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夜夜夜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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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线忽明忽暗,变化无穷。
孩童则单手托腮,望向窗外,心中思着先前隐隐听见的雷音。这时,小茵悄无声息地进了门。当那孩童抬眼向她望来,她就眉弯眼笑地说道:“丑儿,你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说时,小茵将她手捧着的一包物什,轻轻搁放在孩童面前。当裹在外面的绢帕的四角自动展开,其内立时现出山楂、果梨、板栗……几近十来种山中鲜果。
在小茵满怀期待之下,孩童竟一反常态地并未动弹半分。见状,小茵怒火中烧。想她遵依婆婆的告诫吩咐,替那孩童取物果腹,不得施以术法搬引,也不得拣取山中随见的落地之果。因而,眼下这些山果均为她亲手摘取,着实费了她一番心力。
小茵恼道:“丑儿,难道这些果子不好?”说时,她立即从中拣取一枚红彤彤的山楂放入口中,大声咀嚼。谁知,她只尝了一口,就“妈呀”一声叫了出来,随即,在连“呸”数声后,方才将残渣吐净。
孩童则指着小茵“哈哈”大笑,顺而学样,取山楂入口,即作酸涩状,难忍而吐之。见状,小茵顿时大怒,再顾不得婆婆的事先吩嘱。只见她故态萌生,立即扑身上前,与那孩童又厮打成一团。
而在此时,刚到门外的婆婆正看见此幕。即便眼下她心生疲倦,也不禁欣然而笑。婆婆笑过之后,就见她将袍袖轻挥,手来指划,立即就划出一道门户来。随后,她弯着身子,进了洞去。
洞内无光,却见一人瑟缩在洞的一角,似在痛苦呻吟。婆婆近前,光线渐亮。只见那张白嫩端秀的脸儿抬起,眼中似有泪垂。
婆婆关心道:“周篱儿,你眼下可好过一些了?”
闻言,周篱低声说道:“令婆婆失望,周篱无能,守不住这入谷门户,牵累到婆婆出手,因而,周篱若战败身死,当属咎由自取。只恨那丑儿,破我寄身之术。百年之功,毁于一瞬。婆婆,周篱不甘啊!”
说话间,周篱面容扭曲,其状狰狞。
婆婆暗叹一声,随即说道:“是福是祸,世所难料。既便我狐类为山中之灵,也终究躲不过这天就无常。想那丑儿,身藏阳火雷心,我儿所积阴煞之法,虽遭其音喝破。但破而后立,也非不是我狐类之欲求善法。况且,你能不忘我言,怒如悬崖勒马,终没有伤及丑儿的性命,婆婆也自感欣慰。而这于你,又何尝不是种福运轮来?周篱儿,待一切从头修起,婆婆自会从旁相助。”
听了婆婆此言,周篱面色逐渐平寂。隔了半晌,她方才再度抬首问道:“适才婆婆救我之际,可是奏以云霄宫雷音鼓法?”
闻言,婆婆的脸上则见黯然,就听她说道:“我儿料得无错,正是这仙传的云霄宫雷音鼓法,想我修研尚不及十年,眼下虽不得悟出真言,但也自当威势绝伦。只是……”说到这里,婆婆话语一顿,眉头微蹙,转而回身喝道:“胭脂儿,还不速来见我。”
暗影中,石壁上门户裂开,环佩声起,一个曼妙婀娜的身姿现出。只见严芷提着裙子,迈着碎步,急急奔来。近了,她立即低身,跪于婆婆的跟前。
严芷怜声说道:“婆婆唤我过来,可有所责?”
婆婆也不缓容,喝问道:“胭脂儿,你务必将这回你所惹祸端之来龙去脉讲清,不得有一丝隐瞒。”
原来,严芷自七日前就赴沅水南面的莒城,从而惹出一段祸端来。
严芷修的是“采真术”,以她身为狐妖,若论及世间男子,大多只为真精浊浑者,生来浑浑噩噩,任由天地轮回,朝生暮死,只为天地一奴,她若采之,反会累其修行。因此,普通之人自不能入她眼中,她只想寻到得天禀而成的真元。而她尝听闻,沅水自来就有“真阳之水”名。六百年前,仙人权魏在沅水南岸的鹃坑,炼精化气后得道飞升,世间就已传名。莒城正位于沅水南岸,是一座千年古城,严芷自想在其中或可得遇良材。
果然,未及半日,严芷就在城中相中一人。若究这人身份,尚大有来历。其人为当朝相师戴重礼之嫡系直孙,名为戴熙。
严芷采人,历来注重貌相,因此,即便她得遇人间真元固守者,但若貌相不合她眼,自也只当是暴殄天物,如敝履弃之。而那戴熙虽年仅十六,却生得雄赳气昂,眉重鼻挺,加之谈吐清雅,此正为严芷一贯所喜。因此,即便当时她已猜晓,若要动他,必将引来后患纷扰。但人间纷扰事,又与她一狐妖何干?
当夜,严芷着一袭湖水色衣,对镜贴完花红之后,便趁着月色,直入戴府之内。
戴熙所居,其室名“参莫堂”,建于府之东面的一处荷塘边。而当严芷来到此地,已入秋夜。观之塘中荷莲已然残败,月影斜照中,生出凄凉。于是,严芷使出“迎香之术”,顿时,荷叶碧翠,藕白花红,加之月色一盏,当为人间好景。
严芷轻扣门扉道:“今夜月色迷人,相公可与奴家一并赏之?”
此时门内的戴熙正待上床安歇,忽闻门外有陌生女子说话,心中虽惊,但闻严芷之声,细细柔柔,听来总让人难以抗拒。
可戴熙终究与一般人有所不同,即便他正为血气方刚之年岁,但只在心动一瞬,他就正色道:“且不论深夜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戴熙只问,小姐何来?见戴熙不为所动,且语带怀疑,却也自在严芷意料之内,就听她先是幽幽一叹,顺而怯怯弱弱地说道:“奴家乃山中狐女,因慕公子容光,只为一聚之缘。”听屋外女子这般毫不避讳地说出来历,且又直白说出对他的爱慕之情,戴熙自是惊讶。就当戴熙准备出声拒绝之时,严芷又道:“山中凄苦,奴家虽为一狐女,但也知人间礼法,但求与公子一见,奴家自当相见短暂也是福,福缘若成,奴家自退。”说罢,严芷其态楚楚,一副柔弱不禁风的模样。
在门内听到此言,戴熙略有迟疑,而门外的严芷已然微笑,其体之香伴着荷花清幽一并送入门内。此时,就算隔着一道木门,当也能感受到其笑嫣然。严芷状若调皮地说道:“若要奴家猜得,公子定为人间端直君子,古人云:君子坐怀而不乱。想奴家姿容浅陋,当是不能入公子眼中,莫非公子怕奴家吃了你不成?”说毕,严芷掩嘴轻笑,其声天真,听到耳中,几毫无芥蒂之感。
戴熙终究不过少年,又怎受得激。于是,他也不迟疑,立即推开门来,定睛望去。
只见月色之下,一位曼妙女子正立于月色当中。满院的清香扑鼻,风正吹得她发如瀑舞,月则衬得她肌肤赛雪,一张脸儿更是俏生生、红扑扑的,正如那荷塘中新生的一抹嫩苞。
戴熙终是一怔。
严芷浅笑,上前说道:“公子,奴家能否进来?”
她虽是这般问,可身子却早已如风摆杨柳,转眼就进了门内。
一豆烛火跳跃,偏只将严芷的身影勾勒出一线婀娜,加之荷风月色,衬着她面容清丽,虽在斗室之中,但观来也如若仙雾中人。望着伊人眼波如秋水,戴熙深吸一口气,道:“姑娘,你我已然见过,戴熙虽是慕色少艾年岁,但幼读儒书,自当坚守人间礼法。想人妖不可共室,姑娘,请恕在下无礼,请回吧!”说时,戴熙面色一冷,侧让出身,执手作了个“请”字。
一时间,严芷抿着嘴唇,立在原地,并不作答。
一下就静了许久,仿佛彼此心跳声也“隆隆”可闻,戴熙只觉伊人触手可及,而眼光若是流转,只见她又沉闭双目,香肩轻颤,秀峰微凸,其态似是娇羞无比,又若一副任君亵玩的媚态。
顿觉一缕热火自腹下蒸腾而起,戴熙立即强忍旖念,侧目望向门外月色清浅,欲将内心炽热化为清明。而就在此时,严芷终于启口,就听她满怀眷念地说道:“严芷见相公一面,当已心足,自当立即归去。”
闻言,戴熙绷紧的心弦顿时一松,随之而来,心中却也不知为何,竟生出离别不舍之意。就听严芷继续说道:“此去当永不得与君再见一面,严芷愿将此情留在心中,直待追忆年华似水。而若遥想此季,夜冷秋凉,见公子的衣襟乱了,请让严芷为公子作最后衣整……”
严芷刚说到这里,即便此刻戴熙心中只余怅然不舍之情愫,但理智上仍然坚醒。正待他将说出拒绝话语之时,一个温温软软的身子顿时与他贴紧。
脑海中仿佛“轰”地一声响,全身如坠落在一团暖香当中,偏是四处浑不着力,想他气血方刚,又怎寻到一处宣泄地。刹那间,戴熙面红耳热,心更是跳喘连连。

严芷轻轻地将戴熙微敞的领口整了整,柔荑顺而划过肌肤,如能**电流,只听她似娇羞又似嗔怪地说道:“公子的身上好烫。”说时,她就将一整个身子熨贴其上。
迷乱之境,戴熙只守得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正待张口说出严辞,可语到中途,却半点也发出来。只觉一支纤手将他微张的唇轻轻遮住。就听严芷满怀深情地说道:“什么也不用说,你的心意我早已听到。”
耳畔吐气如兰,那张羞红的脸儿正贴在火热的胸膛之上,心跳得激烈,无意识当中,竟将那个温软身躯抱紧。严芷则乖顺地滚入其怀,娇躯摆扭,柔荑顺着他的脸颊、颈项、直勾得乳点凸起,再划到脐下三寸处停留,只温柔地按抚,似是眷念,久久不愿撤去。
忽然,戴熙身子一紧,脑海中恍若一片空白,耳中只听得一个娇娇喘喘地声音说道:“公子……你的……奴家我……”但听一声嘤咛,严芷香唇轻启,从而顺着那愈发烫热的身躯,温柔地一路吻了下去。
纵情欢娱,喘息声以及帐鸾之碎响直若不绝。然而,就在戴熙其情大动,精门敞开之际,严芷却从那**的峰巅处,一下子就坠落尘埃。
元阳固守金汤,真精竟不泄半分一毫,即便严芷采阳术已入化境,又怎奈其何。
“莫非早已结成道胎?”
疑问之下,严芷连施一十八种挑情之术,戴熙**如注。然而,只在瞬间,严芷面色俱白,隐然中,就见思域里有一尊天魔,暴睁三目,精光四射,直照得严芷在刹那间就无所遁形。
慌乱中,严芷便顾不得已入昏迷的戴熙,立时翻身下了床去,趁着月色光华,直向山中的方向逃遁。
当听严芷叙述到此处,婆婆赶紧问道:“胭脂儿,你可确信,当你盗取戴熙真阳之际,脑海中可是立即浮现出一尊三眼天魔?”
严芷懵懂地点点头,婆婆则立即沉思不语。
其实,严芷原本一直以为,她不能够盗取袁熙真阳的原因,当是曾有高人事先在戴熙体内种下禁制,否则,以戴熙如此年纪,即便先天禀赋异于常人,又如何结成道家仙胎。
而后,当严芷在回甘山的途中,即遭逢清流门人围追堵截,她愈发确信此乃清流所为。想清流号称道门三大源流之一,其门内自是高人众多,得施以此等神通,自也无可厚非。然而,当见到眼下婆婆面有忧色,严芷心中又不禁生疑。因为,若按道家所解,人体自有一阴一阳,在命门之所,其左为火,其右为水,状若太极,此乃无形之气,日夜潜行不息,为人之得从天地而来的瑰宝,只因各自先天禀赋而略有不同。而男子阳中有阴,以火为主,女子阴中有阳,以精为主,谓:**阳气则可男女交合。此二气若交聚而后,成形则又俱属后天矣。因而,人之后天百骸,若无一点先天火气,也尽属死灰。以严芷所修的采真术,自是盗此先天火气,可谓是**中的元阳,又名真元。道家炼精化气,奉行水火相济,阴阳自体内相合,以一点之火得先天之气,从而在体内结成道胎。戴熙体内若是结成此等道胎,仙法已成,以严芷修为,当不能采得半分。但为何此胎结得如此霸道,不护戴熙后天百骸,任由**泄出,只镇守元阳其内,因而当严芷采时,即成三眼神魔之尊,夺人魂魄?思到疑惑处,严芷更是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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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屋内寂静无语,位于狐谷之外,却是另一片天。
深夜中,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只见一人在雨中亡命奔跑,其身形迅疾诡异,加之在雷电中,其面色淡金,两眼翻白,观之如若山中异类。
“什么人?”位于北坡的一人喝道。瞬间,其手捏印成诀,剑也在同一瞬间出鞘,疾如光闪。
另一人也从正南方位奔来,喝道:“休得从此路逃遁。”随即听得一声冷哼,剑光直罩雨中奔跑之人。
剑光袭来,雨中“人”影,奔跑之势,不停反进,其速如若虚幻了一般。转瞬,其身化成一缕青烟从中破出。
“三师弟,六师弟,二师兄,五师弟,请一并出手,勿要让他走脱!”
刹那间,六剑齐出,在暴雨之中,如化作六记闪电,将那人罩在核心。
剑光触体,其人竟似视若不见,只听他口中喃喃咒道:“我身我肉,以饲鬼神,乘风破浪,普咒我天……”咒起,其身如若无质,被剑破体之后,其人立即冲出。
见状,众人大惊,也就在这时,就见从正西方位迈出一道士装束之人,远远就听他喝道:“请问来者可是普咒院的楚原絮楚师兄?”他这一语说得不急不徐,闻之令人如沐春风,原先的暴风冷雨也在瞬间一滞。
听得此问,其人奔跑的疯狂之意顿时松懈,只见他在接连三四个踉跄过后,就重重摔落在水泊当中。
众人自四方围拢,其中一人问道:“陈师弟,难道他就是普咒院的楚原絮?大师兄呢?”
“是!”作道士装束的陈纶答了一语,随即俯身查看。只见楚原絮仰天躺于地上,四肢摊开,浑体如若僵硬。观之表情,但见他双目圆睁,睚眦俱裂,眼眶中几全是血丝,而他嘴角轻撇,似是不屑又似是微笑,加之一整张脸早成淡金之色,其状观来煞是骇人。
见状,顿时有人疑道:“莫非这楚原絮被鬼上身?”
众人联想适才楚原絮被剑穿体,目下全身不见伤痕的诡异,均点头称是。适才疑问之人,名叫郑纯,为清流宗“在渊”道长门下的第二弟子,与先前的钟穷,以及眼下的李厂、娄全、彭是、卜保、张玉屠,一并被称为“在渊七子”。众人中,也只有陈纶另拜在“在泉”道长门下,而且,他也是“在泉”道长唯一的入室弟子。
陈纶面色凝重,只见他暗颂印诀,指如轮弹,连击楚原絮自脖颈以下一十六处重**,随即右手五指并缩向后,顿时,楚原絮的身躯向上连震了三震,复而再度笔直地落于地上,“砰”然有声。
众人直瞧得目瞪口呆,想陈纶适才所施,当为清流之“控鹤技”,此法之下,即便是那将死之人,也能瞬间控得一口阳气,从而苏醒过来。但眼下,楚原絮体躯形如僵尸硬木,几若早已死去多时之人。
“这山中究竟藏着何等妖孽?”此问当为眼下众人心中疑惑。他们先前分位八方,齐施雷诀,方才破狐谷外的结界,令钟穷、楚原絮获得一线入谷良机。而眼下见楚原絮境况落到如此,顺其而然,他们则愈发担忧先行入谷而至今音讯全无的大师兄钟穷。
“此谷中妖狐法力极为高深,先前在安石岭,幸得先师所赐商螽印,我方才全身而退,可是……”说到这里,陈纶状若无奈地摇了摇头。
听及此言,众人愈发惊讶。想商螽印为在泉道长护身三印之一,其印取以雷劈千年商木为材,再经由七七四十九日丹炉之功,直至大寒之日方才练成。此印据传,降妖伏魔最具威力。可是,居然此印祭出后,狐妖却不得授首,众人一边是惊讶,一边更对陈纶不早说出此言,而心生嗔怪。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陈纶非是不说,而是他也是直到前时不久,方才恢复记忆,至于与他在安石岭所斗之人,貌相如何?商螽印祭出之后,其人结果又如何?眼下他的记忆,可谓浑若朦朦胧胧,分不个清楚。
“目前我们又该如何?”在渊七子中排名最末的张玉屠问了一句,不过,他的眼光很自然也就落向目前在众人中资历最长的郑纯。
郑纯依然是犹豫不决。原本在渊七子中,自以修为与资历最高的钟穷为马首。钟穷也不负众望,其行事果敢坚决,从不拖泥带水。可这番终于轮到了郑纯,郑纯反而犹豫不决,一时间难以决断。
七子中,以年岁最长的娄全最是持重,见郑纯面显迟疑,他立即开口道:“莫若等天亮后,再作论断。”
闻言,性若烈火的彭是立即说道:“大师兄尚且困于谷中,我等再若迟疑,怕是……”说话间,彭是面上的急迫溢于言表。
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郑纯正待痛下决断之时,陈纶忽然说道:“我同意娄全师兄的建议。”
此言即出,众人无不转头,就见陈纶望着西去的方向,满怀憧憬地说道:“也许当那黎明来临,他就会赶到这里。而他若到,任那妖狐通天,也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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