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夜夜夜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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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压得极低,山间陡然升起一团迷雾,将原本朦胧的夜色搅成混沌,刹时,万千鸟兽虫豸之音一并喑绝。
见此异状,钟贫冷笑一声,随即面朝巽方,心中默诵:“雷公降现,手持神光,下照地府,洞见不祥,妖鬼煞露,不得隐藏,急急如虞山北帝律令敕!”随着钟贫将最后一字道出,就见白光擦亮,雷声更是“轰隆隆”地直向那片混沌卷去。转眼间,那片集阵势所化的闭合之像被破开一道缺口,只见其内云层翻涌,莫可名状。
刚赶到此处的楚原絮见到此状,心中暗自钦佩,他自是知晓眼下钟贫正以清流秘传的雷诀来破那狐妖所布的遮影之术。
钟贫回过身来,微笑道:“楚师弟,你来得倒是神速,只不知贵门的何莲渔何师叔,可也赶来此地?”
闻言,楚原絮不敢怠慢失礼,答道:“自前日得贵宗俞在泉道长相邀,鄙门何师叔率我的五位师兄向甘山赶来。原絮不才,当为何师叔的马前卒,故而先行一步。不过,适才我得到传感,何师叔此时已过安石岭。”
钟贫嘴上应了一声“好”,心中却在寻思:“何莲渔近来名头不小,连俞在泉师叔都对他颇为赞赏,应是身具真法之人,不过……”想到此处,钟贫就笑了一下。以号称道门三大源流之一的清流,若要对比何莲渔所出身的只有二百年历史的普咒院,岂不好比日辉对萤火?因此,即算何莲渔曾被清流宗的某些人物推许,钟贫也以为,那只是一种“励才怜弱”的心态作祟罢了。
见钟贫神色不定,楚原絮疑问道:“钟师兄可在为狐妖法力高深而有所担忧?听闻贵门的陈师兄已在先前折了一阵,只不知……”
楚原絮刚说到这里,钟贫立即接口道:“不妨,先前陈纶师弟心存缓手,方为狐妖所乘。今日已结五雷,妖孽惑乱人世,自当人人得而诛之。”
听钟贫义正严辞地说出最后一句,楚原絮顿时不语。想他是知道的,但凡世出清流一脉,素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楚原絮虽不知晓此番事件的前因,但是,当他见到钟贫一脸正气,也是跃跃欲试的,此番正是他第一回出得师门。
雷声滚滚,从四面八方涌入,原先的迷雾早已化尽,此时的山中,鸟兽重鸣。钟贫面露喜色,他已知晓他的同门师弟此刻业已分位八方,齐施雷诀。可是,在雷音过后,东南面透出一轮白月光,其内树影婆娑,一副安宁祥静之态.可愈是宁静若此,落入钟、楚二人眼中,其状反而愈见诡秘。即便钟贫自负身具道法神通,此时也不禁有所迟疑。因为,当他暗诵雷诀,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楚原絮则在此时,运足目力,在探视良久过后,就见他笑道:“想不到这妖狐也会用这六丁搬引之法,只不过目下观来,倒真是有些不伦不类,待我进内查探一番。”
说罢,楚原絮一个纵身,立时奔了出去。若论他所行身法的灵动飘忽,即便钟贫见了,也不禁暗自点头。随即,钟贫也不迟疑,跨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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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帝五雷主,黑暗鸣天鼓。”
集八方而成的清流秘传五雷诀,几将整个山谷震裂。
光闪照耀之下,山中狐兽无不仓惶奔走,集毕向着破开的缺口蹿去。此时,风摇树摇,卷起枯枝残叶,其状旋疾。
望着远处垂于山坳之中的一轮白月光,楚原絮暗捏“无动换其动”印诀。即便前路荆棘密布,似无尽头。可他诀法已成,一旦近之,无不如劈波斩浪般,令那些丛生荆棘自动让出一道裂隙来。
正当楚原絮行得脚踏成风之际,忽然,土层翻卷,就听“豁喇”一声,其双腿立即陷入土中,宛若落地生根,牢不可拔,万千芒影也一并向他袭来。
此境之下,楚原絮并不慌张,他尾指尖翘,食指中指瞬时并合,顿成“破日咒”。但见其身一个斜向拔飞,立即破地,脱出牢笼。
芒影落空,转而化为利爪,迅疾带起阴风阵阵,直向半空中的楚原絮索去。
“孽畜!”
一声怒吼,剑光暴长。
只见钟贫从十丈外纵身跃起,手中所持之剑直若雷劈光斩。
“锵!”
但闻一声非金非木的败革之音发出,黑暗中,隐隐有人发出一声闷哼,原先炽狂的妖影随声黯弱。
钟贫怎甘心让其借势遁走,口中诵出雷诀。他手腕翻转,万千剑影洒出,罩在那团黑雾阴风之上。
“噗!”
黑雾爆开,其内涌出数以千万计的细弱晶亮之物,将剑芒封住。与之同时,就听骨骼撑开的豆响发出过后,一只巨灵之掌自黑雾中探出,正拍在钟贫的剑上。
剑立即自中而折,钟贫连退七步,方才稳住身形。

见那巨灵之掌来得凶猛突兀,楚原絮立即喝道:“钟师兄,请暂避锋芒,再图它法。”
可钟贫如何听得?一刹那,他面色火赤,脚踏罡步,左三右二,手中断剑隐见血光。钟贫大喝一声,不退反进,以孕育“三昧真火”的一剑与那巨掌相迎。
“喀嚓”一声,剑锋直入巨掌第三、四根指骨缝隙当中,几达三寸。可是,巨掌拍拿之势不停,几与钟贫面庞相触,所带恶臭,令人作呕。
钟贫面容丝毫不改,只在心中道出秘咒:
“自在无动之火,急急如虞山北帝律令敕!”
“自在无妄之火,急急如虞山北帝律令敕!”
“自在甘询之火,急急如虞山北帝律令敕!”
那秘咒念得极快,几成一线之音。瞬间,钟贫内火生出,但见他眼耳口鼻无不喷出火来。
剑如光斩,所过之处,成摧枯拉朽之势,原先浑若赛过金铁的巨掌,被那赤红的剑锋,从中破开。
“轰”的,烈焰腾炽,巨掌转眼灰飞烟灭。就听见烟雾之中,发出一声仓惶惊恐的尖叫,钟贫立时喝道:
“孽畜!往哪里走!”
说话间,钟贫左手高举过眉,掌心朝对巽方,化成雷诀,罩住那个想要窜奔而逃的身影。
雷光电鸣之中,位于丈外的楚原絮定睛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正盘缩在光影之中,其秀发舞动,更显出她一副楚楚的容貌,让人观之不禁心生怜惜。
钟贫则目不斜视,冷喝道:“妖畜胆敢以媚相惑人,还不与我现形受死!”
说时,钟贫掌心炸出一束雷光,直照在那女子的双目之中,渐渐的,那女子之身渐而变化,她面上所浮现出的痛苦扭曲之色,让人不忍。
正在妖狐现形之际,但听“咚”地一声,宛若鼓破。紧接着“丁冬丁丁冬‘,三三两两的鼓破声,其响不徐不疾,映着逐渐映射过来的白月光,愈发入人心神。然而,钟贫却面色巨变,因为鼓破雷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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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之舞之以尽神。
舞虽未动,但细碎的鼓点却渐若夏雨密集,再由轻至重,先是听见摇鼓,而后小鼓、边鼓、腰鼓、平鼓,最后就听“嗵”的一声,铜鼓震,雷声隐,万籁俱寂。
正当钟贫、楚原絮无不给那鼓音震得目瞪口呆之时,就见一轮白月悄然挂于林梢,而后伴着渐而偃息的滚击慢鼓,当挑出三两声苍拙古朴的弦音过后,就听一个老声开始唱道:
“释闷怀,破岑寂,只照着伤心处说来。十字街坊,几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声醒木万人惊。凿破混沌作两间,五行生克苦歪缠。兔走鸟飞催短景,龙争虎斗耍长拳。生下都从忙里老,死前谁会把心宽。一腔填满荆棘刺,这又是何苦来哉!”
唱到此处,那老人一声长调,鼓槌顺而边击,一声脆响,弦音绝成空响,闻者无不怆然泪下。
钟贫大惊,其泪竟控抑不住,自眼眶中滚滚而落。想他清流一脉,于修行当中,最忌人之七情,更何论这等大悲大伤,如若由心而发。
瞬间,钟贫左手握拳印,锤于耳根之上。其另一只手则中指、食指曲张,连点睛明、四下关、颊车诸**。
“咄!”钟贫暴喝一声,眼耳口鼻无不錾出烈火。危境之下,钟贫欲故技重施,想以他所修炼之三昧真火来破敌。
火势熊熊,犹如一道直线,所经之地,但凡草木石虫,无不瞬间化为乌有。而在火光映照中,只见一个老人的轮廓正勾勒于月色婆娑的树影当中,其盘身端坐,对迅疾焚来之火,视若不见。
老人继续吟唱,哀痛之音愈加不绝,细弱处直若藕断丝连,却又更似月照深水,古井不波。转而,鼓声再起,老人闭目,只以手捶身边坐鼓,一顿三连拍。顿挫之间,鼓音愈见低沉,却一声重过一声。渐而低沉到无法听闻,却若重拍击在心坎之中。
重音袭来,钟贫又如何抑止得住内心的伤痛,只见他仰天“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其身笔直向后栽去。
见状,楚原絮顿时大惊,无奈在那老人鼓音之下,他苦苦支撑已是不易,更何论动弹半分。
老人抬眼,聚光成电,直照得楚原絮浑身颤抖,就听那老人赞道:“小娃儿,你这一身守定功夫,可不简单,可告之婆婆是出自哪门哪派?”
话音未断,鼓音不绝。只听得最后一字,楚原絮是再也忍耐不住,只见他尖叫一声,平地窜将起来,其身犹如鬼魅,瞬间化成一缕清烟遁去。
见状,老人转而望向虚空,怅然一击后,鼓声终绝。
注:文中鼓词选自明末贾凫西所作《木皮散人鼓词》韵文的开篇几句,为情节需要,改动了若干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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