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香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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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左旋,太阳由东至西,出卯入酉。
身赴甘山狐谷,在经由一条由西向东的路途中,地势越拔越高,几成一线天。
一路上植草渐稀,岩石也愈发怪状嵯峨,光秃秃的在阳光的晒射下,泛出油亮的光泽。到了卯正时分,山路也愈发狭窄,人不能并行。于是,以管苦桔、陈纶为前,彭是、张玉屠、卜保以及身负楚原絮的敬乘风为中,郑纯、李厂、娄全他们三人则殿后。
阳光开始灿烂,山风直吹得众人衣物猎猎作响,但此等山路,即便再陡峭十分,料想也阻止不了他们急欲前行的步伐。几达百丈的陡坡,恍若一会儿的工夫,就到达顶端。
然而,就当齐临绝顶,环顾四面,一片云海茫茫之际。即便落在最后的娄全也已发现,他们似乎走入到了绝地。
于是,娄全惊疑道:“莫非何莲渔师叔命我等所破的举阵,竟是一条凭空降至的悬崖之路?”
“是!”管苦桔答了一声,说时,他的目光却落在别处。
见状,陈纶心中一动,立即迈向那绝壁边缘,随之低下身来,俯看良久过后,方才说道:“此崖左侧,约三十丈深处,侧生三株探海云松,其下有一岩石盘出崖壁,大约三丈方圆,于此崖壁之间,似有一洞**。”说毕,陈纶抬眼征询似地看向管苦桔。
管苦桔点头道:“此处正是‘举’阵的入口。”
闻言,众人心中虽有疑惑,但见管苦桔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都暂放下心来。
随后众人结索,沿着崖壁直下。云深不知处,垂首望去,只见云雾笔直地向下盘旋,一层接着一层,犹如塔云。
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陈纶与管苦桔便下到那凭空凸起的平台之上。
其上风势猖狂,他二人早已暗捏“定身咒”,因而任凭风借风势,状如叠浪,其身也凝立不动。平台之处,在岩石与崖壁接壤处,侧生有一洞**,半人多高,其内则黑黝黝地,望之极其深远。当目光定在洞口顶端石壁上,一个阴刻着的“举”形字符,顿时印入他二人的脑海中。
陈纶首先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因此,应该是我先行。”说罢,他也不再迟疑,抢先一步,顿时没入洞内。
见状,管苦桔只笑了笑,随即他抬眉向上,当见到后路的郑纯、敬乘风等人也将于瞬间沿索到达这里,就跟着陈纶,低身进了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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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按古本《虞山精蕴》中解,此乃西四九之位,与占据北一六位之“仇”,并成一家,又各丽一重天。此路又据仙传的八十八级玲珑塔真言中载,“举”为外平内方之兆,若牵发气机,共成一千八百五十一局变化。
就在陈纶、管古桔几乎不分先后地进了“举”洞的一瞬,正值辰时。而于此刻,日晒山中,秋风枯草长,那孩童也踏入到他所熟悉的山路上来了。
一个人孤单,一个人在途上,草木也当作良朋。即便他曾经不懂山中岁月,也自见惯了斗转星移,但是,当他目见那些曾经的郁郁葱葱,忽如一夜就满目秋黄与凋零。孩童忽然觉得,心中竟生出从没有过的寂寞滋味。
他低下身来,对着一株被露水打得残败的小草说道:“小草儿,我知道秋天来了,你就要消失了,但是明年春天,你还会来陪我,是吗?”
野草又如何能听懂人言?只随着一阵风,草叶随风舞,似在快乐地回应。孩童甚为满意,便站起身来,随之一路问候,一路种下他来年的希冀。
路过山涧,水声哗哗,撞在岩石,丁冬碎响。溪水仿佛从那云深缭绕的山巅,一路欢快地歌唱下来,孩童听了自是高兴,于是,他也就一扫心中心的阴翳,大声欢笑。
笑声回荡在山林间,鸟儿也来应和。一笑三短鸣,听来也煞是有趣。
孩童开始蹦跳着在山中行走,拍着手掌把歌唱,掌声清脆,映在晨光中,如若光闪。忽然,鼻中闻得一种奇香,孩童顿时停住脚步,只轻巧地拨开草丛,就见在那片光秃秃的方寸之地,一株香草正在破土,发出一瓣嫩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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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陈纶就在洞内一拐弯处停步。想他们自进入这“举”阵后,路渐渐向下倾斜,岩洞内也渐行渐宽阔。
见陈纶面现迟疑,此时已然赶到的郑纯立时问道:“怎么?莫非陈师弟觉得极为不妥?”
听到此问,陈纶苦笑道:“不知晓怎么了,适才我的心中竟生出孤单落寞之意,因而不知不觉,我就停下脚步,我……”陈纶欲言又止,显然他正为此心生困惑。
“莫非是妖邪……”郑纯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止住,因为按他所想,以陈纶修道之功,如何忽然生出落寞常情?但正是怪异如此,他也不得在管苦桔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说出跌损陈纶面子的话来。
管苦桔点头道:“自打我进了举洞,我一直暗捏破日咒,可适才我也如陈纶一般,心中忽然就感到落寞忧伤。”
闻言,陈纶、郑纯以及刚刚踏及此处的敬乘风、彭是、张玉屠等人无不一怔。
就在这时,岩洞内忽然刮起一阵旋风,那风势极其怪异,即便众人暗捏定身咒,也在一时间无法稳住身形。刹那间,就听风中有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笑道:“我回来啦——哈哈——我回来啦——”
众人脸色骤变,就在这一瞬,那尖尖细细的声音,直如雨后春笋,从岩壁上,冒出千千万万来。
“我回来啦,回来啦……我回来啦,回来啦,回来……”
千万个声音一并唱和,却更如千万道利箭直向众人射去。
“咄!”陈纶暴喝一声。然而,令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这放在昔日能够降妖除魔的雷诀竟然无功。瞬间,那缤纷如麻的声线,已侵入其周遭只余半尺之遥。惊骇中,陈纶直贴着地皮仰身后撤连连,原先近十来道袭向他眼耳口鼻的无形之“线”,只擦着他的面皮而过,其势端是迅疾无比。可饶是如此,转瞬,陈纶自咽喉以下,不知中了多少记,只觉浑身奇痒钻心。
“我回来啦,回来啦,回来……”
千亿个声音一并唱响,浑如一场骤然降落的绵绵春雨,又只在数息之间,转而无声。眼下众人俱狼狈不堪,适才异境之下,即便身法迅疾如敬乘风,雷诀刚猛如彭是,也无不如陈纶一般,身中不知有多少道怪异的无形之线,又于一瞬间,全身酸麻痒热无不有之。
陈纶暗自运气,方将紊乱的气息平定。此时此境,令他尤为佩服的是,适才也只有管苦桔静而不动,直似入到不闻不问之境。
“为何术法失灵?”这也许是眼下每个人心中的疑问,可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人呻吟,正是一直为敬乘风所背负的楚原絮所发出。只见原先昏迷不醒的楚原絮似是微微一动,其拳攒紧,跟着面生红润一抹,呼吸声更是近可听闻。见此异状,敬乘风顿时大惊。
管苦桔睁开双目道:“适才为生气发散,而我等若以后天所为术法阻之,自当徒劳无功。幸好此生气于人害处无多,只酸麻痒热一时而已。不过,此生气于楚师弟的伤势恰好多有益处。”说到此处,管苦桔笑了笑,顺而扭了扭似若酸麻难耐的脖颈,其表情及动作观来煞是有趣。
众人半信半疑,但在运息探查各自五脏内腑后,果然未发现任何异状,心中顿觉安心。想到适才的狼狈,又无不哑然失笑。
可是,如若所修的术法不能在此地为之,于众人来说,无异断臂,顺而对这“举”洞的莫测,心生忐忑。
陈纶笑道:“好一个名‘举’之洞,这等遭遇,我陈纶尚还第一回遇到。”说话间,陈纶立即迈步,再度行在最前。这一回,众人愈发谨慎,用亦步亦趋来形容也实不为过。
果然,这等小心立然见效。未及十步,那仿如先前一般的万千“生气”再度袭来。只是这回,众人虽惊,但经历过先前遭遇,便学样管苦桔那般做法,处以不动不闻不见。既算谨慎如郑纯、娄全等人,也只以双臂护住眼耳口鼻及咽喉、心脏、丹田等要害之处。

一轮接着一轮,各种古怪之音络绎不绝。或尖细、或粗放,或清脆如林间翠鸟婉转和鸣,又或如山泉甘冽一泻千里。即便四肢百骸各种滋味俱全,眼泪鼻涕无不滚滚落下,然而,众人终究是放下心来。彭是大笑道:“如仅是这些鸡零狗碎般的小花样,破之又有何难?”闻言,众人无不面露笑容。
接下来,在连行了数十步后,依然不见生气袭来,就在众人尚且疑惑的一瞬,忽然,一股浓郁之极的味道扑面而来。
其味直如鲍鱼之肆,臭不可闻,即便是管苦桔也忍不住皱眉掩鼻。
众人俱闭住呼吸,暂时静立原位不动。此处生得倒也着实蹊跷,抬眼望去,地势微微隆起,尤以两边最是鼓出,俱为表面滑不留手的青色岩石。此岩石原本浑为整体,也只在大约十步的距离后,方才由隆起成就向下趋势,其中生有一道只及半尺多宽的裂缝,虽不得目视深浅如何,但见裂缝之中,隐有光亮闪烁,臭味也正似是从此裂缝中溢出。
或许只是臭味,见再无其它异状后,众人略放宽心,挨着石壁向前行去。无奈此处呈半圆隆起的青石着实滑溜,其上又附生着诸多苔鲜地衣等植草。因而,即便众人俱是修行多年,身轻脚稳,但此番行来,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终是有人沉耐不住,就在地势渐下之时,彭是一个纵身,落于岩石正中的裂缝之位。
彭是自幼即修清流雷火诀,得雷火阳刚,下盘可谓稳当之极。果然,当他身处裂缝之位,脚踏沉实,顿觉远要比位于两边易行许多。于是,彭是大声笑道:“吾道不孤,当直取中宫。”
众人正待说笑,彭是面色突然一变,而众人无不在瞬间面色巨变。
只见原本坚如金铁的岩石,猛然震动,随即直如水波荡漾一般,扩散开来。众人顿时无法立足其上,俱向着彭是的立身处滑去。而在中宫之位,就听“豁”地一声闷响,那裂缝骤然张开,又于瞬间缩如一口无法探明深浅的『⊙』形,其速之疾,令彭是的下半个身子立即陷落其中。
与之同时,恶臭难闻的气味更若井喷一般,一股脑地从裂缝中喷涌出来。
众人俱惊,纷以提纵之术,或凭空跃起,或斜向拔飞,顿时避过那道张开的『⊙』形裂缝。只在瞬间,就听得彭是一声怒吼,气贯于臂,一拳就轰在边缘之处,但闻“蓬”地犹如气体闷破声发出,其身立即从中拔跃出来。
“接着!”
说话间,“在渊七子”中的张玉屠立时祭出一物,乃一环扣相生几达丈余的银索。彭是也不抬头,闻声只将右手迅疾探出,将急飞而来的银索抓牢,随即借力收气,只见其身在空中一个转折,顿时避开喷涌几成柱状的雾气。
『⊙』形裂缝张缩,带着两边隆起的岩石一并颤动,从而在这气雾充斥、愈发朦胧的洞**之中,其状几成妖体。恶臭也在一瞬间,暴发到顶点。只见喷涌的气柱冲到半空化开,如若漫天花雨一般,向众人袭来。
“汀!”
一记脆响,一物顿时凿入岩壁当中,随之就听见一人喝道:“开!”,只见一片浑如铁板之物,生生地就从那岩壁当中伸展开来,从而在半空中形成几达一丈方圆的铁板平台。
见状,但凡“在渊七子”无不跃身其上。与之同时,娄全也立时祭出一物,正是其师所赐“遁天甲”。只见其甲薄如蝉衣,先只凝缩成一团,只在瞬间就遇风化开,将此时已然立于李厂之“玄天尺”所化铁板平台上的清流门人,罩得严严实实,无半点透风之处。而那些气体冲在“遁天甲”外,就如雨打芭蕉一般,其声络绎不绝。
可是,普咒院的敬乘风与管苦桔他们二人尚在甲外,只见气雾之中,敬乘风所行之速已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
敬乘风身在空中,即便身负楚原絮,其形也疾到犹如一道幻影,只借着足点岩壁之力,忽而纵横,忽而来回窜梭。即便有时,他也会遭遇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负累,从而令其足沾地面,但是,仿佛只在一息之间,其身就一触既收,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避过“妖体”与“气雾”,斜向窜了出去。
与之动如脱兔的敬乘风相对,管苦桔却是静如处子,但见他双脚如粘在地面一般,只随着那恍若“**”的岩石起伏荡漾,其身却依然直挺如松。那些状若有形的气体,一旦迫近其身,无不被他摊在掌中一枚拳头大的果子给吸了进去。只在瞬间,就见其果,半边成朱,半边为碧,煞是奇妙。
可即便如此,岩石的裂缝越张越大,直如一股旋涡,越旋越疾。瞬间,就连洞壁也开始摇晃起来。众人无不失色,想他们此时均已见到,裂缝之内层层叠叠,深不见底,而人一旦被卷进其内,必将落得尸骨无存。
就在一整个洞**都仿佛陷入一种疯狂无休止的状态中时,忽然就听见“沙沙”的细微之音发出,紧接着,原本直径几扩大到整个洞**宽度的旋涡,立时一顿,渐而反向旋转,越旋越小。裂缝也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慢慢愈合。身背楚原絮的敬乘风早已奔得满头是汗,即便他身法超绝,眼下也不禁气喘如牛。就当他与陈纶、郑纯、彭是、娄全等人,无不庆幸得以喘息之时,在那洞的顶端,仿佛一道瀑布凭空而降。
水,自天上来,却晶亮剔透,浑无半点杂质。水更若是从九霄天外倾泻而来,飞流直下三千尺,既算众人倾尽全力,又如何躲得?
瞬间,李厂的“玄天尺”从中“咯喇”一声断折,其上众人无不轰然坠落。而放在昔日能遮住刀风剑雨的遁天甲,顿时被淋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只一眨眼的工夫,众人无不被淋得满头满脸满身俱是水流。
管苦桔只静静地呆在原地,被淋得湿透的黑发,只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衬得他此刻的面色愈发苍白。只见他木然地盯着摊开的手掌之中,那原本惹人歆慕的果子,此刻已缩如核桃大小,且表皮青绿,似是一枚尚未成熟就被人采摘下来的酸枣。
见此异状,陈纶心中暗惊,这也是他头一回从管苦桔的面上,见到此等失措表情。但是,陈纶适才被水淋过,就立即运气查探内腑,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心中也暗暗称奇。
隔了许久,管苦桔终于一叹,道:“想不到,我等居然陷入玄牝之局中。”闻言,众人不由得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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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味愈发诱人,令人遐想。
当孩童轻巧地行到那株嫩草近前的时候,草,仿佛在瞬间就生出感应,便从土中又多冒出来一截,其香更甚。
见状,孩童也就不再隐藏,从而蹲下身来,大声笑道:“这回你又将我引来,怎么还不快快长高?”
闻言,那草仿佛能听懂其意,破土后,猛往上长,将原本赤色的泥土顶出一道扁扁细细的裂缝来。
见那道裂缝生得有趣,孩童便用掌沿在裂缝边缘的隆起处,轻轻拭摩,触之极为温暖麻酥的感觉,甚为受用。可他在瞬间又笑道:“小草儿,哦,不对,小树儿,你可莫要调皮了。”说罢,他便从别处捧来细细的沙土,将之松松软软地填倒在裂缝当中。
草儿茁壮成长,根干枝叶发出过后,就成半尺多高的树形。然而,若比之前日,它则又低了三寸之多。见状,孩童立时褪下裤子,对着小树,从头到顶地尿将起来,口中依然唱道:
“小树儿乖乖,把门儿开开,若顶出个仙果,我天天……”刚唱到这里,孩童的歌声戛然而停,因为他忽然就记起,他昨天就没有依诺来灌溉,又如何能再唱“天天来灌溉”呢?
歌声停住,小树儿也停止生长,那朵鲜红的芽苞终究是未能发出“仙果”。
孩童满脸通红地说道:“我……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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