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解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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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一暗,忽地刮起一阵冷风。那孩童遭此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颤,嚷道:“好冷啊!”
闻言,在他身旁的陈纶微皱了一记眉头,将孩童拉到他的身前,道:“你不要东张西望,胡乱去走,你到我身边,就不会冷了。”说话间,陈纶运起玄功,替之驱寒。可没曾想那孩童却根本不领情,只甩手怒道:“我怎么胡乱走了,还真怪事呢!谁喜欢来这鬼地方的,尽刮些莫名其妙的怪风……”
静夜之中,孩童的声音显得愈发清脆,直听得众人一愣。陈纶心中立即疑道:“是啊!此地如何会刮起阴风?”疑惑心起,陈纶向立在他身侧的彭是、张玉屠二人递了个眼色,那二人也立即会意,分踏东、西、南三位,向四周查看。
此冷风来得怪异,一时竟寻不到来处,而此刻月色已然不见,夜空中似有乌云笼罩。
陈纶仔细打量四周,这里位于戴望园的东面,以荷花池为中心,四面亭台楼廊假山无一不全,布局上疏密相间,甚为精巧。戴熙所居住的参莫堂则偏于东南角,前后只三间屋宇,眼下其内灯火灼灼,观之若动。
领路的为戴府管事刘安省,其人年岁已近花甲,但瞧来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他见陈纶等人面有迟疑之色,就立即停步言道:“只记得带路,刘某竟忘了给诸位道长介绍这园子中的景物,失礼失礼。”说时,他拱手一礼。
闻言,陈纶笑了笑,也不言语,只静听刘安省继续说道:“这园子原本是妖人吴牙所建,后来,至泰帝将之赏赐给戴相,世人皆知,刘某也就不再废言。此园占地共计百十四亩,分东、中、西三部分,从北向南布局,我们目前所行到的这里,也正是园子的东面,以建筑来划分,共有晚照亭、射音楼、问榆槛、莲生池、落梅台以及我家少主戴熙所居住的参莫堂。至于适才几位道长所疑问的冷风,其实,可能来自引水渠。”说到这里,刘安省的话音一顿。
张玉屠终究没有陈纶那么好耐心,问道:“怎么说?老人家请讲。”
刘安省微微一笑,先示意在他身侧的一个仆从将灯笼举高,照亮四周后,说道:“这位张道长,您请看,这假山为百年前镜池叠山名家裘良所建,为纪念戴相盛德,此山名为:荫山,山中别构有洞天。而园中既造山,山有脉,水有源,便又凿池引城外沅水,共筑水渠六脉,汇聚后成池,水来莲自生,山更因水活,园中之景便处处有生机。不过,沅水在外,每逢破妖日前后,即生一道冷泉,自暗渠引入池中,又生无相冷风,盘旋三五日后,这园子北面的梅花就提前绽放,因此,世人论:‘望园赏梅,梅开冬至’,这也属本园一大异景典闻。”
闻言,张玉屠与彭是二人顿时哑言,陈纶则笑了笑,终于开口问道:“听刘老如此一说,我等也算长了见闻,不过,适才我见这园子里,种得许多榆树,这又作何解?”
刘安省点头答道:“陈道长果然眼光高明,园子里种了这么多榆树,初来此地,的确会让外人心生疑问。因为,榆树生性乡野,且冬日落叶,向不为园林所喜用。但戴相晚年性喜盆栽,曾有:‘盆中景一小天地’之说,在众多盆栽杂木中,戴相尤喜榔榆,谓其榆生郊野,不畏阴阳寒暑,只随处滋长,自成天然。因而道长别看园子中这些榔榆长得貌状粗野,但大多为当年戴相手植,并且亲自蓄枝修剪,世人也常称此园为古榆园。不过……大老爷却不喜欢榆树由来已久,说榆钱落飞,徒招树虫,本来等与太子参完贵宗的金箓大斋后,就派人移植,无曾想少爷却先出了事。”说到这里,刘安省恨了一声,而后问道:“陈道长可还有疑问?”
闻言,陈纶笑着摇了摇头,可心中却在思度:“尝听道门中传言,吴牙当年在一古榆树下,勘破三字真诀,不知戴望书当年亲手种榆,与此可有联系……”想到此处,陈纶顿时心中一静。
此时,乌云渐渐稀去,月色重明。再越过十丈小径,众人便来到参莫堂的门前。
刘安省开口通报了一声,门应声而开,开门的自然是书童石砚。
陈纶抬眼望去,只见屋内一盏明灯,书桌前正端坐一人,其人乌发齐眉,面色虽因体虚而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眸却亮如点漆,在抬首而望的一瞬,更是如能夺人心神。
陈纶暗吸一口凉气,想他原本以为,戴熙自被狐妖采阳后,其神自当浑散,可此番见来,其眼神竟犀利如斯,仿如已得仙家道法。
气氛在戴熙抬眼而望的一瞬间凝固,如结冰霜,刘安省首先开口道:“二少爷,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来自骑牛山清流宗的道长。”
戴熙面色愈冷,道:“既是修道之人,不在山中修身养性,来我这里作甚?”
闻言,刘安省面露尴尬,忙解释道:“几位道长是为治二少爷之病来的……”
戴熙冷哼一声,如掷地冰脆,刘安省顿时止言。而在旁的石砚则心中暗骇,心道:“少爷今日病得几乎是另一个人了,昔日的他温文尔雅,待人最是和善,今日却……”
陈纶微微一笑,道:“贫道陈纶,出自清流宗在泉道长门下,这两位则是本门彭是、张玉屠两位师兄。”
戴熙撇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陈纶也不介意,继续说道:“至于我等来此,是否治病,其实并不重要。按师尊所命,只为解铃而来。”
“解铃?”戴熙抬目而问,烛火跳跃,其目光渐而迷离,就听他喃喃自问道:“醒世钟,醉生铃,生生世世,谁主沉浮?”
闻言,众人心头一阵迷茫,烛火忽然一暗,戴熙怅然叹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可谁来解铃?解我心事?”
就在众人一片错愕之中,陈纶抬眉问道:“戴公子,你看他可是那解铃之人?”说话间,陈纶就将孩童牵到戴熙的身前。
戴熙扫了一眼后,冷笑道:“他……他能解我心铃?你可莫要骗我。”说时,戴熙的目光阴冷,加之面色苍白无血,此时瞧来,其状甚为骇人。
在戴熙目光逼视之下,孩童禁不住退后一步。但是,以他脾性,又怎甘示弱?顿时怒目而望,口中犹自骂道:“你这个臭人,这么凶霸霸地瞪着我,谁还怕了你不成?”说话间,孩童上前一步,瞪大眼睛与戴熙对目而视。
见状,众人俱是忍俊不禁,只在瞬间,戴熙也同样笑了。想他原本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郎,只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如此。而此时他这一笑竟如冰河解冻,原本加附其身的阴戾之气尽散。一直旁观的石砚顿时手拍心口,暗道:“乖乖不得了,刚才少爷简直如中邪了,幸好,现在又回到原来的那个他了。”
戴熙温声说道:“你这个孩童,倒也有趣,居然骂我是臭人,是谁教你的,你能告诉我吗?”
孩童犹在生气,如何会回答他这一问,因为在他的意识里,何莲渔自然就是那最恶之人,而眼下这个瞧来与何莲渔一样忽冷忽热、偏又是一副公子哥装束的家伙,当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恨处,孩童心中的怒气愈发高涨,这时,就听陈纶笑道:“此孩童正是来自甘山狐谷,自是经常会说一些有趣的话。”
闻言,孩童一怔,戴熙更是一怔,顺而他紧盯孩童,口中喃道:“甘山……狐谷……严芷……”

当那珍藏在心中的名字念出,如触碰心湖,令之荡漾,时光也仿佛倒流,又回到那个夜晚。
莲生池中,藕白花红,她乘月色而来,俏立门前,其体之香伴着荷花清幽一并送入门内,而后,她轻扣门扉,柔声问道:“今夜月色迷人,相公可与奴家一并赏之?”
思到此处,戴熙的目光中满是追忆,抬首向门外望去,可哪里又能觅得伊人芳踪?
情丝仿佛在脑海中束成一线,而一线之隔,即隔如天涯两端,偏在此时,就听那孩童哭声隆隆,口中喊道:“严芷姐姐,还有婆婆,小茵姐姐,周篱姐姐,你们都在哪里啊?”
孩童哭声骤响,屋内反而一静。一直静观在旁的刘安省则在此时心中犯疑,暗道:“莫非这孩童也是个狐妖不成?”疑惑生起,刘安省朝孩童定睛望去。
听到孩童的哭喊声,戴熙则惊道:“怎么?莫非严芷是你的姐姐?”说话间,戴熙跨步上前,一下子按到孩童哽咽的肩头。
孩童哭声戛然而止,转而怒道:“把你这个臭人的手拿开。”说话间,孩童肩膀挣动,随后红着双目使力撞去,直将戴熙撞得踉跄不已,幸是石砚见机犹快,连忙将他扶住。
石砚斥道:“你这孩童,怎这么不懂规矩,竟敢用头撞我家少爷……”
戴熙抬手止住石砚继续说将下去,转而朝着孩童继续问道:“能告诉我吗,严芷……你姐姐她究竟怎么了?”
戴熙语声中透着亲切,孩童却在原地有些发愣,想他适才发横撞人过后,忽然想到:“这人是如何知道严芷姐姐名字的?”当心中疑惑生起,孩童立即就感到他先前撞人恐怕极为不妥,只低着头,将右脚尖儿在地上轻轻挪动,从神情来看,他当是不知如何是好。
见状,陈纶禁不住微笑,他与孩童相处已有天日,自是知道这孩童的心智与寻常孩童不太一样。不过,对于戴熙此问,陈纶心中早就备有说辞,于是,他接口道:“戴公子,如果这就是你的心事,且让我来告诉你答案。”说话间,陈纶一正色,道:“甘山狐谷一战,普咒院的何莲渔何师叔施以道法神通,以‘宜、社、催、惊、祡’五字真言而化玲珑宝塔,至于你所问的那只狐妖,目下已被何师叔收入宝塔之中。”
闻言,戴熙面色骤变,口中喃道:“宜、社、催、惊、祡……”
当念到最后一字,戴熙面色苍白,其原本虚乏的身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立即扶桌而坐,烛火瞬时一暗。
屋内静可听针,烛火明明灭灭,映得人之表情各异。而在此时,连孩童也仿佛受此气氛感染,也不发出任何吵闹声,只静静目视着那一张俊朗的脸上,喜、怒、哀、伤……诸般矛盾而复杂的表情逐一显露。
似是隔了许久,戴熙只若一个人静静问道:“你的这番说辞,可是他的原话?”
“是!”陈纶立即答道,然而,他的内心却是随之一叹。
戴熙点点头,顺而又问道:“他可是戴望书的弟子?”
听到此问,众人齐惊,陈纶额头上的汗水已然滚落。而戴熙的目光却视着那一盏似要燃到尽头的灯烛,其神色如在伤春悲秋。
陈纶长吁一记后,答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好!”戴熙似是无心赞了一声,随后,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就在众人屏息等待之际,戴熙终于抬头,而这一回,他原本渐颓的气色竟恢复如初,一如当初他年少轻狂的俊模样。只见他浓眉轻扬,眼角细弯,当笑容再现,连原本苍白的面颊上也现出一抹血色。就听戴熙笑道:“这样的挑战,于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罢,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戴熙转首对一人说道:“石砚,我现在只觉身体虚乏,前日你送来的那个名‘十全七茸汤’的补药,我想服用一试。”
闻言,石砚在怔了一记过后,顿时满心欢喜,暗道一声“谢天谢地,少爷终于愿意服药了”后,便出门到药房抓药去了。
屋内重归寂静,陈纶正待起身告辞,这时,就见戴熙对孩童说道:“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孩童此时怒气早消,听得此问,在毫无准备之下,也不禁生出扭捏之态,只见他红着脸答道:“我……我叫丑儿。”说完这一句,孩童忽然低头,口中嗫嚅道:“这个名字是婆婆、小茵姐姐她们这般叫我的,其实……其实我自己很不喜欢这个名字的,我……我……”
闻言,戴熙笑道:“既是我的兄弟,又岂能被世人称之丑儿名。”说罢,戴熙哈哈大笑,其意气风发之态,见者无不惊讶。而孩童更是惊讶无比,只将那个“兄弟”二字,在心中反复思量,一时虽不明其中真意,但第一回听来,也觉心中备添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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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纶站在院中,月照人影,一身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正如他的内心波涛起伏。
从甘山狐谷到眼下他所身处的伤惊园,前后相加,也不过十日光景,相对山中苦行,仿佛人间一日,即为山中一年,所亲眼目睹,所亲身遭遇的人事变幻,如在山中观看那云海茫茫,直让他感觉,即便来时心比天高,而人终究不过是这沧海一栗,当仰望群山叠嶂,一山高过一山,永无尽头。
彭是到底是憋不住心中疑问,张口问道:“陈师弟,你看这戴熙是否真为吴牙转世?”
陈纶长吁一记后,答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张玉屠也忍不住问道:“陈师弟,在我们清流门人中,以你与何莲渔最是熟络,他可曾向你透露过,他与戴望书大有干系的只言片语?”
“没有!”陈纶断然答道。
张玉屠奇道:“说句很奇怪的感慨,当戴熙问出那句话,我也立即认为,何莲渔应该就是戴望书的弟子,错非他师从昔日被称为人间圣者的戴望书,以普咒院这等毫无历史渊源的小门派,又岂能容得下何莲渔这等人物。”
“原来如此,好个普咒院!”彭是冷笑一声,以他在甘山狐谷的遭遇,当对普咒院等人的态度傲慢,早就心存不满。
陈纶摇头道:“师尊曾说过,普咒院虽是近两百多年才被世人听识,实际上却是我中原最正宗的师法源流之一。想上古时期,百家争鸣,作洪荒大乱,后至诸法不传。普咒院或可为此上古大劫后的一脉延续,只是一直隐世不出。也直到三百年前,吴牙以及其所率的十八妖乱世之后,普咒院方才名于世间。我虽不知个中详情,但师尊所言,岂能妄说?”
闻言,彭是顿时无语,因为陈纶的师尊俞在泉道长在清流宗向有“神机”名,与他的师尊纪在渊的“多宝”,以及霍在泽的“游方”齐名。而既为“神机”,当如陈纶所论,岂会妄说?
张玉屠又道:“陈师弟,眼下我们已按何莲渔所托,将那孩童交予戴熙,这接下来又当如何,可要立即回山?”
陈纶点头,含混应了一声,心中却叹道:“何师叔临别赠我一‘武’字,当是希求我以武入道,从而弥补虚亏。是啊,想我既已入世,又岂能脱开这人世牢笼。”心怀切切中,不禁抬头仰望,只见夜空浩瀚,星光璀璨。当目光凝聚,只见一道流星自中天向西坠落,迅疾就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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