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九九归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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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
一声暴喝,如一声乍雷。
即便以蛤蟆之能,也被喝得心神一散,几露出原形。
只见那一束八棱紫金锤疾如流星赶月,自二十丈开外,笔直砸来。
饶是拉格子、奥勇、挂枝儿他们三个都是赭目年轻一辈中极具大力之人,也在此锤之下,不能硬抗。三人只合力接了一下,就人仰马翻,抱头从车上滚下,可谓狼狈不堪。
那锤势依然不停,瞬间即至,几令人无从闪躲,蛤蟆“咕”地一声,鼓腮怒喝,一探大手,正拍在锤端。
可是,此锤来势之猛,着实出乎蛤蟆意料,加之先前它被那一声巨喝喝散了心神,因此,一个照面之下,蛤蟆连退了十来步,方才稳住身形。
蛤蟆一不留神,吃了个暗亏,心中怒极,正待施出“血印”,就听那使锤之人喝道:“呔!尔等若再鬼鬼祟祟跟在老子的身后,休怪老子一锤将你们全部砸成肉饼。”说话的这人正是来自元霸山咚咚岭的项仓。
先前,蛤蟆领着拉格子、奥勇、挂枝儿,跟着秀才句游、关丘的身后,一路追到断坡处方才止步。以蛤蟆多年成精的见识,岂不一眼即认为那断坡之下的丛林中必设有古怪,于是,他一边摇头暗笑关丘不懂得变通,只认死理。另一边寻着来路又回到了听潮道。按蛤蟆当时的理解,既然离八月听潮只剩最后一日,又何必多事?反正该来的自会来的,况且,他这回领着拉格子先期来到镜池,本有另外任务,自不愿为临时突发的事件分了心思。
可是,刚回到听潮道不久,蛤蟆他们几个就望见走在前面的项仓。以项仓喝声问路的怪异方式,自然引来他们的好奇,只是没想到跟了还不到百步,项仓突然发难,令蛤蟆也措手不及。
蛤蟆张开大嘴,将适才淤在胸中的怒气吐出,刚才硬接那一锤,令他气血翻滚。蛤蟆心道:“好小子,将锤使得如此大力,怕是能与当年熊六哥的独脚铜人也有得一比了,只可惜熊六哥当年终究是命丧于罗感的开山明王槊下,不得今日一会。”想到此处,蛤蟆心中怅怅然。
正在这时,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的挂枝儿探过脸来,道:“蛤蟆大大,我见你心情不好,莫若我来唱支山歌,好不好?”可挂枝儿没想到,他刚说完,奥勇赶紧上前将他的嘴巴死死捂住,奥勇怒道:“要不是刚才你非要坐在车上唱个没完,令我与拉格子走神,我们怎么会接不住刚才那翻白眼的家伙一锤的,再不许你乱唱歌。”
挂枝儿自是不服,死命挣扎想说出话来,可奥勇手大胳膊粗的,他一时间又如何挣脱出来。见二人胡闹,拉格子忙道:“你们两个快别吵了,我们这次跟蛤蟆大大出来,可不是吵架的,否则,若给朱旺大圣知道了,下回定是不再安排我们重要任务了。”
一听此言,奥勇与挂枝儿赶忙站着不动,蛤蟆见了,心中自是暗笑,口中却说道:“刚才拉格子说得很有道理,这回,我带着你们几个提前来到听潮道,除了要联络旧友以及你们赭目一族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同宗之外,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我们要打听到,到底会有那些牛蛇鬼神已经赶到这里,他们又是如何准备来与我们的朱旺大圣作对的,这可是军师在我们临行前特地交代给我的。”
闻言,拉格子、奥勇、挂枝儿他们三人异口同声问道:“军师?是哪个军师?”
蛤蟆笑道:“当然是那个喜欢骑鹤装神满嘴胡编的家伙。”
那三人倒是一怔,都摸着脑袋,一时间想不起来蛤蟆说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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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这回蛤蟆再度出山,领着三个赭目小鬼充当斥候的角色,就说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本是夏日炎炎,酷暑难耐,可在城西有一处名叫万绿园的地方,却是一个纳凉的好去处。只见此园内假山叠嶂,池水清幽,各种苍古的林木植草随处可见,更有一座被葡萄藤爬满的凉亭,落在园子的正中,亭中凉风习习,吹得此刻正聚神下棋的一老一少好不惬意也。
老者持子久不落盘,年轻人微笑道:“相师今日行棋,若比之昨日,尤显心神不宁,莫不是久等不见那李灵芝之故?”
“休提!”老者怒发一语,顺而如赌气般地落子。此子一经落定,那年轻人更是微笑。年轻人恍若随意地将白子落在局中一位,老者见之,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见那老者再度陷入沉思,年轻人一摇诸葛扇,又道:“其实,若以昨日中盘的棋面,相师您就已是左支右拙,形势大差,要不是在官子阶段,您集中心力,挖尽了心思,您又怎止输我三目。而今日局面,我更是大占优势,我劝相师您该放手处还需放手,否则,空费了精神心力,还落个大败结局,岂非颜面尽失。”
“小子狂妄,谁说我盘面大差,此乃珍珑局,人若行棋其中,需以大衍求一来仔细推算,个中因果牵涉深远,岂能为盘面一时混沌而自家心志动摇,或作寄望天降鸿运而任意妄为。”说罢,那老者在斟酌良久过后,毅然落定一子。
那年轻人表面虽依旧谈笑自若,心中却暗赞了一语,心道:“果然是愈老弥坚,如今八月听潮之局,纷乱混沌得连我都推算不出这结局究竟如何,天时地利俱丧,为今之道,只在戴重礼的葫芦里究竟还装有哪一颗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我且再一试他。”想到此处,年轻人的杀着顿出,一连串的妙手直杀得那老者汗流浃背,棋局中,黑子的一条大龙左支右拙,苦苦作活。
执子半空正待落于棋盘,年轻人的目光无意中一瞟,忽然轻“咦”了一声,终是未将他留存多时的一着煞手落下。
老者目注棋盘,问道:“你为何缓手,为何发出疑问的声音?”
年轻人自不会说出心中真实所想,口中只应道:“三年前,我曾向相师您借过经贵祖校跋过的前朝大儒秦山手书《功过格》,不知相师可记得否?”
老者略有不耐地答道:“下棋就是下棋,休提其它无关之事,否则,乱了心思,败了兴致,大为不美。”
闻言,年轻人只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我读《功过格》正读到兴处,怎奈最后一页却被人撕去,我只记得当时的我尤觉不快,心中颇感大为不美,不知相师可告我究竟?”

老者终于一顿,将目光自棋局中移开,老者冷声道:“此等荒诞不经之书,不焚之灰烬,已属天幸,休要再提。”
年轻人心中一惊,暗道:“怎么戴重礼会说秦山的著作为荒诞不经之书?莫非是……”
凉风西西,风吹葡萄藤上挂着的一串串紫红色葡萄如水晶玛瑙一般,煞是令人垂涎。那老者沉思良久,当惹人的风,吹断他头上新生的一丝白发,飘落棋局之中,那老者忽然抚须笑道:“老夫总算是看明白了,你刚才为何下出缓手?”说罢,老者再无半点迟疑,立即落下一子,子入棋盘,脆然有声。
那年轻人只木然地看着棋局,一刹那,他的眼中所流露出来的竟不知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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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潮水猛涨。
潮来则如峰峦叠障,万马嘶立。
那潮水自天边来,转瞬绵延成一道雪白的横线,天、地、海,三者的颜色刹那间就混沌成一团,那潮水即如一道闪电划出。
“轰”地一声,浪拍石岸,冲起千堆雪,万马齐喑。此刻哪怕就算是千万个人一并呐喊,也听之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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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丘手持大无畏剑,正搏在惊涛骇浪之中。其每出一剑,令浪涛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忽然,其身被那大浪冲得抛起,直到百十丈的空中。
“我有剑名大无畏,心正日月自光明。”
巨浪之中,关丘凌空踏步,将先前所在丛林中历经的千劫万难,所遭的创伤苦痛一并抛之脑后。
剑!
此刻即便大浪翻天,他的心中也只有一柄心正剑道。
“我有剑名大无畏,心正山河走龙蛇。”
说时,关丘与剑合一,迎着那波澜壮阔的海涛,一剑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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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子,居然仍旧给你寻到此地!”
说话间,句游一抖被潮水浸透的长衫,随即,其手中的短刀迎风一斩,那浪自中被劈成两半,而后,合拢冲出一道水柱,直向关丘撞去。
关丘持剑如劈风,一瞬间,其剑运到极致,只见剑光如电闪,那来势凶猛的水柱立即被绞成碎片一般。
句游则眯眼赞了声“好”,湿了的乱发飞舞。其一抚刀,刀即成一泓秋水,明晃晃,令人目眩神迷。其一踏步,正踏在浪涛之中,行刀直如泼墨,原先那些散了的片片水花,转眼一并化成刀刃,在关丘的前身犹如洒下天罗地网。
忽然,自那水底冲出一道水幕。此水幕说来也甚奇怪,如若无中生有一般现出,顿时将句游以覆水刀催出的千刀万浪一并隔在虚空。
“莫非是知不足剑?”位于龟甲之上的李无商忍不住惊异一语。以她之博闻广识,怎不知非是藏于古黟鱼粱号称天下守剑道的知不足剑,又岂能令覆水刀无功而返?
果然就见一个少年自水幕中现出身形,即便在浪涛之中,其也龙形虎步,气势夺人,不正是鲍参门又是谁?
只见此时的鲍参门手持知不足剑,臂上宽一荆筐,一身水靠,样子虽与平时相比有些古怪,不过,从他这一身打扮,显然他是潜海而来。
见状,关丘惊异道:“你如何也到这里?”
鲍参门先将宽在他臂上的荆筐抛下,化成一个舟子的形状,而后,他方才向关丘解释道:“霍师祖怕你一个人寻雷师叔有所闪失,命我来此助你。”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讶。
“清流霍在泽!”句游将这五个字念了一遍,瞬间,眼光中爆出光采。
正在这时,就听一人扯着嗓子大喊道:“我都喊了好久了,你们都听不见,你们无冤无仇,能不能不要打了!”
先前的潮水退却,少年雷震终于寻到一个机会,从而将他此刻心中最想说的话喊出。
闻言,句游倒是一愣,可转瞬就笑道:“真是废话,八月听潮,若是不打,我来此作甚。不过,我与你们清流一脉无甚交恶,我自问也无因果牵连,如是霍在泽在此,我倒很想与他斗上一斗,如今只你们几个小辈,我若再斗下去,可谓胜之不武。也罢!”说时,句游拎起少年的衣领,就将他朝着关丘、鲍参门他们二人所处的那一座木舟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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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少年雷震与关丘、鲍参门他们三人乘着荆筐所化的木舟消失在浪涛之中,李无商叹道:“大衍求一,果然演算无数,我千算万算,又如何算到,一向清净无为的清流一脉又如何卷入这场因果当中。”
句游则抚刀笑道:“我且管他结果如何,轰轰烈烈地战它一场,岂非更好?武者的一生,如这潮水朝涨夕落,生死且管它,胜负且管它。我所来为何,只不过求一败涂地而能彻底明刀也!”
闻言,李无商则笑道:“你这刀疯子,世上又有几人如你这般豁达生死,不过,既然知不足剑出,依我看,你这回怕是想要泼出你那盆脏水也泼不出去,我怕你最终会很难如愿。”
句游眉头一皱,随后问道:“请问,如你所说,那我该如何?知不足剑乃我覆水刀之克星,即便适才那个少年功力尚浅,我总不能以大欺小,胜之不武。无商姑娘,以你的聪慧,以及你我同为三山五域中人,何不帮我想个办法,令我得尝夙愿呢?”
“废话!我为何要帮你得尝夙愿?”李无商故作怒了一语,随后将她手中握着的那截粲白的骨笛横在唇边,只吹奏出短短几个音符,只见那海水翻涌,转瞬,就见一道水线破浪而来。近了,那物自水中昂首,巨大的头颅探出海面,单论其脖颈就有十丈多长,更别提其身躯有多庞大了。
李无商一个腾空,其身立即端坐在那怪兽的头顶之上。那怪兽的双目转如车轮,暴射凶光,更映得她的一袭黄衫显得份外惹眼,秀发迎风飞舞,凝脂浅笑,显具美态。
见句游犹还傻愣愣地看着她,李无商忽然就现出一丝女孩子家的羞怯,只见她面色一红,嗔怪道:
“大潮就要来临,句游,你这刀疯子,还不快走!”说罢,李无商转首,将短笛再度横到唇边,只是这一回,其音吹奏得绵长忧怨,随着那巨大的怪兽在大海中四处遨游,更添一份人世的寂寞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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