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8至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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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上午刚上班的一段时间里,除了邻近的空压机房里发出的隆隆机器声,厂房里的噪声更大一些。大门口的筛砂机,还有天上的行车等,都在忙碌地轰响。外跨间的熔炼场地上,为了清除氧化皮,陈万全与何尧碧正用小铁锤敲打行车吊着的一只大铁坩锅,发出刺耳的叮叮当当声。紧挨熔炼场地的烘模房已经打开了,刚拖出来的搁架上,已经烘干的模型和泥芯,散发出腾腾的热气和尘埃。烘模老师父蔡井林,正叽里哇啦地与陈万全争行车用……
里跨和外跨两大造型场地上,已经堆放了数堆潮模砂,磨砂老师父张长贵不时地走过来,用手抓一把潮模砂捏一捏,以感觉型砂的湿度和黏度。造型工们都在收拾自己的木模和装备,安置着自己的工作面,一派忙碌景象……
“王有富是谁?”吴阳一边为木模选配着砂箱一边问。
卢小兰埋头在给木模配冷铁,一时里没听清吴阳的话。他又大声问一句:“王有富是谁?”
“王有富哇?是五号厂房的热处理工,上海人。你问他干啥?”
“外头不是写着大标语嘛,拥护党委对王有富停止工作交待问题的决定。”
“哦,王有富是原来厂里的造反司令。后来还当过革委会副主任的呢。”
车间主任张祖国走过来,看了看正在给木模配砂箱、冷铁的吴阳和卢小兰,他不放心地问:“这只箱体是你两个做哇?”
“是啊,不相信我们哪?”卢小兰应了一声。
张主任不放心地说:“这只箱体是三开箱的哟,是个复杂的生活哇,应该是老师父做的嘛。金元庆在偷懒罗,让你两个学徒娃儿来做。金元庆呢?”
吴阳答:“到十四号厂房去了,三零一铝活塞试制组。”
“三零一试制组没得他嘛,他去凑个啥子热闹?”
“是沈阿根师父叫他去的。没事儿,你放心,这只箱体我们做得了。有问题我们晓得问。”吴阳不屑一顾地说。
“用心一些。”张主任叮咛一句后走开了。
吴阳煞有介事地取出平光眼镜戴着,卢小兰不屑又嘲笑说:“像个啥哟,两只黑圈圈,赖蛤蟆眼睛。”吴阳没趣,又摘了下来。
其实,造型工上班,几乎没人戴防护用品;披风帽、口罩、手套和脚盖都没得人戴,冬天也不戴。只是一些辅助工离不了布手套。熔炼工操作和浇注时,除了戴布手套外,还要戴平光眼镜或面罩。那种白绒线的手套人人都发但人人都不用,积少成多,拆线织线裤穿,实惠。
冷铁配得差不多了,卢小兰用钢丝刷擦拭以后,把它们摆在一块儿,一边涂抹清漆一边说:“你帮我拿点儿白砂来嘛。”香蕉水的刺激味儿,挠得她打了一个嗲里里的喷嚏……
“这儿好象不对呢,这三只搭子有点儿厚,离冒口又远,不放冷铁不得行罗。”吴阳一边说一边琢磨。
卢小兰凑过去看一眼,不安地说:“工艺图上没有标,莫乱来。”
“明明不对嘛,加,加三只冷铁。”吴阳笃定地说。
“要不要得哟?造型工艺手册上,第一条就是严格执行工艺纪律哦。”卢小兰又提醒道,“莫耍小聪明罗,弄不好责任说不清楚的。”
吴阳不服气,他立即把大组长肖立刚扯过来。大组长就是厂房负责人。肖立刚看了看,他也认为工艺图上有毛病,嘴巴轻轻地嘟囔。
车间技术员刘开福正好从这儿过,肖立刚对刘开福说:“工艺图上有毛病,这三只搭子上不放冷铁肯定要出问题嘛。”
刘开福瞟一眼,果断地说:“加,加冷铁。肖老师父发话了,没错。”
“有点儿热,不开鼓风机?”肖立刚关心地问一句后,就与刘开福合力,把那只落地式三脚大鼓风机推过来,对着吴阳和卢小兰的工作场地打开了风。
“你是做外模还是打泥芯?”吴阳征求卢小兰的意见。
“还要分开来做哇?不分、不分,一块儿做。”卢小兰一边说,一边殷勤地帮吴阳擦拭着造型工具……
卢小兰乐意当吴阳的下手。她一边为吴阳撮砂,扶浇冒口,手持砂舂捣砂,一边童趣地说:“其实,当翻砂工好玩儿,铝合金造型砂很干净。就像小时候耍砂、玩儿积木,也像过家家。最后铝铸件从砂里抠出来,银光闪闪的,劳动有了收获,心里满适意。”
吴阳想,是啊,从砂里收获铸件,就像农民从土地里刨出果实,有丰收的喜悦呢。
卢小兰接着说:“今后我上了行车,有空了还来帮你干活儿,我喜欢玩砂。”
听她这一说,吴阳对翻砂似乎有了一点儿信心……她的兰花手指在赭红色的型砂里搅动,显得很柔嫩,也和谐。
翻砂看似粗活儿,其实也是一种细活儿。需要大刀阔斧,又得小心谨慎。型腔里的木模取出来,底箱、盖箱和箱圈整齐地铺摆在地面上,他俩像雕塑者一样,小心翼翼地修理着砂型……
“火烧*!莫把坩锅烧穿了哦!”转二哥汤兴华又冲何尧碧开玩笑。
对一个女人叫“火烧*”,吴阳感觉有点儿过分。
何尧碧却笑吟吟的不动声色,待汤兴华不注意的时候,她迅速提起一罐子碳黑涂料水,冲汤兴华的后颈窝倒了进去……
铝合金铸造厂房,有一股特殊的化学药剂异味,看着一堆堆码放整齐的白煞煞的铝锭和银灰色的铝砂箱,开始时吴阳以为那是铝的味道,显得很不适应。现在他才明白,那主要是熔炼环节产生的味道,如纯化处理的固体氯盐,变质处理的变质剂,纳盐钾盐什么的,还有排气精炼剂六氯乙烷等等,与香蕉水、柴油和烘模环节、浇注环节产生的桐油烟味和可燃杂气混合着,就有了那一股特殊的异味。渐渐习惯了,他觉得这种化学药剂的异味,充满了技术和知识含量,属于铸铝厂房特有的味道,也算是特色,就感到自己因专业性而高贵起来了。然而,这些烟雾杂气毕竟对人体有害,所以十二号厂房的工人,每月享受两元钱的营养票。两元钱,对于只有十七元生活费的学徒工来说,不算少。
旁边的工作场地上,周桐和他师父顾筱乐做着一个大生活,他们正在舂捣盖箱。顾筱乐在不停地铲砂,周桐站在盖箱上,威风凛凛地操纵着风动捣砂枪,风枪突、突、突的喷着青烟;快速冲动的捣砂锤,间或砸到铝砂箱筋格上,不时发出啪啪啪的脆响,好威风!他的全身随着风枪的震动而颤抖……风枪的喷气口周围,积了一块白霜,在火热的环境里透出一丝清凉。
顾筱乐左手的两根手指不利索,总是供不上周桐的用砂进度,周桐就时不时地跳下来帮师父铲砂,然后再跳上砂箱继续操作捣砂枪……
“晚上听技术课,技术科的那个谢培元,一口纯粹的上海土话,我听得要懂不懂的。”吴阳与卢小兰面对面,一边吹牛,一边修理箱圈。鼓风机吹过来的风很大,正好从他们中间吹过。
“听多了就好了。你应该学一些上海话,长期与上海人搅在一起,听不懂上海话,是个问题哟。”
“入乡随俗嘛,应该是你们上海人学说四川话才对,起码也得说普通话才对。”
“不可能的。上海人背井离乡,就更加依赖上海话了,乡音嘛,要不就更加孤独,精神也会垮掉。”歇了会儿,卢小兰又说,“你看,与我们一块儿长大的一些本地年轻人,上海话讲得介好,基本上听不出来他们是本地人。”
随遇而不安,入乡而不随俗,上海人活得孤独,靠乡音来给自己壮胆,怎么塌得下来心呢?吴阳心头这么想着。
发现吴阳用铝冒口充作的水罐子打倒了,他的毛笔老在自己的小铝桶里沾水,卢小兰就帮他打了一罐子水来。接着她又说:“那个谢培元有学问罗,**铸造专业毕业的。”
“其实啊,说了那么多,造型的活儿,关键是掌握一个顺序凝固规律,”吴阳满不在乎地说,“浇注系统和冒口、冷铁的设置等等,都围绕这个原则来弄就行了。”
卢小兰笑笑,轻轻地说:“我不晓得你说的对不对,但我明白你很聪明。”
“来,你过来把盖箱修一下,我去弄泥芯盒,准备要打泥芯了。”吴阳吩咐着。
她犹豫地朝对面看了看,抓起一把工具,提一只盛了水的小铝桶,避开鼓风机的风,不厌其烦地绕了一大圈,从鼓风机后头绕回到吴阳身边,这才蹲下去开始修盖箱。
吴阳一时看得发愣,两步就跨过来了,她要去绕弯。似乎不理解她的行为,他咕哝道:“你真是不嫌罗嗦哟。”
“风太大嘛,我怕吹。”
“就这点儿风,还大?你真是,像一片树叶。”吴阳嘴巴上说着,心里在想,她确实像一枝轻柔的柳条呢,也像一株雅致的兰花草,只能配微风,微风轻拂,她就自然了。
“你就不热?”吴阳问一句。
“热哟!怎么不热。”她抱怨道。
卫生所所长任典章穿着白大褂,背了只藏青色的红十字药箱,巡查到了这儿。几个工人赶过来向他要了几团碘酒棉球。任典章有个“浪里白条”的雅号,他皮肤白,又穿着白大褂,在铸造厂房里很醒目,就像“广阔天地”里的“赤脚医生”一样醒目。十二号和九号厂房,是东山厂安全生产的重点部位,卫生所的医生就分了工,任典章负责十二号厂房。
吴阳刚刚关掉大鼓风机,周桐和顾筱乐那边就喊了起来:“莫关,莫关,你们不热呀?”吴阳把鼓风机推一段,调了一下角度,对着他们那边又开了大风。接着,他找来一只轴流式小筒扇,对着卢小兰下蹲着的侧面打开了开关……
十四号厂房是十二号厂房的一间附属厂房,三零一铝活塞试制现场就在里面。三零一铝活塞的试制,是G机部下了红头文件的研究项目,厂里专门为此成立了三结合小组来攻关。三结合小组由厂领导、技术人员和工人组成,沈阿根就是工人的代表。因为具有挑战性,一大帮上海老师父都关注着这个项目。
吃中午饭的时候,吴阳和金元庆一道,把饭也端到了试制组的现场。厂长李力康和总工程师许文根组织一帮人正在开质量分析会。大鼓风机呼呼地吹,金元庆和吴阳悄然坐在电炉和金属模具的边上,面对剖开的铝活塞,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分析。
第四次浇注的样品仍然失败了,二次氧化和气孔、夹渣都较为严重。
金元庆悄声给吴阳解说道:“三零一铝活塞是一种新型柴油机的活塞,金属模具是四零五厂自己提供的,我们就省掉了造型的工序,我们的主要难度在熔炼和浇注环节。
吴阳太嫩,不敢搭腔,他就老老实实听着。
大食堂的饭里,混杂着不少粮店搭配的高粱米,麻麻点点的,口感也粗糙。沈阿根吃得愁眉苦脸的,显得很不耐烦。只吃了一半他就生气地把碗往地下一掼,并骂了一句:“它妈的,吃不完的高粱米。”抹抹嘴以后他继续说:“熔炼时间不好掌握,时间长了,铝液里面吸入氢气过多,浇注后就有气孔;时间短了,达不到熔炼温度,也要不得。”
何尧碧说:“铝合金的吸气性较高,温度要控制好,一定不能超过八百度,否则吸气就更为严重。”何尧碧是熔炼班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她继续说:“弄不好,氧化铝和其他固体杂质就会增多。好在活塞的壁厚还可以,也没啥异形,熔炼温度就尽量控制住。”
李厂长审视了那副金属模具以后,又仔细察看铝活塞的剖面,然后说:“可能主要还是熔炼环节没弄好哦,熔炼时增加氧化锌和六氯乙烷再试试。”
顾筱乐插话:“冷却时间也不好办,冷却时间长了,芯子取不出来;冷却时间短了,铝液没有冷却,芯子取早了铸件成不了型。”
“冷却时间的掌握,只有靠多试,试多了就有数了。”
沈默一阵,沈阿根指着技术员张辉和造型工林立伟又骂开了:“你们他妈的专门去学的嘛,学了个屁呀,到武汉船校去耍了两个月回来了?”
张辉涨红了脸,委屈地说:“主要还是学的理论,没得成熟的办法,这是新东西。武汉船校也说要我们回来自己摸索,还要我们把试制的情况反馈给他们呢,他们要积累教案。”
林立伟从保温桶里打来一盅子冰水,殷勤地递给沈阿根,并陪上笑脸。
车间主任张祖国偷偷戳了戳金元庆,提醒他:“下午你还要去五七厂,给那帮家属工讲课哟,莫忘记了哦。”
“嗨,那帮婆婆儿客,叽叽喳喳的吵死人。”金元庆招呼一下顾筱乐说:“顾筱乐你去嘛,你的四川话比我讲得好。”
“我不去、我不去。叫你徒弟去就行了嘛,应付那般婆娘也需要老师父?”
“要得,吴阳你去,”金元庆推了吴阳一把,“待会儿把箱合好了就去。把小兰也带去,毛头姑娘羞羞答答的没见过世面,喊她也去。”接着他又说:“下午车间里要开一个多小时的批判会,批判王有富追随熊道生和张闯的罪行。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们不了解,你还是去讲课的好。”
吴阳摸摸头,“我去?讲啥子我不清楚哦,我一个学徒娃儿,得不得行罗。”
“嗨!得行,你就把她们当成一排一排的死人桩桩嘛,她们啥也不懂,你去没得问题。该讲造型工具的用法了。那帮婆娘本地人多,你去讲满合适的。”
回到十二号的工作场地以后,吴阳问金元庆:“五七厂的那些家属,不是在给厂里搞后勤服务方面的事情嘛,啷个还要讲造型?”
“没得事情做,养不活那么多人。就把厂里的生活分一些给她们,主要还是熔炼,回收一些铜渣铝渣和废品,然后作价卖给厂里。”
“五七厂是啷个回事儿罗?”卢小兰像一根尾巴拖在吴阳的后头,他俩在水泥大马路上一边走,吴阳一边问。
“哦,五七厂那些家属工,主要是万山市的社青,因为身边留一的政策没有下乡,有的设法‘因病’什么的,留在城里又没得工作,建厂时就招进来当民工。她们嫁给厂里的职工以后,就成立了一个五七厂。”
“五七厂里好像还有一些上海女人嘛。”
她说:“还有一些支内职工的家属,有的是上海郊区农村的,有的是上海的社青。”她快走了几步,跟上来与吴阳并了肩……
两个老师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学生往厂里走,他们是搞“开门办学”来参观生产现场的。
吴阳说:“那个叫‘疙瘩呢’的上海人,找的老婆很漂亮呃!”
“你说的是那个电工胡云坤哪?他老婆是很漂亮,可胡云坤又太丑了,皮肤黑黢黢的,满脸的肉疙瘩,贼腔,难看死了。”
“他老婆啥名字?”
“不晓得,大家都管她叫钟妹儿。”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嘿,嫁给上海人的那些本地女人都漂亮呢。”

“崇洋媚外!”吴阳粗了一句。
“狗屁,哪儿是女人崇洋媚外哟?王有富他们的媳妇是抢来的呢。”
吴阳感到新鲜,“媳妇还能抢得来?”
“如果不抢,胡云坤那么丑,谁嫁给他嘛?”卢小兰继续说,“胡云坤开始没有参加造反队,后来,他看到王有富当造反司令抢了个乖媳妇,他也参加造反队,跟着也抢了个乖媳妇。”
“嘿,你晓得的事儿不少嘛。”
“大家都这么说的,那个时候我很小,具体的就不晓得了。”
吴阳说:“如果现在有造反队,我也参加。”
“狗屁!你也想抢媳妇啊?”……
五七厂的熔炼场地就在一道门外头,搞建厂基建时,临时搭建的一个库房,墙体的上半部砌的花墙,顶上盖的石棉瓦,后来被五七厂利用起来了。
在五七厂的家属工面前,吴阳放得开胆,她们都是外行嘛。
就在翻砂的地坑旁,花墙上挂了一块黑板。吴阳一边介绍每样工具的作用,卢小兰就在黑板上写下那个工具的名词。有时候,吴阳还要在砂坑里实际示范一下。
女人们叽叽喳喳的,但她们听得很认真,有的还在作记录,还有人想往前头挤。看来,她们是渴望学东西的,吴阳心里这样想。
“这叫镘刀,上海人叫刮刀,我们当地人叫抿子,抹子。”吴阳估摸着卢小兰写不来“抿子”的“抿”字,和“抹子”的“抹”字,他从她手上抓过粉笔就自己写在了黑板上。
“刮刀一般用工具钢制成,手柄是硬木车出来的。它主要用来修理砂型的较大平面,开挖浇冒口,切割大的沟槽。在砂型里**钉子时也要用它……这是大概的规矩。”
“这是半圆,也叫平先杆,上海人叫竹皮。主要用来修整垂直弧形的内壁和它的底面……”
“这是双头铜勺,上海师父叫秋叶。你们看,它生得很乖,两头就像调羹,用铜制成的。主要用来修整曲面或者窄小的凹面……”
“其实,这些工具的作用,又是相对的,在实际操作中,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感觉,怎么用着合手,又解决问题,就怎么用。你们的工种不会分得那么细,主要还是搞熔炼,关键要注意安全。与高温熔液打交道,安全第一最重要了。穿戴好防护用品是必须的,干活儿的时候,不要嘻嘻哈哈地打闹……场地上一定要整洁干净,不能有任何障碍物……浇包、抬包和撇渣棒、火钳等所有的工具,必须先烘干预热……浇包里装的金属液,不得超过总容量的百分之八十”……
9
东山厂的车库,是古家场的一个热点。每天一大早,那儿就要聚集好多想搭野车去万山市的人。古家场到万山市是有公共汽车的,但只有上午、下午各一班,而四角钱的车票却像掏心一样。车库除了有定期接送职工的班车,随时还有货车进出。只要货车一出车库大门,搭野车就人们就蜂拥而上,后车厢板上常常吊着好大一坨人。有些人想混进车库里头上车,那就要使招了,有时候还得故意制造混乱。专管车库的供应科副科长张万通,一个凶煞黑脸的上海人。有时候惹火了,他就拖一根水管子朝人群喷射,就是冬天他也这么干……
厂里只有一辆客车,每每爆满。清晨,吴阳到车库算早的,客车上又没坐位了;不是坐满了人,而是坐位被占满了;人只坐了小半,还有站着的,大半的坐位上放了行囊、衣物甚至破报纸。吴阳只在客车上望了一由眼,就干脆爬上了另一辆送人的敞篷货车。
吴阳咕哝过,“造型工的帽子太难看了,戴不出门,后头搭一块披风布,就像日本鬼子的帽子。”卢小兰明白,他是羡慕厂锣鼓队的那种白色鸭舌帽。后来,她就把她爸爸的那顶白色鸭舌帽给了吴阳。东山厂的白色鸭舌帽很时髦,显示出工人阶级的经典形象。机加工工人才发白色鸭舌帽,热加工工人就是那种像日本鬼子军帽一样的披风帽。十月中旬的天气不算冷,这个星期天去万山市,吴阳就戴上了白色鸭舌帽,穿着干净的军人黄劳保夹克,脚蹬一双黄色翻毛劳保皮鞋,显得神气十足,踌躇满志。
周桐和宁莉也出来了。他俩没有走在一起,前后拉了一段距离。吴阳想想,他俩还是“地下活动”,肯定是偷偷摸摸约会去了。吴阳听周桐说,顾筱乐要带他去重庆出差。
万山地区党委会和行政公署设在万山市,管辖包括万山市和天成县在内的九县一市。万山市并不大,一个县级市,但在九县人的心目中就是中心城市和大城市。天成县距万山市有近八十公里的路程,吴阳、周桐和宁莉们过去很少来过万山市。现在,每周星期天,各军工厂都有专车送职工到万山市耍,采购生活物品。星期六下班后也送在万山市安家的职工回去团聚,星期一早上再接回厂。东方红广场,就是军工厂停车和职工上下车的地方。军工厂的货车,都是草绿色,车门上印着信箱号码或工厂的代码,阿拉伯数字,万山市的老百姓一眼就认得出来。比如说,“010”打头的车,就是东山厂的,“010”是东山厂的信箱号码……
虽然是无篷货车,但雄赳赳气昂昂的,神秘又特别。专门送人出来耍,令万山市的老百姓羡慕得不得了。进厂的头几个月,他们图新鲜,几乎每周星期天都去万山市耍。父母们也纷纷联系各自的亲朋好友、同事同乡、战友工友,让他们去玩儿。蔽秘厂的人,很招人艳羡,每每受到热情款待。吴阳只是江峰家还没去过,军工部长,他有些畏惧。但再不去,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地区文工团演出的歌剧《刘三姐》,把整个万山市都搅动了。舞台比银幕来得鲜活。宣传橱窗里的剧照相片和大幅的刘三姐、阿牛哥的宣传画,那朴素的俊男俏女形象,是中国风格的俊俏,惹得好多人爱意熏心。吴阳看着文工团卖票窗口那争先恐后买票的蜂拥场面,立即就想起了古家场食品站买肉的疯狂劲儿,都是馋出来的渴望。
吴阳已经记不清楚江叔叔和谢娘娘是个啥模样了,而江叔叔和谢娘娘也是认不准吴阳的。吴阳戴的那顶白色鸭舌帽不光是为了显摆,还为了要让江峰认出他来,因为那种帽子是一个招牌,东山厂独有的。地委的宿舍区在万山市的高笋塘,从文工团往西走。果然,吴阳在那儿一冒头,就被江峰盯上了……
“吴阳啊,来、来、来,看看像不像你爸爸。”谢娘娘热情地拉过他上下打量,“都有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很精神嘛。这帽子好看,像个标准的工人。”接着她又说:“都进厂大半年了,啷个现在才出来?成天呆在厂里头做啥子嘛?”
江峰说:“再不出来,我要向你们汪书记要人了。”
“来、来、来,这是江霞,在川东医院工作。那是我屋老幺小斌,还是个小学生……”谢娘娘一边介绍,正在走廊上的洗衣池边洗洗刷刷、准备杀鹅的江霞回过头来,向吴阳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谢娘娘接着说:“待会儿李山陵也要来,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来耍。李山陵你认识的嘛,我外侄儿,天成县的,你们的父母都是老朋友嘛。你老是不出来,我还叫他给你打电话的,打没打?”
“打了、打了,李山陵在江山机械厂嘛。就是他打电话催我出来耍的。”吴阳应答着……
地委的宿舍确实阔气,外头的走廊很宽,整套房子有两室一厅,一个小厨房。烧饭不在小厨房,而是挨着门外走廊护栏的柱子打了一个灶,并排着的还有一只煤炉子。
江峰一边擦拭那只华生牌的台式电风扇,一边与吴阳吹牛。
他点燃一支香烟后问吴阳抽不抽烟,吴阳装出循规蹈矩的乖娃儿模样,连忙表示“不抽、不抽。”
“好、好,年轻人不抽烟好。”江峰连声称道。
吴阳羡慕江峰的家,房子宽敞,红漆家具,竹藤椅子,陈设厚重,电风扇更是稀罕物,虽然这些家什都显得有些陈旧了。到底是军工部长的家啊。
“你不要瞧不上翻砂工哦,好好干,没错。”江峰叮嘱说,“不要去羡慕那些穿白大褂上班的,更不要自卑,劳动光荣啊。”
“我不自卑。”吴阳轻轻说,“谁劳动谁就是主人,这是列宁说的。”
江峰神色愣了一下,眼光一闪,顿时对吴阳来了兴趣……
谢娘娘是天成县的人,话音很亲切。江叔叔是北方人,自然就有一些南腔北调的洋味儿,似乎还有点儿严肃。
像是职业习惯,江峰开始给吴阳上课了。他高高的个儿,腿长头小,瘦而精干,坐在那把竹靠背椅子上,脚和膝部就有些突出,显得有点儿委屈。
“六十年代以来,国际形势急剧变化,战争威胁增长,特别是在我国周边地区,出现了直接威胁我们安全的问题。从国内来看,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的工业布局百分之七十集中在沿海地区,主要的铁路交通枢纽、桥梁和港口码头多集中在东部地区,而占国土三分之一以上的西南、西北地区,近代工业微乎其微,交通十分闭塞。一旦战争爆发,沿海工业被破坏,有限的内地工业支撑不住,这对我国的安全相当不利。基于这种现状,**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联由于未能建成乌拉尔以东地区的工业基地,致使战争初期惨遭巨大破坏和严重损失的历史教训,作出了集中国力加速内陆地区建设的重大战略决策……”
谢娘娘提了只开水壶给保温瓶里参满了水,剩下的开水倒进了江峰的茶杯里。
打断了一会儿,江峰接着又说:“国家把投资重点放在了三线地区,形成了我国总体战略布局的一次大规模由东向西转移。到目前为止,三线地区先后建成以重庆市为中心的常规兵器工业基地,生产能力约占全国的一半;四川省、贵州省等地的电子工业基地;四川省、陕西省等地的战略武器科研生产基地;贵州省、陕西省和鄂西等地的航空工业基地;四川省等地的航天工业基地,包括中国第一个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行建设的卫星地面试验站。还有沿长江中上游地区的船舶工业科研生产基地。我们万山这一片军工厂,算是一个导航仪器仪表生产基地。你们厂是第一道工序,主要搞有色金属铸件,为各厂提供基础性配套,在系统内的地位很重要哦……**生前十分重视三线建设,他表示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内地一天建设不好,我就一天也睡不好觉。’为了让他老人家睡好觉,你的那一帮师父们,就离开上海钻山沟来了。”……
“三线是个啥子意思哦?指的是哪一块儿?”吴阳问。
“主要是根据军事经济地理特点来划的。沿海和边疆地区为第一线,东部和西部之间的中部地区为第二线,把四川省、贵州省、陕西省、甘肃省及湖南、湖北等省的部份内陆地区划为第三线,三线几乎包括了除一线和二线以外的广大内陆地区……”
江峰接着又说:“三线企业坎坷也多。由于不少工厂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建设的,不可避免地受到不良影响和**、四人帮的干扰破坏。加上缺乏经验,厂址论证不够周到,过分强调‘山、散、洞’,有些单位布局太散,给生产、科研和职工生活都带来许多困难。你看你们厂嘛,扯它那么长,管理起来就费劲儿。你们厂六六年开始建,七零年就投产了,生产纲领和计划经常变化,有的车间刚建好就报废,太可惜了,现在还在小敲小打地扫尾……”
“来哟,来哟,把鹅血喝了再吹。”谢娘娘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鹅血,要江峰喝。她回头给吴阳解释道,“听说鹅血防癌,现在地委里头的老干部都在喝。”
江峰愁眉苦脸地看着那碗鹅血,犹豫了片刻,端过来就一饮而尽。“嗨!一股腥味儿,难喝、难喝!”他一边呵着口气,一边抱怨;红嘴唇白牙齿,下巴颏儿也滴着鹅血,嘴角上还沾了一些毛绒,像青面獠牙的魔鬼一样狰狞可怖……
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李山陵才到。虽然是自己的三姨家,他仍然显得有些矜持。见吴阳来了,他也就活跃起来。
谢娘娘抱怨说:“早点儿做事情不来,现在吃饭就来了。”
吴阳和李山陵早就认识的,天成县就那么大一块儿。除了父母这一层关系外,当初县城里的娃娃儿分成几坨,都有些印象;吴阳属于县医院那一坨,李山陵属于手管局和县委那一坨。李山陵的家就在县委斜对面的街边住……
大家围在饭桌上,江峰的谈兴仍浓。小斌生一张西红柿大圆脸,挨巴在李山陵身边坐着,显得很依然。
“鹅肉好不好吃嘛?”谢娘娘担心地问。
江霞说:“鹅肉没得鸡肉好吃,鹅肉显得有些粗糙,但汤还可以。”
“下回买鸡、下回买鸡,”谢娘娘回头对吴阳说,“要不是为了你江叔叔喝鹅血,我才不买鹅呢。”
看着吴阳的白色鸭舌帽,李山陵兴奋地说:“东山厂的锣鼓队好威风!在万山市出了名。那种特别的鼓点,大家都听熟悉了。还有这鸭舌帽,好惹人羡慕。”
江峰呷一口酒,骄傲地说,“莫说这么小一个万山市,锣鼓队那派头在上海市也是出名的。东山厂的锣鼓队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锣鼓队的嫡系嘛。”
李山陵取下吴阳那顶帽子,一边吃饭一边拿在手上把玩,他说:“后头松紧口子上系的白绳子很有点儿意思。”
江峰一个人在喝酒,香烟也不离手,他一边抱怨着没人陪他喝酒。
吴阳和李山陵都表示不抽烟、不喝酒。慈善的长辈好唬弄,下乡插过队的知青,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装乖。江霞也下过乡,她就晓得吴阳和李山陵都在装乖,她只是隐隐地笑着并没有作声。
“鹅肉不好吃吃香肠嘛,还有芹菜肉丝,豆腐,青椒……”谢娘娘热情张罗着。
小斌吃鹅肉吃得憨有劲儿。那坨鹅肉很倔犟,他放了筷子用手在嘴巴上撕扯,就像一坨橡胶皮,在他的牙缝里顽强挣扎……
“你们厂有一个老师父,老技师,是个老革命呢,资格很老的哟,比党委书记的资格还要老。”江峰一边喝鹅汤一边对吴阳说。
“沈阿根嘛,是我的老师父呢……粟裕在解放战争时期很活跃嘛,算是个大英雄、大功臣哦,沈老师父啷个不愿谈解放战争的事情呢?我问过他一回,他回避,不高兴,后来就不敢问了。”
“哦,是的。”江峰解释道,“我听你们汪书记私下透露过,那个沈师父对解放战争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那是兄弟之间打内战,并不光荣。还有,他的一个弟弟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死在战场上的,可能对他也有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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