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10至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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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午饭后,小斌蹦蹦跳跳地跟着吴阳和李山陵到西山公园去耍。
三个人一出门,李山陵就急切地掏出香烟,并递给吴阳一支,他感触又抱怨地说:“去早了憋得难受。一本正经,像过组织生活似的,我就不去那么早了。”
点燃香烟,吴阳和李山陵深深吸一大口,几乎吸到命里去了!然后,惬意地吐出一串烟雾,全身的活力就出来了……小斌好奇地望着他俩,隐隐地傻笑。
白岩路的大街边上,有个农民模样的乞讨者,肩挎一只破布袋,手牵一个小女孩儿。吴阳怜弱,就掏出两斤粮票给了他。
西山公园依山取势,俯瞰长江,葱茏又幽静。据说,最初是国民党军阀杨森建的。
进大门就是一座高大又古老的钟楼。从大钟楼过去,石板路的左侧,一大圈儿田径运动场地和石梯观众席,围绕着一个足球场,里面正在开田径运动会,加油鼓劲的喊叫声此伏彼起……
公园里面有五洲池、月台及茶花园、楠竹茨竹园、桂花梅花园,还有一个小动物园,一些古老的石刻,二战中苏军烈士的陵园……竹木茂盛,鸟多水少,青石板的路面,曲径通幽,红柱琉璃瓦的翘角亭子很好看……
按照上海人的眼光和说法,万山市只有这个公园还像个公园,公园上头的地区医院还像个医院,而城市的其它地方几乎一无是处。
“晓得你要出来,我还借了一只照相机的呢。”李山陵说着在黄挎包里摸索。
“那我就去买一个胶卷,”吴阳说。
公园里面正好有一个照相馆……
进入“静园”区的当头,一座圆形大石坛上立了一堆假山,假山中嵌入了一块石碑,假山和石碑被一株古老的黄桷树根系抓牢,显得紧张又吃力。石碑上四个阴刻的布满了苔藓的篆书字令人费解,小斌和李山陵都悻悻地认不出来。吴阳结结巴巴地念出了“霜雾凝烟”四个字来……
当小斌在“霜雾凝烟”跟前摆好了姿势等着照相时,吴阳与李山陵把照相机和胶卷推推脱脱的,两人都谦虚地说“你来、你来”……
最后才弄明白,两个人都不会照相,也使不了照相机。
“嗨,我还以为你会照相呢。”李山陵遗憾地说,“我两个都装得那么大套。”
吴阳也笑起来,“我也以为你会。看来我俩都是土包子,还需要扫盲哦。”
三个人转出来,李山陵把那只折叠式的海鸥牌相机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接着他打开装胶卷的后盖,又合上……“我不相信这有多难,我们去找个熟人问一问,问好了就自己来整。”
小斌也自以为是地对照相机动手动脚,抓抓扯扯,他嚷嚷着可能该怎么弄、怎么弄。
李山陵推他一把:“去、去、去,小老卵,莫乱来哟,照相机是借的哟。”
“等嘛,等到熟人了再去问。”吴阳说完,招呼大家坐在了路旁的水磨石椅子上,“这儿好漂亮,黄亮亮的。”
行道树是一排叶色黄灿灿的银杏,高有十多米,扇形叶片在长枝上螺旋状生长。那金色弥漫的氛围,令人的心气一下子就蓬勃起来了。
吴阳终于看见路过的卷毛儿了。卷毛儿叫林能万,是东山厂的工人,万山市的知青,戴一副近视眼镜。
卷毛儿一看便咕哝起来:“你的胶卷买得不对嘛,这个相机只能用一二零的胶卷,你买的一三五的胶卷。我去帮你退,换一个,那个照相馆我经常去。”
卷毛儿很殷勤,他不但示范着帮忙装好了胶卷,还调好了光圈、时间,一边讲解着调焦距,一边为他们照了几张相以后才离去……
吴阳远远望过去,吆喝声四起的田径运动场下头,有几顶与他一样的白色鸭舌帽在晃动。他定眼一看,是厂里机动科的杨泽金和王俊生等一帮人。王俊生也通过白色鸭舌帽看见了吴阳,他们挥手招呼吴阳下去看闹热……
铅球决赛决出了地区冠军,成绩是13.15米,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
场子边上的杨泽金不屑一顾地冒一句:“地区冠军就这水平?”
“咦!”那个胖乎乎的主裁判讶异地说,“你不服气?不服气你来试试!”
“试就试,让我来。”杨泽金当真就站定在那只白圈圈里去了,面对着开阔的扇形场子气定神闲。他不像是赌气。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事者吆喝着纷纷围了过来。
王俊生悄悄对吴阳和李山陵耳语,杨泽金的运动员级别是上海市的健将级呢……
那个胖乎乎的裁判也当真了,他吹一声长哨,拉开了场子。
杨泽金帽子也不取,很坦然地抓起那只铅球。他站在原地,右手托住铅球搁在肩头,一招一式都从容不迫又有专业素养。只见他高大的身躯向后弓屈下来,随即向前弹起、右手潇洒地一推,同时吼出一声发自肺腑的底气,铅球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悠悠的曲线……推出的距离明显超出了冠军的水平,四周的掌声和叫好声爆响!
军工厂的一帮人禁不住蹦跳着欢呼起来……更多人围了拢来,拉皮尺一量,15.27米……
“吴阳过来吃鱼哟!快点儿过来吃鱼!喊你那个朋友也来。”
儿时的老朋友罗家良,跟着吴阳进厂来耍。去大食堂吃过晚饭,他们在下面玩儿了一阵篮球以后刚回屋,就听见了隔壁的老耗子他们在喊。
罗家良从部队转业,分到了万山港务局的派出所工作。
吴阳房间的右边住着机动科的刘长林、王俊生和一车间的赖胜;左边住着一车间的陈万全、魏培扬、王大林三个中年师父。
三个中年师父都是技校的同学,从成都一家军工厂一齐调回来的。“香炉脚”,三个人跟一个人似的;老婆娃儿在农村,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老单身汉。他们爱钓鱼,也热心整鱼来吃,把个寝室搞得像零乱的公共食堂。
老耗子和铁脑壳是王大林和魏培扬的诨名,诨名喊惯了,正经名字也被人淡薄了。
盥洗室的水槽墙壁是公共涂抹场所,被整得斑驳潦草,但那首打油诗很清晰:“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罗家良洗着脸一边琢磨,不得要领。
“嗨,那是一首古诗,”吴阳说,“春情的和尚庙,压抑的和尚心。”
“快点儿来!快点儿来!”他们还在催。
“周桐出差去了?”
“跟他师父到重庆一个钢铁厂去了,给车间做一批坩锅,今天上的船。”
老耗子把铁锅刮得哗哗响,一边咕叨说:“金元庆他们去万山市好像没有回来呀,狗日的搞瞎日闹去了!”
吴阳敲着自己的碗筷应答说:“房间里没得人,可能又躲到四楼打麻将去了。”
从三楼飘来小提琴的声音,好像拉的是《喜相逢》,情绪很欢乐。
大家刚刚聚拢,刘志安也梭起来找吴阳耍,正好撞上吃鱼。开始他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坐了下来。
陈万全说:“你们都是天成县的老乡呢,这儿我才是一个外人罗。”
“我是万山市的人,”罗家良说,“算半个天成县人。”
铁脑壳问:“你家在万山市,那你们啷个又是儿时的朋友?”
“他大姐在天成县医院工作,”吴阳说,“我小时候不是在天成县医院住嘛,他就经常过来耍。”
老耗子说:“我是在想呢,小罗啷个分到了港务局派出所工作哟。那你父母肯定也是港务局的嘛?”
罗家良说:“是的。我父亲已经过世了,原来是船长。”
铁脑壳把一只方木箱推到屋中间就当桌子。木箱没有上漆,面子上已经使用得油光乌亮了。他们这个房间像个杂乱的厨房,姜葱油烟味儿浑浊,没得吴阳他们的房间清爽。两张桌子上摆满了锅、碗、瓢、盆和盅子、簸箕什么的,桌面上油腻腻又水渍渍的;墙角里堆着钓鱼竿、鱼篓子、蚯蚓盒,桌子底下还有两只泡菜坛子;地下满是水迹,还有一些闪着白光的鱼鳞片;窗子的横梁上挂有几串刚剖好还滴水的鲫鱼,有两条大一点儿的鲤鱼已经风干了;门框的附窗上挂着一个鱼笼……房间里磕磕碰碰又烟雾腾腾的,显得有些零乱、拥挤。
吴阳把自己的白酒倒了一大盅子过来,给大家分了。他自己是用玻璃量杯喝酒。
老耗子不住地感叹:“狗日的,秋天的鲫鱼好肥哟!”
不是正式的酒席,很随意,小木凳配矮木箱,只有两个人固定着坐位。就是吃鱼嘛,大锅鱼,大家把鱼捞在碗里以后,有的站着,有的坐床上,有的走动,边吃边吹牛皮。
“大鱼努刺,吃小鱼莫努刺哦。”铁脑壳包一口鱼在嘴里嚼着,一边教罗家良和刘志安吃鱼的窍门儿。
罗家良好奇地问:“混到一起吞哪?”
老耗子说:“小鱼就连肉带刺一包嚼,一包吞。吃的时候莫说话,莫张嘴,就不会卡喉了,也吃得快。”
“像你们那么斯斯文文的,吃不到两条,他们就吃光了。”陈万全说。
一大锅子鲫鱼,就一个花样,煎煮。先用油煎,煎得枯黄以后再加水煮,搁盐和醋,醋味儿重一些,放点儿姜末葱花更好。这样整出来的鱼香味儿浓,鱼刺也发软,简便又实惠。
“湖北人会吃鱼,赖胜他们那帮湖北佬吃鱼不卡喉。”
“嗨,其实就是我们这种吃法,嚼的时候闭着嘴巴莫说话。”
“铁脑壳!又在整鱼吃啊?这么香!”金元庆大声武气跨进门来。
“来嘛、来嘛,自己拿碗筷过来。”老耗子一边招呼,吴阳一边让坐。
金元庆低头闻一闻,一边说:“我只喝点儿汤,小鱼不好吃,一包的刺。”他抓过吴阳手上的酒杯,呷一口酒以后又说:“你们天成县的妹儿乖哟,听说文工团演刘三姐那个伍陵,也是天成县的人哪。”
铁脑壳自豪地说:“你现在才明白我们天成县的妹儿乖呀?”
“美女天成。”吴阳喃喃道。
小提琴还在拉扯,在三个八度的音域上,以音区和音量的对比、轻松的下弓弹跳和连续上弓弓法,捣鼓出俏皮幽默的效果……
大家听得一时安静了下来。
金元庆有些感动,他抿一口酒,咂嘴称赞:“秦世良的提琴拉得好,他也算是我们上海的人才哟。”
“喂!老金,”陈万全说,“你们上海老几经常找港务局的麻烦,这儿有个派出所的小罗,快点儿敬一下酒,搭上关系。”
“不需要、不需要,”罗家良谦恭地说,“我晓得他,吴阳的师父嘛。”
罗家良接着又说:“我们港务局与东山厂是老关系了,我们的船主要就是用你们的车叶,你们找我们托运货物的事儿也多。尤其是上海人、武汉人,买回去的船票,带东西,经常要找熟人,开后门。主要是你们生产科的那帮子人在打交道。今后金师父有事儿,就直接来找我嘛。”
“有数、有数,”金元庆高兴地说,“那我还是要敬你一下酒!”……
“狗日的,牛大胯又在草坝坝边上转,狐狸精!”陈万全上过厕所进来,嘴巴嘀嘀咕咕。
“肯定又是在勾引胡万培嘛,逗他摇尾巴。”
和尚庙的男人失去贞操,是从耳朵和嘴巴开始的。
牛大胯是附近的农家妇女,著名的“窑子”。东山厂是单身汉成堆的地方,他们每年就探一次亲,过得很压抑,附近的暗娼就多了起来。而知名的骚女人,除了古家场上的“马**”,就要数那个“牛大胯”了。牛大胯女人特性齐全,而要价又便宜,就便于普及。
“听说逛窑子的价钱涨了一点儿呢,现在要半块肥皂了。”
“半块肥皂?”陈万全瞪大眼睛,“二车间的万老师父,不就是半块肥皂翻的船嘛。”
万老师父就是上海老单身汉万阿良。
那天上班没电,全车间的人都耍,万阿良早就憋得性情鼓鼓胀,就耍出了心思、憋出了冲动。车间刚刚发了半块劳保肥皂,他揣了肥皂就出二道门,直接抄小路就去了牛大胯家。
牛大胯正在猪圈里喂猪,把背对着万阿良。他憋得猴急,把半块肥皂往小桌上一搁,也顾不得猪圈里龌龊兮兮就扑了上去。牛大胯没有来得及反应,一股精液就喷在她裤子上了。她扭转头一看,半块肥皂太小气嘛,就老大不高兴,把双手撑在猪圈条石上不配合。万阿良急急巴巴,虽然放过空炮,却意犹未尽,甚至意急心忙,他一把扯下她的裤子,从**后头就把她干了。
那门子搞法跟狗似的,本地人叫“爬胯”,上海人文雅一些,叫“后入位”。被人爬了胯,又才半块肥皂,牛大胯气急败坏,就着那一条洒了白浆浆的裤子,跑到厂里去告发了……
“嗨,牛大胯是想敲诈万老师父嘛,”铁脑壳说,“敲诈不成她才告发的。”
“半块肥皂是小气嘛。把万老师父的生产组长也整脱了。”
“哪哟?据说肥皂没得半块,万老师父确实小气,把半块肥皂截留了一半。”
金元庆喝完鱼汤,把嘴皮子一抹,“嘿,刚建厂的时候,搞一次女人就一盒火柴,一盒火柴就两分钱。”
“那不一定,”铁脑壳说,“有些上海男人搞女人还不给钱呢,这儿的土女人也想沾点儿洋荤。”
金元庆头一扬,“瞎说!万老师傅不是上海男人?”把碗往桌子上一掼,他又说,“其实啊,搞外头的三黄鸡算是安全的,不容易翻船。反正厂里的女人搞不得,推扳不起,弄不好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厂里乱搞的多嘛,两个人偷偷摸摸做的事情,哪个晓得?”
老耗子冒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们那个上海老师父刘大森,真是经不住拖,啷个死在监狱里了。”
“哪个刘大森?”吴阳问。
“嗨!**幼女的。”金元庆回头对吴阳说:“刘大森,上海老师父,**幼女判了五年刑,才关进去一年,就死在监狱里头了。”

“单身汉乱搞,刘大森老婆在身边也乱搞,作孽哟。兔子不吃窝边草嘛,骚卵!”
“老门老槛反而翻船的多。”
“唉,像我这样的单身汉,才算经得起考验罗。”金元庆犟着头咋呼起来。
“天晓得?”老耗子与他抬杠,“你金元庆只不过是阴险狡猾一些嘛。”
鱼吃光了,陈万全默默地收拾起桌子和锅碗来。他不钓鱼,也不烧鱼,他就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
11
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歌声,成为那段日子里的主旋律,把人的耳膜震得透熟,在人的心上打了烙印。好久以后,听到“洪湖水,浪打浪”系列的歌曲,人们还要感怀那段时光……
清晨起了雾,天色冥蒙。
许多人要到了工作场地才换工作服。所以,在一道门以外,上班的人们衣着入时,被山岚雾霭笼罩着,戴一只白色大口罩,摩肩接踵,影影绰绰;一些人还提着蒸饭的小铝锅或盅子、饭盒……虽然从号筒式大喇叭里,发出的军号声很嘹亮,而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吴侬软语仍然依稀可辨,令人感到肃然和神秘。
受上海人的影响,白口罩从劳保用品变成了保暖用品,再演变成了时髦的装饰物。在那两年,年轻人都爱把口罩塞进领口里头,刻意露出领口外V形的白绳,就像后来人们打领带一样。
十二号厂房的部份造型工,应邀专程去长山机械厂搞技术交流活动,一辆无篷货车,大早就驶出了车库大门,钻进了山岚霭气之中。十月底的天气,山里已经感到发冷了。夏天的记忆还没有淡去,对意外的冷泠有些猝不及防;卢小兰与沈阿根和王林江挤在司机台里,而吴阳和其它十多个人则站在货车的后车厢上,冷得瑟瑟发抖。有人戴了三只白口罩,把两张脸皮也遮盖着。好在距长山机械厂不远,只有三四十分钟的车程。
冷风飕飕地吹,吴阳的心思,还在早上广播的关于恢复高考的新闻上。
国家教育部召开了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会议……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办法废除了,而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高考政策……吃早饭的时候,周桐就有些激动……
这儿的地势开阔一些,长山机械厂好象更像是一个工厂,吴阳感到新鲜又好奇。房屋建得集中、紧凑、规整,大门很气派,不像东山厂蜿蜒三公里的羊拉屎……但长山厂建筑物的风格,与东山厂几乎一模一样。据说万山片区军工厂都是这种风格,不得表现“资产阶级美学倾向”。石堡坎,石阶梯,成为建筑物统一的基础;或者房前,或者屋后,总有一壁或高或低的石堡坎。钢管护栏的天桥,砖缝毕露的清水墙,青砖方洞的檐道护栏,宽大的水泥路面……一切都朴实无华,像呆板灰暗的火柴盒,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
吴阳冒昧地对卢小兰说:“我们都去参加高考?”
她吓了一跳:“你说我呀?想都不敢想呢,高考,你不是在要我的命哪!”
嗫嚅一下,她轻轻问:“你要去参加高考哇?”没等吴阳回答,她又自言自语:“你是应该去,你一定考得上。”她陷入了沉思。
长山厂生产科的刘副科长,见沈阿根老师父也来了,热情得有些失措。他特意请来了张副厂长一道参加接待。
进洞子车间之前,张副厂长就殷勤地对沈阿根说:“其实,谈不上什么技术交流,搞铸造,我们没得发言权,你们才是权威。”
刘副科长热忱地说:“主要是请你们来吃顿饭,慰劳慰劳。最近半年的铸件质量一直都稳定,我们很感谢。”
沈阿根说:“让我们的造型工来看一看机加工情况也好,我们是在为后面的工序打基础,应该做到心中有数。机加工你们是内行、你们是内行。”
王林江副主任补充道:“你们这儿才是发现问题的环节嘛,我们的毛病我们要认账。”
洞子车间是长山厂的机加工和装配车间,在大山的肚子里头,有点儿神秘。洞门的混凝土拱圈上,辟有一块白漆红字的标语牌,上面有一幅旧标语:“要准备打仗!”
兄弟厂的职工,入洞手续就比较简单。王林江在洞口登记室统一填写参观者的姓名,张副厂长亲自作了责任签字,其它人径直就进去了。
洞子里面还算宽敞,中间是一条走廊,两边分隔着一系列大小不一的加工间。洞体的墙上,一些铁皮的政治标语和安全生产警示牌,已经露出了锈色……里面车、铣、刨、磨、钻、齿轮加工好象都有,但运转起来的机床不是太多。工人们三三两两的在打扫卫生和保养机床,从山洞的深处传出咝咝呜呜的仪器和神秘的电流声。据介绍,洞子最里头,是进行平衡等性能测试和组装平台罗经的车间……
“嘿!地面和墙壁上好象有一层水珠珠儿。”有人好奇地说。
刘副科长解释道:“是的,昨天停了一天电,通风设备没有开,今天的湿度就有些大。这洞子车间没得外头那么舒适。”
大家聚集在一间有三台机床的加工间,围着一个正在操作铣床的女工,她加工的东西正是东山厂提供的毛坯铝件。
张副厂长从旁解说道:“铣刀是一种多刃刀具,在铣削的时候,同时有几个刀齿在进行切削,每个刀齿的切削又是间隙性的,所以散热情况就比较好,刀具也耐用,就能够提高切削速度。”
王林江问:“刨床好象也能进行类似的加工?”
张副厂长说:“铣削比刨削有更高的生产率。如果批量大,除了狭长的表面外,铣削几乎能够代替刨削,成为平面、沟槽和成形表面加工的主要方式。”
沈阿根认可地说:“是的,如果用不同的铣刀,它的适应性就更广一些。”
张副厂长见沈阿根这么内行,又热心地说:“对的、对的,如果使用不同的铣刀,就可以分别加工平面、斜面、阶台面、螺旋槽、齿轮和齿条等等。”
“机加工工人最怕的就是毛坯件深藏的缺陷,”沈阿根扭头对参观的造型工说,“你们看嘛,如果她最后一刀才出来铸造缺陷,那就前功尽弃了。不但浪费工时、设备磨损和能耗也冤枉了,还耽误时间。”
张副厂长热切地说:“是的、是的,沈老师父说得好,你们的毛坯质量高,我们的效率就高。最近半年来,毛坯的合格率一直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很感谢,很感谢!”……
一帮人又坐进了车间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一下子挤进二十多人,就显得拥挤了。
“洞子车间不好,”沈阿根抱怨起来,“里面空气污浊,湿度大,不但产品和设备容易锈蚀,人也容易犯病,不好。”
张副厂长说:“是不好呢,要不是准备打仗,谁也不愿意进洞子嘛。闷得难受,犯晕,呆久了晚上觉都睡不好。还得关节炎、心脏病,有的人骨关节坏死……尤其是夏天,使人感到全身紧绷绷的难受。”
吴阳好奇地问:“条件不好,待遇就该好吧?”
“按防疫站检测后的建议,应按井下待遇来办。目前我们只能增加副食品的供应,进洞的人每个月多供应半斤菜油,一斤肉,一斤白糖,三斤黄豆。这就不错了,但还是没得人愿意进来。”
吴阳回头悄悄对卢小兰说:“洞子里上班的人,就像是被活埋,人没有死就入土了,活生生地埋在大山里头。”
卢小兰呆板地笑笑,她有些走神,似乎心不在焉。
“嗨!轮换嘛,只有采取轮换的办法。”沈阿根大声说,“不过,再差劲,也比我们当初住的那些山洞好嘛。”
“那是、那是。”张副厂长殷勤地应答……
从山洞里出来进入铝铸件废品间,沈阿根和王林江的话就多了。
大家在废品堆里翻翻捡捡、反复查看以后,沈阿根严肃地说:“大家看清楚了,哪些毛病该我们造型工认账的,自己心里要有数哦。”
张副厂长和刘副科长想了解一些相关知识,对东山厂自己的检点和评说,十分在意。
王林江说:“那些有表面缺陷、裂纹、尺寸、重量等问题的毛坯件,我们自己的检验关也过不了,是到不了这里的。而到了这里的问题,只能在他们的机加工过程中才能发现……”他不断地捡起几只废品指指点点,继续说:“当然,铸件的成分、组织及性能不合格,怪不得我们。但是,像这种孔眼类的问题,你们看嘛,砂眼,渣眼,缩松,气孔等等,总该我们认账了吧。”
沈阿根补充道:“当然,气孔还涉及到熔炼环节的问题,而缩松与工艺设计也有关系。但很多问题,毕竟是由于我们造型工,执行工艺纪律不够、或者把关不严、或者操作不当造成的嘛……”
吃午饭的时候,卢小兰被厂办的秘书接到厂长家里去了。吴阳感到奇怪,她父母都是工人,怎么弄出这一层关系?
沈阿根小声对吴阳说:“你不晓得呀?她父亲卢金科当年是东海舰队的大红人呢,六十年代初就是大尉舰长。因为得罪了领导,说话又不慎,就开除了党籍、军籍,贬回原籍,又从当工人开始。”
吴阳感慨,“她家的经历够丰富的嘛,算是经受过大挫折的患难之家哟。”
沈阿根惋惜道:“年青的尉级军官,卢金科也算是少年得志。五十年代上海的优秀男人叫‘三员干部’,老时髦哦,他就是典型的‘三员干部’……”
大饭堂里人多吵闹,东山厂的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伙房边的一间杂物仓库里。里面除了有不少大木柜、大瓦缸、大蒸笼等杂物外,还有一扇进冷库的密封铁门。旁边的冷库,发出嗡嗡的制冷工作声,门口潮湿一片。
用四张大饭堂那样的长条桌,并成了两张大饭桌,连同长山厂陪同的人,大家围得满满当当的。真是慰劳呢,菜肴很丰盛,不但有猪肉,居然还有鱼,看来事先有准备。
沈阿根悄悄对吴阳说:“真阔气,这就叫吃技术饭嘛。”
吴阳感慨道:“我们可能沾了您的光哦。”
军工厂都有纪律,中午不能喝白酒。由于沈阿根是个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就提供了广柑酒。
酒席刚开始,长山厂的杜书记,端着自己的饭碗,慕名赶了过来。杜书记殷勤地陪坐在沈阿根旁边,热忱地对他说:“听说沈老师父讲的党课很精彩呀,回头我们也要请您来讲讲哦。”
沈阿根谦逊地摇摇头,“不是讲党课,是讲故事。都是瞎讲、瞎讲。我只是熟悉自己那一本老账,跟不上形势罗。”
刘副科长好奇地问:“沈老师父,您那个时候的军工厂之间,有不有现在这样的配套协作?”
“红军和抗战时期基本没有,自己搞自己的。那时候就连生命都有危险,偷偷摸摸地搞,哪里像现在这么大大方方的?”
“不同部队的军工厂之间,就没有交流哇?”
“交流和支持还是有的。有了成果以后,还相互推广。”沈阿根喝着广柑酒,又来了一段。
抗战时期,新四军二师的师长是罗炳辉。有一次粟裕师长派我去二师的军工厂,协助他们试制枪榴弹。没有任何技术资料,只是从一本旧杂志上了解到,枪榴弹是利用步枪发射的一种小型炮弹。生产材料,是在当地老乡指引下,在洪泽湖边上一堆腐烂的苇子里,找出的当年国民党“治淮”时,丢弃的几百根三吋粗的铁棍和旧钢管。
经过反复琢磨,我们把粗钢管锯断,掏空,当成枪榴筒,像装刺刀一样装在步枪的口子上。再用铸铁制成像迫击炮弹一样的枪榴弹,装进枪榴筒里。用没有弹头的步枪子弹的火药高压气体,把筒里的枪榴弹发射出去。就从这么简单的想法开始,反复改进和试验,克服了许多技术和生产上的难题,研制出了第一批枪榴弹和第一支枪榴管。
首次试射还算成功,但问题仍然不少。射程只有二百来公尺,而且炮弹在空中摇摆飞行,命中率差。重新来,加大了弹体弧线,再把枪榴弹的重心往尾部移,摇摆问题解决了。但射程仍然不到三百公尺,太短了,要不得。
反复琢磨,考虑到与以前试验迫击炮弹一样,问题可能还在无烟火药上。再改进火药配方和制作以后又试,轰的一响,枪榴弹没影儿了。大家都扬起脑壳远远望去,忽然听见远处荒地那边传来了低沉的爆炸声。一量射距,五百五十多公尺,比原来增加了一倍,成功了。
第二天,我们扛着枪榴筒,挑着枪榴弹,去司令部向罗师长等领导汇报演习。一连打了二十多发,个个都炸得很漂亮。大家欢天喜地,跟过节一样。我们又多了一种有效的武器,随即枪榴弹在新四军里推广开了。
为了有效地批量生产,我们还设计造出了几部制造枪榴弹的小车床和制造枪榴筒的机器,在各师的军工厂里头建立了新的生产车间。我们的枪榴弹在后来的战斗中,边使用边改进,射程达到了七百多公尺,多次在前方对日本鬼子的作战中立功。
新四军与八路军不一样,新四军里头文化人多。所以,军工厂的能力算是比较强的。后来,又是平射炮和炮弹的研制……
“嚯!嚯!”杜书记听得哼哼唧唧的,他表示:“就讲这些、就讲这些,我们的党团员肯定爱听,下次我们一定请您,专车接送。”
吴阳听得懒心无肠的,他和卢小兰对沈阿根的老账本没了新鲜感,两人后来经常问起革命前辈的恋爱史实来。沈阿根说,自己没得干净的恋爱史,他就不说自己,他说过粟裕。粟裕当初追的女人叫楚青,楚青是扬州人,与沈阿根的祖籍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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