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深秋的黎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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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秋雨,却在黎明到来之前,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秋风秋雨愁煞人,而这甘山狐谷的最后一个秋天啊,为何这么快就要结束掉?
没有任何喜悦,也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每个人只静静呆在原地,任凭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那些沦为无根的枯草落叶随风飘荡,更荡出一片片令人无法预料的轨迹。
当行满一个周天,陈纶终于睁开双目,顺而长吁了一口气。想这甘山狐谷的最后一战,在婆婆鼓道钧天的重压之下,以陈纶、郑纯、彭是为首的清流宗七人,结成天罡阵势,方才保得魂魄不被震散。
“想不到我居然连做个看客的资格都没有。”想到此处,陈纶心中顿感丧气颓然。而于此时,天色将明,时已入寅,这来时的壮志豪情就如这茫茫雨雾,忽然就变得不真切了起来。
“到底是如何一个结局?”每个人都茫然自问,心中混沌一团。然而,隔了半晌,终有人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叹。
“十年苦修,一战从头。”卜保长长叹息一声,众人听之,心中更觉黯然。想卜保曾被在渊道长论为心性坚韧,再加上他用功尤勤,因而,若论道行根基,他在渊七子中也只稍逊于钟贫。而在此时,既然卜保也得出道行折损之论,余人暗自思量,自知若比之卜保,恐怕折损更多。况且,先前在举阵当中,因入了色相,众人早已沦为下乘之道。
在叹息声中,天色却已然亮了,只不过秋雨愈发浓密,将周遭的景状完全遮没,众人也只晓得他们依然身处在那名为“雷坑”的洼处,落下的雨水从高坡流下,也不知为何,其色竟是一片赤红。
忽然,细雨从东往西飘飞,似有阵风从坡上刮过,陈纶定睛望去,只见一人破雨奔来,其势甚是迅疾。
来人正是普咒院的敬乘风,陈纶眼尖,当敬乘风之身落在五丈距离的时候,即瞥见其双脚踏出的泥浆溅出足有三寸之高,心中立时一宽,因为他知道以敬乘风踏足无尘的身法修为,此等状况则表明,在最后一战中,他们普咒院一方也同样功力折损不少。想到此处,陈纶一边是宽慰,也一边是担忧,毕竟他不知道战果究竟如何。
立定身形,敬乘风仍旧一脸冷然,就见他开口说道:“诸位可已调息完毕?”
闻言,在渊七子中的彭是立即回道:“当然!”
敬乘风撇嘴笑了一下,随即正色言道:“那就好,何师有请诸位上到高坡一见。”说罢,敬乘风也不理会众人是否答复,只一转身,向来时路奔去。
彭是正待发怒,却见陈纶、郑纯等人无不瞬间起身,跟在敬乘风身后,彭是不由得一怔,可随即在心中暗骂一句后,便拔腿向先行的众人追去。
坡高十丈,一片赤土。踏足其上,仿佛犹有余温,雨浇不灭。其实他们不知道,这雨不知不觉已下了近三个时辰。
何莲渔正立在高坡之上,着一袭青衫尘泥不染,只是眼下他手打着油纸伞遮挡风雨,同时也遮住他的面貌。而在他身侧,秦走虎在左,鞔惊岩在右,赤足光头、方面大耳的李破浪则在何莲渔的身后,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尊高及一尺的五层铁塔,目垂身坚,加之裸在雨中的肌肤如刀刻斧凿,状若罗汉。
唯独不见管苦桔,陈纶心中虽有疑惑,但见何莲渔就在此地,他又怎敢怠慢?立即上前恭身持礼道:“晚辈陈纶参见何师叔!”见状,在渊七子也纷纷上前施礼。
等最后一个恭身施礼的彭是直起身来,何莲渔方才开口说道:“诸位受苦了。”说到这里,何莲渔手中的雨伞迎风一涨,将这坡上愈见肆狂的雨意化之无形后,他方才继续说道:“此山中苦雨还要一个时辰方才结束,此地虽为高坡,不得遮挡风雨,但为阵眼所在,因此苦雨不至。而论此甘山狐谷的奇妙,其实全赖这载于仙家八十八级玲珑塔中的催字真言。昨夜一战,妖狐最后舍身而引发“催”字中的火。催火灭后,苦雨生出,因而此地在三个时辰内,苦雨将按照出风无雨仇举催,走上七七四十九局,直到卯正前后,苦雨方才由举入催,化之无形。而那时正经过你们适才所在的雷坑,因此我让乘风提前叫你们过来,免得再出差池。”
何莲渔的话语平实如邻人友语,众人心中却是一惊,因为他们俱没想到,这甘山狐谷之阵竟然与仙传的八十八级玲珑塔真言有所干系。另外,何莲渔所提的苦雨是为逆天行后出之雨,据传对修道之人的功行最是危损。想到忌惮处,众人立即站在高坡上,抬头望向雨幕。
只见四周雾朦朦胧胧的,风吹云卷,看不真切。但以陈纶、郑纯等人的眼力,立即就分辨出雾中实在是有万千变化的,雨意暗藏汹涌,远远观之如黑色的经脉在其中纵横交错,将整个山谷包围得严严实实。
凝神注视许久过后,陈纶终是忍不住恭身问道:“晚辈请问何师叔,那妖狐可已授首?”
闻言,众人均望向何莲渔,因为陈纶此问为众人心中最大的疑问。正当众人屏气聆听之际,就听在那把油纸伞罩之下,何莲渔温和的声音再度传出。
“你们可以此言复命戴重礼,就说此甘山狐妖大有来历,我何莲渔已自作主张,另行处理。至于为狐妖所惑而落下病根的戴熙……”说到这里,何莲渔略微一顿,随即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自会派人来解这人世因果。”
听何莲渔这等说法,众人既是恍然更是茫然,心中诸般猜测生出,却又如何知道何莲渔之真意。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在昨夜一战的最后关头,婆婆不惜以她几近千年的道行,槌破催火而令天鼓破碎,从而阻止了何莲渔所结的五层宝塔的神光于一瞬。也正是得此一瞬之机,严芷、小茵以及只余元神的周篱俱被婆婆以“借影术”借着天鼓碎片四散而遁走,只可惜婆婆自身却最终难逃命运牢笼,被何莲渔收入五层宝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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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入卯正,在高坡卷过一阵狂风过后,雨仿佛在瞬间就停了。
天空中乌云散去,何莲渔一收伞,阳光骤亮。
只可惜,这等雨过天晴的大好之日,见到的却是残秋剩景,原先的秋黄枫红之色,尽数全无,只落得灰秃秃的一片大地寸草不生,偶尔得见几株老树,也如遭雷劈火焚,只余根干枝杈矣。

此地因催而生,因催而灭,数百年成就的甘山狐谷,曾经的一派生机,无曾想在这一昼夜的工夫即消失难觅。昔日婆婆与周篱费尽心力而设在谷外的结界早已散去,一条向西的山路,望之虽崎岖难行,但此去再无险阻。而若来年种得人间福,这里或许又会春暖花开,野草滋长,只是物是人非,徒添些许伤感罢了。
正当众人感慨之时,就听见有哭泣声从另一面传来,其声虽哭得沙哑,但显然为一童子的声音。众人转首望去,就见白衣赤足的管苦桔手牵着一个孩童行来。
孩童身形弱小,走路蹒跚,一路哭声不停,此时已成抽泣。倒是管苦桔甚有耐心,边走边劝慰,语态温和。
见状,陈纶心中暗暗称奇,他一眼就认出这身形弱小的孩童,昨夜曾与狐妖呆在一起。陈纶心道:“管苦桔为何会与这来历古怪的孩童在一起?而他们先前又在何地?莫非……”一瞬间,陈纶的思路连转了数转。
行到近前,管苦桔也不停留,只向何莲渔恭身礼道:“遵何师所命,我带这孩童在苦雨中已行过一个时辰了。”
闻言,众人即惊又疑,惊的是山中苦雨为逆天而落,向是修道者大忌,可管苦桔又何敢处身其中?但又有人联想到管苦桔医术精深,且身具“奇果”护体,或可不惧苦雨。然而,何莲渔为何命他带着孩童“特意”去淋苦雨?此乃众人心中一惑。莫非那孩童也为狐妖?可以众人眼力,上下仔细打量,怎么看这孩童都是个“人”。
孩童忽然间就止住哭泣,只瞪着哭红的双目怒视何莲渔。
何莲渔倒也似在意料之中,微笑道:“在你眼中,我也许就是那个大恶人,是吗?”
闻言,孩童倒是怔了一记,心中连忙回忆婆婆曾经说过关于眼下这个“坏人”的话语,可他越是心急越是想不起来,孩童暗骂了他自己一声“笨蛋”,随后道:“婆婆说过的,你这个没脸的人……就是个大坏蛋。”
听得这一大一小的两者对话,众人皆暗笑,也就在这时,孩童眼光一转,正落在李破浪手捧的铁塔之上。
孩童忽然嘶叫一声,挣脱管苦桔的手掌,像头红着眼珠的小牛犊,直往李破浪的停身处冲去。
可是他只冲了三尺的距离,就如隔空撞在一座沙包之上,直撞得他头晕脑涨,木定在原地。
这时,何莲渔又问道:“你为何要横冲直撞,非要去撞那座铁塔?”
孩童怒道:“谁要和你讲话的,我才不跟大坏蛋说话。”闻言,何莲渔只笑了笑,立即沉目不语。
然而,孩童适才说的只是一时气话,因为若按他以往脾气,有人主动问话于他,他欢喜还来不及。只是这回,孩童却在暗地里赌气,心想:“我一定不能回答这个大坏蛋的任何问话。”
可众人却终究因此而关注李破浪手捧的那座铁塔,只见此塔只高及一尺,通体黑黝黝的,犹如铁铸。五层塔上虽刻出十八道卷门的形状,却为实心铁塔。从李破浪捧塔的姿势来看,众人俱知此塔份量不轻。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铁塔”实重十万八千斤,即便李破浪修得十象龙虎般若力,也搬之不动。幸得何莲渔在塔之基座施以“浮”字诀,其重如水浮莲,十之存一,即一万零八百斤重,饶是如此,李破浪方能以双手捧得。
“上路吧!”何莲渔率先起步,就在孩童一愣神的瞬间,刚好从他身边经过。
孩童咬牙切齿,但他就是再愚笨,也知道眼下这么个貌似卷画中书生公子哥儿模样的家伙绝对不好惹。正当孩童眼光转向跟随在何莲渔身后,双手捧铁塔的李破浪之际,耳边就听见有人轻声说道:“那个光头大耳手捧铁塔的家伙,正等着你去撞他呢!”
孩童又是一怔,随即就答道:“我才不上那个没衣服穿的家伙的当,我就不撞他。”
闻言,管苦桔终究忍不住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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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一座山口,狐谷终于被甩到了身后,此去人间路,无论是喜是悲,眼前早已是一片开阔。当眺望远方,群山连绵起伏,在深秋的晨光照耀之下,一条蜿蜒的大河,像是要流到大地的尽头。
然而,忍不住回身去望,山风吹得“咿唔”作响,只看了一眼,孩童鼻子就忍不住一酸,泪水又掉了下来。
舍不得啊舍不得,树丛中,山坡上,那一双双如孕含着热泪的眼珠直勾勾地望。
禁不住啊禁不住,终于忘却了畏惧,只拼了命也要把那塔来追。
来回穿梭,四处奔走,只愿能守护在塔的周围。且低低地哀鸣一声,如若在把亲娘来唤。
再道一声养育恩啊,再跟上一里路。只听得一声声,一阵阵,转瞬间,满山的狐悲长鸣,此起彼伏,令人辛酸。
何莲渔眉头一皱,一止步。
分立在他身左的秦走虎顿时怒喝一声:“孽畜,还不给我通通散了去。”
其声入林,万兽压音,狐悲长鸣立即静歇。
“塔”忽然一沉,浑如千万钧,直压得李破浪双足俱没入土中,寸步难行。
何莲渔面色一冷,道:“杀!”
此言既出,秦走虎与鞔惊岩二人顿时跃出,瞬间,其二人手刃狐兽不知凡几,鲜血染红了一地。
“塔”身颤抖不息,随后就入寂无声。只听得李破浪一声低吼,双臂攒力,顿时将塔托起,从而继续跟着何莲渔向前行去。
终于再也听不到半点狐音悲鸣,然而,却有一个弱小的身影,朝着那铁塔发力狂奔。
“你这个大恶人——大坏蛋——你快放婆婆出来呀——”
抢天呼地之中,孩童脚下一软,立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何莲渔也不回身,只停步说道:“如果十年之中,你能找到你是谁的答案,或许你才有资格对我说出此等要求。”说罢,何莲渔的脸上忽然笑容荡漾,顺而也就再不停步,直向着愈见愈浓的秋色中行去,渐而又与秋色融为一色。
而偌大的空间,仿佛只余孩童一个人在哭泣。
“婆婆……大姐姐……二姐姐……还有小茵姐姐……你们都快出来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呜……”
《雷震子》第一集来自甘山狐窝的男孩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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