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解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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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已然结束。
元靖三十五年,古平县吴牙聚众传教,自称“刺血誓天,催伤惊王”。从者日众,千百为群,聚而成乱,迅速波及古平周边的镜池、上南以及沅水南岸的莒城。其来势凶猛,被朝廷禁为“妖兵”。至泰元年,吴牙率其“妖兵”击退朝廷抽调赣北戍边的十万大军,声势更盛。同年秋月,吴牙改莒城名为金城,定为明都。然而,此被其言为“催伤惊”之三字真言而化金汤的城池,终于在至泰三年被文臣戴望书所破。城破之日,恰逢入冬,天寒地冻,百年不遇。于是,守城,攻城,刀兵血剑,俱嘶声呐喊,士兵的鲜血从城楼上流下,瞬间结成一层一层的血冰,远远望去,城墙表面如翡玉流动,日照其上,如生仙云祥瑞。
此一去已是三百年,而今日此时又当如何?
至泰十五年,重修城东的镇远楼,改其名为镇妖,楼高十丈。人若于此时站在楼上眺望,山色如黛,水浅犹清。沅水在北,绕城而过,当是冬日的好风景。再把城门进,城里街市闹盈盈,此时离那元宵佳节尚有许多时日,为何家家户户偏要把那红灯笼挂门前?
忽然间,鞭竹催,锣鼓响,侧耳倾听,想分辨出声从何来。可是,眼光扫过,只见满街的火树银花,笙歌沸耳,男女老少齐出门,挨肩擦背,拥挤不堪,又怎见得好光景。
幸好这时就听有人大声嚷道:“站开,站开,龙灯来了。”于是,人群如潮水退散,让开道路,只见一条青龙,约有三丈余长,舞龙的人俱是青布纯棉短袄,红锦束腰,一个个装裹齐整,将龙灯耍得盘旋转动,甚是活跃。
众人正想上前围观,就听东面一阵锣鼓喧响,紧接着喝彩声此起彼伏,众人连忙转头,只见从东面的石桥那边,又有一条粗长的黄龙,头摇尾摆,喧拥而来,约有三十余人,都是鹅黄的素袖短祆,蓝锦束腰,打扮得更加齐整。
瞬间,青龙从西边迎至,两龙挤在—处,斗成一团,双方一并使力,锣鼓更是敲得震天响。其实每年逢此镇妖日,莫不热闹如此,都看了不下千百遍,可人们观龙灯却乐此不疲,也许正是要图个热闹,讨个吉祥。
二龙戏珠,人群拥挤,恨不得脚踩着高跷,伸长了脖颈,只把那热闹看个饱。就在这时,忽闻一声惊呼,原来是一个女子的惊叫。人们纷纷转头望来,那女子顿时满面通红,顺而对着一个孩童啐道:“你这孩子,看灯就看灯,怎么胡乱钻……”见状,众人轰笑,原来那孩童身形瘦小,挤不到前面,看不到龙灯,心急之下,就从那女子的**钻出,去看龙灯。
见众人俱笑,那孩童顿时驳道:“你挡在我前面,我推都推不动,我不钻还怪了呢!”那孩童振振有词,众人听在耳中,更是哈哈大笑。女子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哪家的孩子,看个灯也不带好,还这么没教养,说话简直没大没小的。”
“非常抱歉,这孩童是我带来的,贫道的确未能严加看管。”一人答道,其声平平,却一语令众人悉数惊讶。只见此人一身道装,宽袍大袖,年纪也就二十七八,然而,其背插松纹古剑,脚登玄履,挤在热闹的人群中,一旦被注目,顿时如鹤立鸡群,令人心生尊敬。
有人嘀咕道:“莫非是骑牛山清流宗的道士。”闻言,众人更是惊讶,那女子也止住怒意,悄悄地闪到人群之中去了。
那青年道士微微一笑,顺而一把攥住孩童的手掌,让开人群,向着北面一条僻静的街巷行去。
孩童犹未看够,只回着头看那龙灯盘舞,一脸的恋恋不舍。
转过街角,人影渐稀,两边高墙深院,时有粗大的树干伸出护墙外,即便是冬日,也枝叶繁茂,当是那四季常青之树。
那青年道士抬首看了一眼,暗自呢喃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是这孩童真如何莲渔所言,就是那系铃人吗?”
呢喃之中,那青年道士摇头,心道:“陈纶啊陈纶,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有何资格怀疑已修至半仙之境的何莲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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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戴熙的书童石砚经过晚照亭的时候,月光忽然一盛,他不由得停住脚步,顺而向池塘中望了一眼。此时正值入冬,又赶上一年一度的破妖日,城中舞龙斗彩,一派喜庆,热闹非凡,而这里却寂静闲庭,听不到半点尘世喧嚣。虽然,池塘中的芙蕖睡莲早已残败不见,但月光洒下,水波就自然褶皱出丝丝光点,再映着周遭的假山乱石,细竹野藤,还有那些园中最多见的榔榆,其铁锈色的树身斑驳,或枯或漏,或卧干临水,或盘根截枝,在冬日里,就更显它们的愈老弥苍之态。也直到此时,石砚方才体会到园中实处处有野趣。
这片园林据说为昔日吴牙所建,想吴牙仅一“妖人”,又怎识园林之妙。因而,此最初名为“伤惊园”的宅第,后来被至泰帝赏赐给破妖有功的戴望书,又经戴望书及其后人重筑翻修,方才绝尽“妖气”。而论园林之美,得借自然之妙,世人即名之为“戴望园”。
石砚自是不知道这园子的来龙去脉,只是他此番行色匆忙,也正是要前往戴熙的参莫堂。想戴熙自上月被妖狐所迷之后,体虚精乏落下病根不说,其性格变化,前后几叛若两人,倒真的很让石砚替之担忧。
其实,眼下为戴熙担忧的又岂止石砚一人,突然遭逢此等变故发生,戴府上下无不惊慌失措。戴熙向来被戴家之主也即是贵为当今太子相师的戴重礼所疼爱,戴重礼对他也期望尤众,曾寄言曰:论戴室一门中兴,全指望戴熙一人。可愈是如此,遭逢这等变故,戴府上下也就愈发惴惴,如遭大劫。幸而戴重礼自月前就陪同太子参加骑牛山清流宗的金箓大斋,也就暂时瞒着他,只奢望在想出良策之前,能瞒得一时就算作一时了。
不过,在此破妖日,府中忽有贵客不请自来,他们自称来自骑牛山清流宗,又直言为治戴熙之病而来。接待他们的是戴熙之父戴庭传,戴庭传当时虽很惊讶,但又想到清流宗被世间尊为道门三大源流之一,门内自是高人众多,或真可未卜先知,并医治好戴熙之病的。只是,既然来人从骑牛山而来,又不得不将之与戴重礼联系到一起。是此,戴府上下可谓既有所期望又心中忐忑。
绕过池塘月色,石砚就来到参莫堂的门前。参莫堂虽然占地不大,但实为戴室先祖戴望书挑灯夜读之地,今为戴熙居所,由此也能看出戴家的确对戴熙寄予厚望。可到如今,这昔日透散书香的门扉上遍贴符箓,据说此符有降妖驱鬼之能。亡羊补牢,虽或可称作为时未晚,但落在此时石砚的眼中,反而凭添了许多邪戾森然之色。
石砚停住脚步,从门缝中他瞥见室内似点着一豆灯火,隐然又似听见有人在细细研墨之音,石砚顿时大喜,心道:“公子自出事之后,已很久未动笔墨丹青了,怎么今日会有雅兴?难道……”
想到此处,石砚正要出声,这时就听得一声低吟,竟是个女子的声音,石砚立即一怔。
那女子说道:“公子……奴婢怕得很……这……这一定会被老爷责罚的……”那声音听来柔柔弱弱,仿佛又害羞又惊恐的样子,石砚又是一怔,因为他已听了出来,说话的人正是丫鬟海棠,她是老夫人派来服伺戴熙的,平日里只做些端茶送水一类的起居杂事。
闻言,室内的戴熙立即就笑了一声,其笑声中竟带着某种轻佻的意味,与以往的他大有不同,随即又听戴熙语调平和地说道:“海棠啊,你先莫用紧张,我这屋子里,有你先前送来的火盆,已将此室内烘得温暖如春,因而你虽脱了衣裳,也暂且不碍的。不过,你若真的感到不耐或是有不舒服的地方,我也不会强求。”说话间,戴熙忽然一叹,大有意兴阑珊之态。而在屋外的石砚听之却是大惊失色,可他终究不敢撞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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