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香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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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依然未熄,在晨光中向上冒着白烟。轻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烛烟也就顺着风的思路,向那孩童的脸上飘去。
此时,孩童正趴在桌子上熟睡,烟飘到他的鼻孔里,他眉头微皱,而昨夜至今,从他嘴里流出的口水,却早已将枕着他脸蛋的半个袖口打得透湿。
婆婆如凭空乍现般地就出现在这屋子里,当她见着此景,脸上原本愈发老态的皱纹立时舒展,心中也止不住低骂了一声:“瞧这小鬼头睡的。”
日光渐长,又到了婆婆该要离开的时刻,不知为何,此时婆婆的心中,竟有种离别难舍的情绪在滋长,也许正像人间所歌颂的那般:情感若来,挥之不去。
婆婆忍不住走近,她竟特别想将这个她抚养了几近十年的孩童面容看个真切,也就在这时,那孩童忽然梦道:“婆婆,蜡烛灭了啊!”
婆婆正想笑他梦话,但转眼就瞥见那一根似燃到尽头的蜡烛,果然灭掉,向上冒着最后一缕青烟。
婆婆终于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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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的另一面,麻雀们早已苏醒,“唧唧喳喳”地叫着。一场风雨过后,到处俱飘散着一层白雾,从而将人的身影遮掩得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树林里,当雾气散尽,就见“在渊七子”中的郑纯、李厂、娄全、彭是、卜保、张玉屠与陈纶,他们以天罡北斗之位,将那个浑若死人一般的普咒院门人楚原絮守在阵中。
一夜的风,一夜的雨,一夜的焦急与等待。所有人的面色,俱在这初升阳光的照射下,只于一刹那,就泛出苍白,也许直到这一刻,他们方才与这人间普罗大众中的任何一个没什么两样。
彭是终是按耐不住,第一个从盘膝静坐中立起身来,他大声说道:“我们究竟要虚耗在此多久?”随着他这一声近似不满的喝问,李厂、卜保、张玉屠,甚至连最持重的娄全也在犹豫了一下后,一并起身。
见状,端身坐着的郑纯倒是面色沉静,就见他抬眼说道:“如果你们认为,以我们七人的力量,就可以胜过那妖狐的法力,我们这就动身。”说话间,郑纯站起身来,余人皆是一怔。
闻言,陈纶也睁开眼来,叹道:“既然他仍旧未来,大师兄依然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们也不得不行。”说话间,陈纶终于起身。
正当众人抖擞精神、蓄势待发之际,就见东南方位,一道身影如风似电般地急弛而来。
近了,只见来人身着一袭皂衣,披散着的发随风飞扬。张玉屠眼尖,瞥见来人衣的下摆绣着一朵红云,正与楚原絮为一般装束。
那人方得立定,就听他自报家门道:“在下为普咒院宣晚门下弟子敬乘风,何莲渔何师叔命在下前来接应众位师兄前往狐谷。”
闻言,众人既惊喜又好奇,喜的自然是:为他们所期盼的何莲渔到了。而在心中好奇的则是:既然何莲渔所率的普咒院在我们身后,又何来接应之说?见众人面现迟疑,敬乘风微微一笑,随之对着东南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山峦,他满怀尊崇地说道:“今日寅时,何莲渔何师叔破狐谷结界,此时已踏足进入狐谷的途中。”
闻言,众人一并惊讶。
敬乘风也不作态,立即说道:“诸位师兄,眼下必是心有疑惑,不过,时辰业已无多,请诸位师兄速与乘风前去。”说罢,他立即低下身来,将那全身已然冰冷僵硬的楚原絮由下至上倒背而起,也不见他作丝毫停顿,只一转身,便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众人只在一怔之间,俱回过神来,便跟在敬乘风的身后,直向东行。
耳边风声已成呼啸,既算郑纯、彭是、张三屠等清流门人,眼下并没有使尽全力,但见着敬乘风这等奔跑如飞的架势,也不禁暗自骇然,由此更在心中暗地里寻思:“这普咒院的名头虽在人间算不上响彻,但是,由敬乘风以及能独自逃出妖谷的楚原絮来看,果然大有门道,只不知那何莲渔的深浅如何?”
不知为何,但凡清流在渊门下,此时心中都或多或少有种失落,一扫他们出山时意气风发而小天下的壮志。
当行至半炷香的光景,天空开始放蓝,阳光也逐渐绚烂,而在这时,背负着楚原絮奔跑的敬乘风,忽然就在一株参天古木前定住了身形。
众人也随之抬眼望去,只见那古木生得蔓茂粗犷,虽在秋季,但依然生机蓬勃,浑然不见半点落叶秋风的迹象。然而,众人的目光却只落在一人身上。只见此人一身白衣,赤足披发,其发在光照中,如黑瀑垂散,加之身形高挺,远观则有卓尔不群之态。见状,郑纯顿时心中一动,暗道:“错非此人就是何莲渔?”
众人来到树下。近前打量,更觉此人眉清目秀,气质淡静,有出尘之逸风。让人立即生出好感,均觉得“何莲渔果然气度不凡”。
这时,就见敬乘风将他背上的楚原絮小心翼翼地平放于地上后,方才说道:“管师弟,我适才遵依何师叔吩瞩,业以奔马之法,令楚师兄生出一口阳气,从而托住他心脉如藕丝不断,你现在赶紧用你那宝贝试试,看还来得及救否?”闻言,就在众人一片惊讶的目光注视中,那人微笑着点点头,随即赤着双足,只一步便行到楚原絮的近前,其掌摊开,现出一只拳头大的红彤彤的果子,就见他神情专注,口中喃喃咒道:
“我种我树,树生我咒,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宝贝儿,请睁开双目。”说话间,那果子自顶端成四瓣裂来,一缕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见状,那人满目微笑,在旁人观来,其笑怡然。就见他蹲下身去,右手捧着那裂开的果儿,将之放于楚原絮心房的位置之上,左手则拇指食指尾指,三指聚并成尖、中指挺竖、无名指曲张,瞬间,其口中疾而唱咒。

“果为心,心为果。化一千根丝,结一万道脉。千千万万,普咒归一。”咒起,只见那果肉,四瓣裂成八瓣,八瓣再成十六瓣,十六瓣再分三十二瓣……只一眨眼的工夫,原本宛若血肉一团的果子,立即裂成千丝万瓤,晶莹剔透处,在光线的映射下,犹如一线线血脉在其中流转。
那人似很满意,随之用其尖并出的三指,疼惜似地将一道血红的丝瓤从中抽出,而后温柔地将之搁在楚原絮已成青乌的唇上。说来也甚奇妙,那血红的一线丝瓤,刚触及楚愿絮紧闭的双唇,立即就若钻化了进去。转眼间,就见楚原絮原本淡金如鬼伏的面色渐渐褪却,现出一抹苍白。
丝瓤只被抽出一根,那果子仿佛瞬间就失去了生命,随风枯萎成灰。那人面上也现出悲伤,就听他叹道:“楚师弟心脉续成,业下已无性命之忧。”说毕,他对着摊开的手掌,“扑”的,轻吹了一记,灰尘坠在空中,顿时如烟雾化去,无形无踪。
敬乘风自是大喜,连忙低下身来,替此刻已复得生气的楚原絮推宫过血。一直屏息旁观的清流之人则在心中惊奇无比,俱暗道:“何莲渔的一个晚辈,其法力已然如此高深,更何论曾被他们的师叔俞在泉论为‘人世间不世出之奇材’的何莲渔?”
陈纶禁不住赞道:“尝听世间传闻,哀云山为医家药谷,其所为医道,生死人肉白骨,有参鬼神造化之功。但适才观得管苦桔管师兄所为续心术之神妙,如若比之,恐怕也是不遑多让。”
管苦桔笑了笑,笑容中竟藏着一丝苦涩。众人又如何知他心事?只觉原先如入困境的局面,随着普咒院何莲渔等人的赶来,如雨破云开。
郑纯先是拱手一礼,而后向管苦桔问道:“请问这位管……管道兄,贵门何莲渔何师叔现在何地?或可有言告之我等。”
管苦桔淡淡地答道:“这位师兄客气了,请直称我名苦桔即可。”
听及此言,郑纯的面上立即一红,幸而管苦桔接着说道:“师叔命我在此等候诸位,一是要苦桔替楚师弟接续心脉,其二也吩瞩苦桔在此接引,然后,让苦桔与诸位一并踏入这狐谷中被师叔告之名‘举’的路线。”
“举?”众人一并惊讶,甚至连敬乘风也在此一瞬间惊讶地抬起头来。
管苦桔道:“按何师叔解,此谷共分:出、风、催、雨、仇、举、无,共计七条纵横交错之路。师叔虽未详说,但苦桔以为,其数当参照对应七政四余来变化,只不过这其中又加入了一些上古遗存的阵法或禁制,故而与世间所传任何阵学都大有不同,端是变幻莫测。”
闻言,众人顿时暗吸一口凉气,而管苦桔则继续说道:“师叔曾论,万法归一,苦桔自是不得其妙,但想既然已入此间,顺其所变,以不变应万变,当也是千古不变之法则。况且,眼下在这被师叔称为“随阳光高照,阵法至少增加三成威力”的白日里,师叔一人已占其五,破浪、惊岩、走虎三位师兄再占其一,我等合起来方才占得这最后的举之位。”说到这里,管苦桔再度笑了笑,而这一回,其笑中藏蕴的那一点苦涩就荡然无踪,反而生出一种壮志般地豪情。
众人虽惊于此谷的蹊跷与凶险,但是,既见管苦桔如此,对于未来一战,心中同样生出期待。就在这时,就听见敬乘风笑道:“妙也,妙也,楚师弟终于动了。”说话间,敬乘风浑若畅快地连笑三声,众人立时围拢上前。只见楚原絮原本僵硬的身躯此时已成蜷曲,他的面色也从先前的苍白,到出现一抹血色,甚至可以得见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口鼻之中也发出气喘呼吸声。只是他依然闭着眼,状若昏迷,但其嘴唇似闭似合,仿佛要说出什么。
一时间,众人无不屏住呼吸,隐隐就听他似在说道:“鼓……好……震人心魄的鼓……我……我一定要……”
那些如碎片梦呓的话语,直听得众人心头一片茫然。彭是到底是按耐不住,立即低下身来问道:“我问你,钟师兄他眼下究竟如何?”关注之下,他此问甚是迫切。敬乘风顿时眼睛一瞪,冷声说道:“楚师弟眼下境况,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可以发问的。”
彭是脸色立时涨得通红,要不是先前他已见识过敬乘风与管苦桔他们二人的本事,以他昔日脾性,怕是要当场发作出来。见气氛沦为尴尬,陈纶连忙作解围般地问道:“请问苦桔,我们何时动身?”
见陈纶直呼其名,管苦桔先是友善地点点头,随即答道:“此时。”
只此两个字,众人心头立时一紧。
“好!”陈纶拍手赞了一声,随即更是笑道:“陈纶自十年前,有幸得见何莲渔师叔与尊师以武论道三日,未曾想十年过后,更有幸得与何莲渔师叔共战甘山狐谷,实乃平生又一大幸事也!”说罢,陈纶执手向管苦桔作了个“请”字。管苦桔略微怔了一下,随即微笑道:“陈纶说得好,得与何师为伍,真乃人生之大幸也!”说罢,管苦桔便不再作任何停留,只一转身,便向东行去。而那一株原本替他遮风挡日的古木,渐渐被甩于身后,当太阳从东面散射过来,照在它张开的繁茂枝叶上,回望竟犹如华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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