中之意,只是内心的矛盾时而浮现,让他觉得烦恼。
终于,在摈弃杂念后,戴熙抬头对一直静立在旁的石砚说道:“石砚,我的兄弟现在怎样了?”
闻言,石砚一怔,支吾道:“谁……少爷您说的是谁?”
戴熙微微一笑,道:“是昨夜来的那位小兄弟,我现在很想见见他。”
石砚答道:“原来少爷说的是那个孩童啊!他……他昨夜与那几位道长被安排在西客房住下了,适才在回来的路上,我还遇见海棠,她说她正在替那孩童晒被子,要不,我现在就去将他带来?”
戴熙先摇了摇手示意“不用”,而后说道:“有海棠来照顾我的兄弟,我就放心了。”说罢,戴熙闭目凝神,如入定一般。石砚则在一旁暗自纳闷,他自是不知道,为何戴熙会这般关心一个与他初见一面的孩童,而且此孩童在石砚以为,是相当的不懂礼数,其来路也大有问题。

石砚正在疑惑,这时就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隐隐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你这小孩的脾气怎地如此犟呢?我都说过陈道长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你怎么还不相信?”闻言,石砚暗笑,心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孩童还真是……”想到此处,石砚就去开门。
与石砚一照面,海棠顿时面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去。石砚也于瞬间就联想到昨日见到的那一幕,不禁心跳加速,连忙别过眼去,只望向那个被带来的孩童。
孩童显然是极不情愿来此,因而其手虽被海棠牵着,身子进了屋子,可脖颈却扭着,头朝后望。不过,此刻他已换了一身新衣,与昨日的灰头土脸相比,就显得干净清爽了许多。
见孩童到来,戴熙满脸欢喜,道:“小兄弟,你昨夜睡得可好?”
闻言,孩童脸色一红,顿时低下头去,竟成窘态。在一旁的海棠则笑道:“少爷,他昨晚睡得当然好了,真是做梦发大水了,难得我事先铺了那么厚的褥子,都被他尿湿了三层。”闻言,无论是戴熙还是石砚都禁不住笑出声来,而孩童则在心中对陈纶更是恨了。
原来昨日午时,为入莒城,在过护城河的时候,孩童牢记婆婆的警言,死活不愿意过河。于是,陈纶好说歹说,连背带拽的,方将孩童诓骗着过了河。没曾想这遭又应验,孩童当夜果然尿床,此刻被海棠拿来说笑,孩童自是对陈纶怀有诸多埋怨,心中更是不停骂道:“陈纶这个臭道士,谎话精,我说不能过河的,他偏不信。”
海棠又如何知道这些,见戴熙的目光落到孩童的身上,海棠连忙说道:“昨夜我见这孩童的衣服脏了,就替他洗了,他这一身是我从前房徐嫂那里借来的,我瞅准了他穿上还蛮合身的,不过,少爷若是不喜欢,我再替她缝制一套新的就是了。”
戴熙点点头,又略微沉思了一记,方才说道:“我兄弟一向喜欢天青与云白这两种颜色,另外,海棠你多准备几套这样的款式,因为我兄弟性格好动,端是……”说到这里,戴熙仿佛想到某个趣事,竟是展颜而笑。
海棠犹在纳闷,可孩童却接口道:“你这个臭人……你怎么知道我性格好动?婆婆也曾经这样说过我的,说我衣服没穿几天就穿破了,还说人间的衣服料子都跟纸扎的一样不经穿,还命小茵姐姐下次到人间财主家给我偷衣服的时候,要看清楚料子,别胡乱拿回来……喂!你这个臭……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呀?”
闻言,戴熙眉头立即一皱,道:“我是谁?是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来问我。也好,我且问你,你又是谁?”
孩童直给此问问得眼珠子连眨了数眨,方才答道:“还怪事呢!我先问你,你现在倒反问起我来了,我,我就是我,还有什么好问的。”以孩童个性,自是不愿意将那个他很不喜欢的“丑儿“名来说是他自己的。
“好一个我就是我!”戴熙精神似是一振,脱口赞了一声,而后说道:“想你我都已昨是今非,你倒是比我勘得透彻,好吧,今日的我为人身,其名戴熙,这样的回答,你可曾满意?”
孩童听得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而石砚在旁听他二人对话,则暗自心惊肉跳不已,心道:“少爷的病还没好上几分,又来了个小神经病,这不,现在我完全搞不懂了。”想到担心处,石砚故意岔开话题,从而向海棠问道:“海棠姐,那几位道长去了哪里?”
海棠答道:“我听前门的何伯说,昨夜亥时,东门起火,几位道长就出了门去,至今还没有归来呢。”
石砚尚未来及答话,孩童却早已嚷了起来。“陈纶这个谎话精,他果然趁半夜我睡着后,就一个人偷偷到街上玩去了。”
听闻此言,海棠与石砚简直哭笑不得,戴熙却皱眉道:“怎么?你居然这么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这回,孩童只略微怔了一记后,就猛地点头。戴熙则在沉思了片刻后,方才微笑道:“是啊,我们这就重回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这人的世界是否腌臜依旧。”说罢,戴熙便牵着孩童的手,向门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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