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河淌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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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怎么也没料到,此时张口说话之人,竟是原先一直昏迷的楚原絮。
只见他面色煞白,眼光直盯着一处,浑身俱在颤抖。“她……她……鼓……”
众人立时顺着他所关注的方向望去,只见在对面的石壁上,如水墨晕染出一个苍老的轮廓,目前虽只显出半个身子,但也犹如活了一般。因而,无论是脸部那些状如沟壑的皱纹,还是袍袖上随风摆抖出的褶皱,无不随着众人的目光触及,立即凸显出来。
“老人”长长一叹,竟是极其无奈的叹息,仿佛她在叹息岁月无情流逝,颓老若死的身躯,如浮于虚空的最后一点烛火,也将离她远去。
然而,这竟是极为矛盾的一叹。就在众人一片惊诧之中,一段“咿咿呀呀”的哼唱,仿佛从空旷幽冥中传来。众人寻音望去,就见浮空之中,隐隐约约搭起个戏台,其内人影绰绰,如虚似幻。
就见一女子扶在灵前痛哭道:“三官啊——阿喜来看你啦——”
说罢,女子以袖掩面,抽泣了三两声后,便开始唱道:
“端了四福拜亡灵,失声痛哭我夫君。连歌圣关亲夫主,黄泉路上一同行。圣关去世到幽冥,阴司地府见阎君。仙女仙童来引路,阎罗天子出来迎。小娘痛哭见夫君,一夜夫妻百夜恩。指望百年同到老,谁知半路两相抛。”
唱到此处,那女子仿佛再也唱不下去,便抢天呼地,嚎啕大哭。
众人虽恶唱词粗陋,曲调低俗。但心中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在此境况中,能听得人间世俗俚曲,竟是出奇的亲切。于是,俱一脸认真地听将下去。
这时,场景忽换,刮起阴风阵阵,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只见一身乌衣装扮的小生,脸色凄惨,喃喃语道:“阿喜啊……你说的三官都听到……你可千万莫要寻短见……”说时,小生便开始起调,顺而唱道:“前世因缘今世定,祸福生死两难依。阿喜岂知三官苦,心脉寸断哪能活。只愿来生再相遇……”
众人正听得好笑。忽然,管苦桔面色一变。只见楚原絮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一刹那,其面如死灰,口中只喃喃语道:“心脉……心脉寸断……哪能活?”说完这最后一个“活”字,就见楚原絮立时喷出一口血箭,其身则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众人猛然惊醒,见此异状无不大惊,敬乘风更是怒吼一声,顿时向着那个在石壁上已浮出大半个身子的“老人”冲去。
然而,愁云瞬间散去,场景忽换,禅音袅袅,只见一个女子在佛像前束上一炷香,而后平腔唱道:
“琉璃灯落地保团圆,金炉里面把香焚。唐僧取经吃了多少遭磨难,奴救情哥一样能。琉璃灯落地保团圆,金炉里面把香焚。胡地生母救子三王合六个日,奴救情哥愿把身子焚。琉璃灯落地保团圆,金炉里面把香焚。木连僧和尚都要去救母,小奴家吴山十庙救情哥。琉璃灯落地保团圆,金炉里面把香焚……”
其声平平,其情切切,只唱一段,敬乘风的身躯就立即一定,顺而原地转了一圈。又随着唱句的转折重回,只见敬乘风越旋越疾,直如走马轮车一般,带起一道旋风。隐隐地,只听敬乘风暴喝一声,身躯顿时从风柱中旋出,其势如狂风贯耳,直向“老人”破去。
唱声不停,而在平腔之下,实暗蕴百转千回。就听那女子咬着银牙继续唱道:“琉璃灯落地保团圆,金炉里面把香焚。龙凤剪刀奴自有,绣花针取出三两支……”
随着“刀”、“针”等字节的吐出,半空中,敬乘风所化风势,被从中一剪而断。而就在敬乘风一个跟头凭空坠落的瞬间,破空之音骤响,众人无不失色。
陈纶怒睁双目喝道:“原来竟是你这个老妖婆——”说话间,陈纶顿时将商螽印祭在半空,忽然,眼前一片混沌,“老人”立时如烟散去,无影无踪。
惊诧中,陈纶腾身将尚未化出的商螽印捞在手中,就在他落地沉沉之际,只听“嗷”地一声嘶叫,一物直生生地从那片混沌中窜出,只一爪就将陈纶身上撕出几近尺余的血印。
那物横冲直撞,即便其身只若白晃晃的一个人形虚影,无奈其势来得着实疯狂。只数息之间,从东窜到西,再从上蹦到下,在场几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她抓得血痕累累。
彭是一声低吼,气贯臂中,只迎着那“物”,一拳击去。想彭是之拳,乃集三火雷诀,端是刚猛无匹。瞬间,其拳暴涨如钵,自下而上,直如能击出一道烈焰。
那物竟丝毫不惧,不顾拳势而张嘴即咬。彭是大惊,只觉其拳直若击在一团“虚无”的空气中,直带得身躯向前跌撞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然而,立定后,察看右臂,只见原本铜皮铁骨的臂上,赫然有三颗牙咬的白痕,入肉已至三分。
彭是之拳虽未奏全功,但排山倒海的拳之气劲,终究令那“物”身形一滞,从而将之全貌落在众人视线中来。
只见那物形如侏儒,耳尖嘴凸,却又极似狐狗。再观其四肢短小,全身干瘪,几不见三两血肉。然而,令人尤为惊奇的是,其两腿之间,却鼓涨得紧,坟成一座小山包。若对比其身,尤其滑稽,逗人发笑。
见众人只目视其身,又似面带讥笑。那物顿时“嗷”地一声,怒得平地蹦起一丈多高,横着平飞而出,直向众人扑来。
瞬间,那物撕抓扯咬,用尽人间撒泼之能事,加之其身虽若有实体,无奈人手一但触碰之,却状若虚无。众人已知不可力敌,纷以暂避其锋锐,为一时善策。可是,那物一经出手,就必然见血,可谓招招不落空。转眼间,在场之人无不被她撕抓得血痕累累。
这时,就听郑纯一声低喝,也不顾那物撕抓其脸之痛,立即身踏天权之位。而在其后,李厂占天璇,张玉屠占天玑,娄全占天枢,卜保踏玉衡,彭是踏开阳,而落在最后的陈纶,则一个箭步,顿时走至摇光。这时,就见在这天圆地方的山洞之内,七人布阵走位,如帝车运转,浑若一体。当走阵至勺携龙角,魁枕参首,其阵立显一道白线,将那“物”定在原地。
见阵势已成,郑纯即取其师所赐乾元珠,正待将阵中状如虚质之“物”收入其内,忽然,天顶自开,只见一道斜洒的光亮自上投下,照在方圆之地,空荡荡地并无一物。地面之上,却如水波潋滟一般,清澈而透散芬芳。

这回着实静得厉害,连彼此的心跳也似“咚咚”作响,那束在空中的光纱幕帐,端是美妙绝伦。瞬间,直照在地面上,如水波,如明镜,如丝绢。又在无声当中,一盏随墨色晕染开来的荷叶,卷着雨后沾着的一滴水珠,沿着纤细的茎脉,打着旋儿滚了起来。
众人的目光又怎顾及于此,只见菏叶作裙,随风舞摆。藕白似玉,滑为凝脂。一束不染半点尘泥的花色,含苞待放,其尖却是最润的胭脂一点,如见伊人颊畔羞红,顿时倒影出个凌波仙子,亭亭在水中。
众人只屏住呼吸,偏一呼一吸,也要跟随着一株嫩白欲滴的蓓蕾,一片一片地绽放。
口鼻闻住清香,只觉浑身上下,数万个毛孔,无不齐毕张开。偏是明明不见寸缕在其身,而水中倒影,却悄悄就若是蒙上层薄纱,瞧来朦朦胧胧,令人遐思。
终是有人沉忍不住,咳出一声,从而打破这完美之静。想在场之人大都为自幼修道,对世俗**自是看得极淡。无奈,明知此花来得妖孽,当目见不染半点尘泥的仙姿,心中渴望而不可及之欲念顿时生出。
舞风弄清影,只一瓣莲色张开,悄然漏出一线。而一线即是一洞春光,勾起人之无限存想。只见瓣色张开后,顿现其内所包着的一抹鼓鼓嫩嫩,其色白如玉,红如胭翡。只可惜瓣色层层叠叠,依然不得看个真切。
“此乃妖孽所化,败我清修,不可观之。”说话间,卜保沉闭双目,暗念“不动根本咒”。
众人虽知卜保向不轻言,也自认做不到他那般苦修之法,但眼下之“景”,着实诱人,在侧目片刻过后,终究是忍不住仔细观去。
轻纱似褪,当目光注及,那遮掩的薄纱,仿佛被火燎一般,一寸一寸往下褪却。渐而看见乳沟一抹,其间润泽如玉,却肉肉的,挤挤的,散着温香。
“咕噜”一声,似有人猛咽了记口水,然而全神贯注间,又有谁人听见。
只觉眼中赤火一点一点燃着,想眼下众人,自进了这座天圆地方的山洞后,俱浑身上下如赤条条的,不得寸缕遮体。当欲念起时,即便清修经年,也当如在慢慢褪去的薄纱轻揩细拭中,一点一点走向笔直。
绢纱薄如春水流,而水波一褶皱,便将一池欲念搅碎。
可众人怎得甘心?顿时抬头望去,只见风舞叶茎,挺直在水中,亭亭玉立,一朵妃色的荷苞,将瓣儿暂开一缝。
终究是要待放,也终究是要现出樱桃顶红一点。
呈倒梨儿形的肉一团,白生生地,偏是其端娇柔凸一点。
圆圆的,硬硬的,软软的,晕散了开去,就似那结着美人儿泪珠,落下的腮红两点。
浑身起栗,寒毛孔儿全竖起,直把牙根攥得脆紧,恨不得一口儿吞。
可是,偏又香喷喷的,结成个嫩莲蓬,七八个洞眼,里头的媚色,如核儿一个个凸凸地往外挤。
“剥开它。”有人低吼了一声,眼睛炽热成火。众人俱是惊奇,赶回身望,不是彭是又是谁?只见彭是面色红通,跨下虎张指天庭。见之,众人欲狂起,再转头,把她来望。
莲中丝,蓬中絮。絮松松层层,丝断断连连,肉软软蓬蓬。只若陷在个不着力的空间里,有心杀敌,却无处出力。
正在此时,耳边听得潺声响,似那仙体横陈妙处生。
声声慢,勾魂魄。向下望去,中间旋出个梨窝窝。
梨窝窝,转三转,眼波就欲往里钻。可棒槌儿,蘑菇头。坚如铁,直如松。即算磨成麦芒针,也只化在小溪边。
正当水波倒影中的仙子,剥去最后一层遮掩,也当众人欲罢不能之际。忽闻一声冷哼,众人如被当头棒喝,立然醒来。只觉裤裆里湿乎乎,热烘烘,多年的苦修几化成一旦。
但是,如那冷哼不是如来自阴煞地府,众人也当不会如此迅疾地从欲壑中解脱出来,只见一位全身素色的女子立在暗影之中,即便她周身洋溢着某种诡秘的色彩,但众人刚脱色劫,此时观来,反而观来有种心跳的感觉。
那女子身线婀娜,肌肤白嫩,发如黑瀑,在那道暗影当中,衬着优美的身姿,飘飘若流风回雪。
就当众人俱是心添神往之际,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众人心头顿时一片惊骇。
只见她满脸煞气,以至于眉眼口鼻无不扭曲,而成狰狞。
“可恨你们这些臭人。”周篱面上杀气寒霜,瞬间,其身骨骼碎响,从中破出一白骨森森的巨掌,直向众人索来。
想适才众人遭逢精泄气散,眼下正处筋骨酸软,调气回元的阶段,见此杀势袭来,无不暗自一叹。
卜保立时睁目,怒喝一声:“大胆妖孽!”随即积蓄全身功力迎去。
周篱冷笑一声,即便她被孩童破了她百年的修行,但眼下卜保之“不动根本咒”只入三道法境界,若来挡她,无疑螳臂拦车,自寻死路。
然而,就当周篱将其白骨巨灵掌催到十成之际,忽然,她满脸讶色,以至于原本覆盖在她面上的煞气全消,顿时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来。
只见白骨爪自爪端开始消失,顺而扩到其臂,而到最后,当那带着一脸怨恨之意的周篱也凭空消失,留给众人,如经历一场仲夏之梦。
注:
此章婆婆所用的唱词,依然取自旧抄本林阿喜与赵三官的故事山歌集子,而为了情节需要,个人杜撰篡改了部分句意,其本来格式,却保持原样。其实,关于这个山歌,还有一处很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阿英曾在书话里说,估计故事的结尾是个大团圆,林阿喜求神拜佛,请医生将赵三官的病给治好了。阿英居然猜错了,真正的结尾居然是个悲剧。一切因果来源,只因这个山歌集子的确很稀见,想过去藏书家们哪会在意这等放在明末农村多如牛毛的烂圬糟。因此,当近代的阿英想找这一类世俗俚曲素材的时候,当时他也只获得一个残本罢了。而且阿英也的确小看了说故事的人,哪怕说故事的只是平常老百姓,是用一个很“土”的方式,去说一个很“土”的故事,也当如栓着的一头貌似听话的牛,时不时也要牛脾气发作,跟读者拗上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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