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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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凛凛,夹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怒吼着呼啸而过,仿佛欲以它无穷的力量掀起这大地上的重重雪浪。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三个人都缄口不语。
是不愿意打破这沉默,还是无话可说?
少林“大还丹”果然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此时任我杀的伤势竟似已痊愈了大半,苍白如雪的脸渐渐红润。
他挣扎着站起来。
只要他还可以站着,就绝不会倒下。
他望着茫茫无际的雪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是杀手,无论有多么可怕,多么神秘,毕竟也还是人。”
杏伯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一匹残忍的狼而已。”
任我杀眉头一拧,不解道:“残忍的狼?”
杏伯道:“你杀人,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岂非就是狼的暴行?”
任我杀道:“可是我并不吃人。”
杏伯冷冷道:“杀人和吃人有什么分别?”
任我杀竟似全身一震,猛然怔住。
杏伯抬起目光,望着远处的山。
远山有雪,雪很白,比脚下的雪更白、更可爱。
米高轻轻拍打着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他那袭白衣已沾满了雪花。
他的眼睛凝望着遥远的天空,倾听着风雪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叹道:“杏伯,莫非你忘了,你曾经也杀过人。”
杏伯浑身一颤,如遭电击,喃喃道:“是啊!我也杀过人,杀人和吃人有什么分别?”
这一生中,他杀过的人甚至比死在任我杀手里的人还多,他的手沾满了别人的鲜血,他的灵魂不再纯洁,他的心房居住着悔恨,他的身体被别人的仇恨紧紧撕咬着……
米高这一句话,又一次触动了他心底的隐痛。
杏伯呻吟了一声,似乎全身所有的力气突然消失,瘦小的身躯摇摇欲倒。
右这个寒冷的季节,豆大的汗珠居然从他额头上缓缓滴落。
这汗珠流到嘴里,居然是酸的。
杏伯不知道,究竟这是汗水,还是苦涩的泪水。
他的人已麻木,他的心比泪水更辛酸。
米高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杏伯的肩膀,笑了笑,道:“杏伯,其实杀几个人并没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杏伯眼神游移,仿佛已痴了。
米高道:“杀人并不是天大的罪过,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大都是穷凶极恶、为害江湖之辈,你替天行道,行侠仗义,这有什么不对?”
杏伯长叹着,一言不发,神情似极颓废。
米高道:“大丈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这些年来,你这双手从未沾过血腥,又何必苦苦执着?”
杏伯虚弱地道:“可是他们毕竟也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米高摇头道:“一个人若已失去纯洁的灵魂、善良的心,活着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杏伯苦笑,长叹。
任我杀却突然怔住了,这句话仿佛一枚针,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
米高叹道:“如果现在有别的人看见昔年叱咤江湖、呼风唤雨的‘武林四侠’之一的‘鞭侠’,居然已失去往日神威,变成了个平凡的小老头,岂不要笑掉大牙?”
杏伯又是一声长叹,痛苦地闭上了眼晴。
任我杀大吃一惊,失声道:“杏伯竟是‘武林四侠’之一的‘鞭侠’方天星?”
杏伯咬着牙,缓缓垂下了头。
任我杀叹道:“据说‘鞭侠’在四侠中武功最高,但性格暴躁,嫉恶如仇,宵小撞在他手里,无不肝脑涂地。今人想不到的是,在五年前他突然失了踪,此后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米高微笑道:“原来小兄弟也听说过方大侠这个人。”
任我杀道:“方大侠天生神力,曾经以只臂之力举起千斤闸,使困于黄山老龙洞中的百位群雄逃出生天,幸免于难。”
米高叹道:“谁又能想得到这个天生神力的‘鞭侠’,晚景竟如此凄凉?”
杏伯淡淡道:“小老儿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方天星了,这人已死了好多年。我只是个平庸的车夫而已。”
米高摇头道:“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忘记‘鞭侠’这个人。”
杏伯叹道:“小老儿早已厌倦江湖,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谁能了解其中的心酸和无奈?”
米高道:“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的。”
杏伯道:“这些年来,小老儿一直为自己昔年所造下的杀孽所困,心里总有一个阴影挥之不去。”
米高道:“在这江湖上,有哪一个人敢担保自己从未杀错过一个好人,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许多事情,并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杏伯怔了怔,久久未说一句话,低头沉思,喃喃自语,似乎正在回味这一番话。
米高微笑道:“大丈夫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又何必逃避?忘记过去,岂非正是背叛生活?”
杏伯如当头棒喝,灵光闪过,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大声道:“一语点醒梦中人。不错,大丈夫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小老儿这一生虽做错过许多事情,但自问无愧于天下,又何必自责,何必逃避?”
他又瘦又黑的脸在风雪中渐渐变得红润,似乎在刹那间竟年轻了十岁。
米高笑了笑,道:“‘鞭侠’就是杏伯,杏伯就是‘鞭侠’。‘鞭侠’既然不愿再浪迹江湖,做一个混迹于市井的‘民间侠隐’杏伯又有何妨?”
杏伯仰首大笑道:“好一个‘民间侠隐’杏伯。”
在这一刻,他竟似已想通无论他是“鞭侠”方天星,还是车夫杏伯,他就是他,永远也不必改变。
原来生命竟是如此可爱的。
米高瞧着他豁然大悟的模样,脸上又绽放出迷人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这就是命运。
人,也许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却一定可以改变命运。
都说上天可以主宰一切,但命运,却未必可以操纵人的一生。
风雪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竟仿佛充满了无限感伤和悔恨。
米高的笑本来比春天的花朵还可爱,此刻突然变得僵硬、牵强。
杏伯的心本来坦荡如一片海洋,立刻也变得沉重起来。
他们几乎忘记了一个人。
任我杀。
那个看起来既孤独又冷漠无情的杀手“一刀两断”!
任我杀抬起头,目光朦胧而遥远,望着虚无的天空,一张俊脸却已扭曲,似乎正在努力忍受着一种莫名的痛苦。
为什么?他的眼神竟如此忧郁?
莫非这是因为他的心中隐藏着太多、太多的伤痛?
这个神秘的杀手,他为了什么而杀人?
他究竟为了什么才沦落到成为一个职业杀手?
他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米高轻轻叹口气,缓缓问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杀人?”
任我杀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要做杀手?”
米高叹道:“如果不知道你是谁,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你就是杀手任我杀?”
任我杀淡淡道:“杀人有什么不好?做杀手又有什么不好?”
米高苦笑道:“杀手也有很多种,有的为金钱而杀人,有的为杀人而杀人,你是哪一种?”
任我杀道:“我杀人并不一定非要收钱。”
米高道:“哦?”
任我杀道:“有种人死在我的刀下,非但该死,他的命还一文不值。”
米高问道:“哪种人?”
任我杀道:“像‘索命刀’这种人。”
米高笑道:“这岂非正是英雄行径?!”
任我杀淡淡道:“英雄?我不是英雄,我不配。我只是一个杀手,一个为杀人而杀人的杀手。”
米高怔住,无言。
为杀人而杀人?难道这冷酷的少年杀手竟有杀人的嗜好?
任我杀那双迷人的眼睛突然产生出一种惊人的变化,是痛苦,也有仇恨。
他缓缓闭上双眼,过了很久才又睁开,冷冷道:“其实杀人也是一种生活,杀人有杀人的乐趣,至少……至少可以让你忘掉许多往事。”
米高叹口气,道:“为杀人而杀人的杀手,必有难言的苦衷,或者有过一段伤心痛苦的回忆。因为这种人认为,在生命已失去任何意义的时候,只有杀人,只有流血,才能减轻心中之痛。”
任我杀的脸又一次扭曲,竟似被说中了心事。
他正年少,年少总轻狂。
在人生最美妙的时刻,他就已饱经尘世沧桑,历尽人间苦痛,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却又痛彻心扉的往事?
米高叹道:“其实他却不知道,每杀一个人,痛苦就更增一分。唯一的方法,只有把心中的痛苦说出来,这样才能得到解脱。”
任我杀冷冷道:“自己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别人一起承受?”

他痛苦地甩着头,沉声又道:“在这世上,又有谁可以为我分担这痛苦?”
杏伯忍不住道:“如果你心中有太多痛苦,可以痛哭一场。泪水,也许可以冲淡这伤痛。”
任我杀嘴角轻扬,露出一抹冷冷的笑,道:“流泪就可以忘掉伤痛么?流泪只是懦夫所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神色更冷,缓缓又道:“我从不流泪。”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决不!”
他说的竟是如此坚决,如此刚强,这是不是因为他的痛苦已太深?
任我杀咬牙道:“如果流泪真的可以减轻痛苦,泪水就可以洗掉从前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我为什么要忘记过去?我宁愿永远这样痛苦下去。永远!”
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紧紧握住拳头,手背青筋暴现。
没有人明白他心里的痛苦。
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居然使他自甘堕落?
这是一段怎样的往事,既让他痛苦却又舍不得忘记?
忘记过去,其实只是一种逃避。
一个人如果不敢面对痛苦、忍受痛苦,又岂还有坦然面对来日大难的勇气?
杏伯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这样反而会勾起任我杀心底的回忆,让他更痛苦。
米高静静地瞧着任我杀。任我杀俊秀的脸已完全因痛苦而扭曲。
那一丝痛苦,足以令世间每一个少女都心碎,肝肠寸断。
如果,一个人的泪水多于欢笑,他的人生会不会完整?
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痛苦,就连米高都有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并非圣人,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同样有欢乐,也有忧愁。
他也曾遭遇过一种痛苦的事情,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丧失自己的尊严。
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的倔强和坚毅,为什么宁愿自甘堕落沦为杀手?
米高当然想不到,一个人在少年之时若发生过不寻常的遭遇,性情往往会突然大变,有人因此而自暴自弃,也有人因此而看透红尘,厌倦人间。
若非如此,佛祖如来又何必口口声声说“回头是岸”,普渡众生?
米高轻叹着气,道:“小兄弟,你为什么要杀‘索命刀’?”
任我杀道:“杀人是杀手的职业。”
他脸色渐渐平静,淡淡道:“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
命运?又是命运!
为什么人总是不能摆脱命运?
米高苦笑道:“如果你杀不了人就只有等着别人来杀你?”
任我杀道:“命运如此,绝不是每个杀手可以改变的。”
米高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时候,命运并非不可改变,只是取决于你如何抉择而己。
任我杀苦笑道:“许多时候,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米高也在笑着,苦涩的笑着。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不能抗拒,就只有接受。
杏伯轻咳一声,道:“小老儿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杀死‘索命刀’的?”
任我杀叹道:“我出道以来经历大小十五役,最惊险的就是这一战。”
杏伯道:“那块挡道的巨石是不是因为承受不起你们凌厉的激斗,所以才被震落下来?”
任我杀道:“嗯!”
杏伯道:“那块巨石恰巧压在一滩血上,这是怎么回事?”
任我杀道:“‘索命刀’的武功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高,在第三百一十七招时,我被他一刀斫中大腿,立即飞退,那块巨石恰好从空中掉落,他居然顺手托起向我掷过来。”
米高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那块巨石没有砸中你,却压住了从你腿上伤口流下来的血。”
任我杀道:“若非我闪避及时,只怕已被砸成一团肉饼。”
米高道:“‘索命刀’的刀呢?这把刀怎么会插在高达四丈的山壁上?小兄弟你的轻功高明绝顶,莫非是你……”
任我杀摇头道:“不是我。”
米高道:“不是你?难道竟是‘索命刀’?”
任我杀道:“嗯!”
米高道:“以他的轻功,居然也可以一跃四丈?这好像不大可能。”
任我杀道:“我与他斗到第三百七十六招,他飞身跃起,一刀向我当头劈落,我转身绕到他的身后,在他一托,借他上跃之力把他托飞了起来……”
杏伯点头道:“这是‘四两拔千斤’的上乘功夫,只要使得巧妙,无论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大,都如泥牛入海。”
任我杀道:“轻功是‘索命刀’最弱的一环,摔下来虽不至死,却必为我所乘。他迫不得已,竟把手中的刀硬生生刺入山壁,整个人都吊在空中。”
米高问道:“你用了多少招才杀了他?”
任我杀道:“他的刀一时拿不出来,我趁机追击,决不容许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直到第四百八十八招,才一刀把他拦腰斩为两截,但也中了他狠狠的一拳。”
米高道:“这人的拳头可以开碑裂石,这一击当然不轻。”
任我杀道:“若非杏伯的‘大还丹’,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米高道:“‘索命刀’的尸首呢?”
任我杀道:“与‘索命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我杀了他,那人竟不敢出手。其实他若要杀我,我也绝无力再反击。”
米高点头道:“‘索命刀’的尸体必然是被那人收拾了去。”
任我杀道:“也许寻仇之人,很快就要来了。”
米高道:“他们若要报仇,只怕早就来了。”
任我杀道:“他们不能不来。”
米高道:“哦?”
任我杀道:“因为我砍下了‘索命刀’的头颅。”
米高怔了怔,叹道:“人既已死,又何必再砍掉他的头?”
任我杀苦笑道:“这是规矩。”
米高道:“谁的规矩?”
任我杀道:“雇主的规矩。”
米高喟然长叹,问道:“他是什么人?”
任我杀摇头道:“我不能说。杀手有杀手的原则,纵然知道雇主的来历,也绝不可以泄漏他的身份。”
杏伯笑道:“无论这人是谁,既然肯花银子为江湖除害,总不会是大恶之辈。”
任我杀闭上了嘴,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米高笑道:“小兄弟,天气如此寒冷,你又伤势不轻,行动不便,不如到车厢里坐一坐,避避风寒。”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诚意切切,无论是谁,都是不忍拒绝的。
任我杀偏偏就拒绝了他的好意,摇头道:“不必。”
米高一怔,道:“不必?”
任我杀道:“我从不坐车,也不骑马。”
米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任我杀道:“因为人的脚天生就是用来走路的。”
他笑了笑,又道:“走路对我来说也是种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着他,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宁愿选择废纸也不要金钱的怪人。
这少年虽然很冷很酷,但看来并不像个疯子。米高的神色却比碰见了十个疯子更讶异。
任我杀又笑了笑,淡淡道:“有没有酒?”
米高又是一怔,脱口道:“酒?你居然只想喝酒?”
任我杀道:“每一次受伤,我都必须喝酒。酒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好很有效的疗伤圣药。”
米高微笑道:“豪饮千杯男儿事。是男儿,岂能不爱喝酒?”
杏伯叹道:“小老儿本也是贪杯之人,只可惜随身携带的一点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米高眨了眨眼睛,笑道:“这里虽没有酒,但别处总会有的。我记得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铺。”
他扬起目光望向远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任我杀也笑了,大声道:“去,为什么不去?我当然要去。”
在这条官道临山的一个角落,矗立着一间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离。
这小木屋顶上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积雪,门框上面钉着一块黑黝黝的板,离开门五步的地方,竖起一条木杆子,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风雪中不断飞舞,猎猎作响。
这小木屋就是一家简陋的小酒铺。
任我杀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尽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可他毕竟还是走来了。
他的确从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喜欢用脚走路。
白雪满地,寸步难行,他居然始终跟在马车之后,不离不弃。
他的倔强,他的坚韧,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米高和杏伯口中发出叹息,心里却暗暗佩服他坚强的意志。
嗜酒如命的人,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喝酒的机会的,更何况,这老中青三个人,此时好像已经成了朋友。
能够与三五知己在如此季节中,酩酊赏雪,岂非人生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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