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6至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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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劳保裤是哪个改的?嗯,肯定是小兰嘛,喇叭腔。”金元庆看着吴阳的裤脚皱皱巴巴、针缝线脚歪歪扭扭的,大声咋呼起来。
坐在小砂箱上的卢小兰,羞涩地低头笑着不说话,她手拿一只大号铁钉在地下划圈。
金元庆孔武有力一个壮汉子,结实得像一尊雕像。他弯下腰扯起吴阳的裤腿,责怪道:“你看嘛,线脚不直,裤脚卷边儿也没整平,这啷能要得?”
吴阳满不在乎地递给他一支香烟。
卢小兰红着脸,她不安地说:“我在学嘛,我还费了好大的劲儿罗。”
吴阳的烟,金元庆抽一口就扔了,“嗨!嗨!这烟不好抽。”他递一支飞马烟给吴阳,“来、来、来,站起来,站起来我看看**缝。弄不好撅起**干活时,把**撕破了出丑。”金元庆说着拉起吴阳,看了看他的**又说,“**缝还是扎得很牢,但那是用线堆出来的,不清爽。”
上海人讲究穿着的妥贴和线条,尤其是劳保裤,那是必须要自己重新改制的。在东山厂,就是不看其它的方面,光从裤子就大致看得出来是哪儿的人。本地人一般就着那条大大垮垮的劳保裤穿,就像过去的叠腰大裆裤;而上海人的劳保裤却整得十分合身,身材的线条分明,凸凹有致。这样,裤子弄妥贴了,即便衣服是松松垮垮的,也显得大方、潇洒。
金元庆缓和地对卢小兰说:“看来,缝纫的功夫,我也是你的师父呢。小姑娘还得要老老实实跟我学哟。”他拍了拍吴阳的**又说:“回头换下来,我重新为你整一整。”跟着,他炫耀道:“我的两个徒弟,男才女貌,穿着上不能马马虎虎。”
上午又停电了,全厂房的人都在闲耍。
天上的谢林芳和唐萍坐在行车上看书,下头一大群人围着扔“飞镖”的周顺成,不时发出一阵一阵的喝彩声。周顺成的飞镖就是那种大号的铁钉,对着一块画了靶圈的木板扔。他的功夫练得有些火候了,叮叮咚咚的十不离七八。
厂房外面的废品堆边上,孤独地坐着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一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儿;他不理别人,目空一切;别人也不理他,不屑一顾。
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吴阳问金元庆:“那个叫张师父的落落寡合,啷个不与人打堆?”
金元庆说:“原来的技术科长,张富根,支内来的上海人,老婆在上海。他乱搞女人惹了军婚,判了两年监外执行,工厂就把他弄到车间来‘管制’劳动。那女的是个武汉人,离婚以后带着私生子调到五六七厂去了。”
跟着,金元庆悄悄对吴阳说:“要吸取教训罗,莫动歪脑筋,犯这样的错误不值得。”
厂办的收发员送来了一车间的私人信件,有一封吴阳的信。他打开一看,信封里只是父亲寄来的三十张邮票。
卢小兰说:“你爸爸在提醒你多给家里写信。”她同时体会到了一种温情,禁不住感动地说:“你爸爸好心细呀!”
“走、走、走,过组织生活。莫耍了、莫耍了,党团员一起过组织生活。”唐孟初在厂房内外吆喝起来。
“又学啥子哦?”一些人并不想去车间会议室。
“听沈老师父讲党课。说上党课、上团课、革命传统教育、忆苦思甜都行。走、走、走,党团员都要去,积极分子也要去。”唐孟初继续撵人,车间副主任王林江和蒋新中也帮着在吆喝……
积极分子也要去,那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得去。对于政治学习,谁敢不装积极嘛。
老师父张长贵反扣着筛砂机的铁筛子,他一边敲打,一边沙哑着嗓音,怀旧地自言自语一首上海民谣:“落雨喽,打烊喽,小八腊子开会喽”……
吴阳去得晚了一些,他进会议室以后,照例又挤在卢小兰的边上坐下来。
“既然中**队弱,为什么还是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有人不服气地问。
沈阿根不理会下头的提问,继续自己的讲述——
抗日战争的胜利不是中国单独取得的,美国和苏联的作用很关键,尤其是苏联出兵东北……在二战中国战场,因为装备和训练方面的问题,我们确实不如别人,我们只能以五、六个人的代价,拼掉日本鬼子一个人,我们损失大得多。中**队的战斗力不如日军是事实,“以一当十”的是日本鬼子。九一八事变,日军二万多人,把我们二十多万部队打得落花流水。那辰光中国和中国人弱哇……我们虽然吃亏,但并不怕死,因为中**人都是穷人,一无所有,混营子,死掉无所谓……面对面的拼杀我们不怕,威胁大的是小日本的飞机,飞机轰炸我们毫无办法,只能躲,听到日军飞机的声音就躲。日本飞机哇哇叫,美国飞机嗡嗡响,听声音都晓得……是强大的敌人,把我们锤打出来的。
几个大学生意犹未尽,问起解放战争的事儿来,“为什么弱的一方战胜了强的一方?**三年就打败了国民党的军队?”
一些支内职工晓得,这犯了沈阿根的忌讳,因为他是不大愿意谈论解放战争的。但他还是谈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军火;解放战争期间,苏联对我军军事援助的史实——
战争是力量的打斗,只能是以强胜弱,不可能以弱胜强……有人吹嘘,东北野战军的炮兵,是靠拣破烂建立起来的,飞机、坦克是自己搜集、缴获来的,军工生产也是自筹粮食、资金,招收当地工人,使用日本技术人员白手起家干起来的。还有人认为,东北解放战争所用的武器弹药多半都是自己生产出来的,这段时期真正援助过东北野战军的,只有北朝鲜,而且数量也不多……这些都是他妈的胡说八道。我不管今天怎么看苏联,我只说事实。没有苏军帮助,自己怎么去搜集和缴获?如果东北的军工生产,真像那些扯蛋的人说的那样,很少用机器,只是招几个当地工人,利用几个日本技术人员,赤手空拳一年多,就能造子弹数千万、炮弹数百万,那么八年抗战,延安等根据地也用了不少日本技术人员,也搞了一些机器,八路军为什么连黄色炸药都造不出来?主要靠游击战骚扰日本人?……
沈阿根说的,教材上似乎没有写。亲历者口述历史,人们又不得不信。面对真实,下头有点儿骚动。沈阿根继续说——
打仗必须靠实力,战场上没有神仙军队。“小米加步枪”,哪有那么轻巧的事儿?事情很清楚嘛,东北的军工生产从制造大批子弹、炮弹直至钢材和冲压设备,都是借助于日本留下来的军工、化工和钢铁工业的基础嘛。这些工业设备,又都是在苏军的控制之下,必须要由苏军提供方便才能取得嘛,怎么能说东北军工生产完全是白手起家、与苏军援助无关呢?东北军区后勤军事工业部的建立,主要目的就是负责从苏军手里接收沈阳及南满地区的工业企业,特别是兵工厂。而军工部成立开初,就接连从苏军手里接收了沈阳地区大东区兵工总厂、文官屯坦克修理厂和孤家子火药厂等多家重要的兵工厂。只是由于后来苏军受到国民党的外交压力,要求我党所有单位撤出沈阳,这些工厂才又交回到苏军手中,但苏军还是允许我党东北军工部拉走了大部份机器和上百吨物资。**后来能在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鸡西等地建立军工生产基地,能够大批生产和及时供应战争所需的大量弹药,也都与苏军提供便利甚至是提供帮助有直接关系的。大连生产的收发报设备、药品等等,也是在苏联帮助下成立的苏中合营公司生产出来的嘛……甚至还完整接收了一个日本航空大队,装备有重型轰炸机、高级教练机等数十架飞机。在这段时间里,因为怀疑美军打算在苏军撤退后进入东北地区,苏军开始积极支持我党占据东北。我党大规模进入城市,接收政权和工厂、武器库,甚至直接接防苏军答应过由国民党军登陆的沿海口岸,武装拒绝美舰运载国民党军队在东北上岸……
沈阿根对战场不算最熟悉,对军工史实却是了解的。有人给他参了一些开水,他喝一口,感觉有些烫,放下盅子接着又说——
由于美国要东北的门户开放,苏联与国民党谈判不成,于是苏军态度坚定,全力推动我党进入东北抵抗国民党。他们在撤军时处处让我党预先接收,抢占先机,并主动提供了许多积极的帮助和大量军事援助。在此以后,苏联与美蒋矛盾加剧,与我党的合作关系逐渐趋向稳定。苏军态度再度强硬,坚持我党应该全力阻止国民党进入东北。所以,就将沈阳以北地区全部交给我党接收,不向国民政府办交待。我党因此再度得到大量武器装备。两年多来,还有朝鲜,朝鲜方面支持了我们上千车皮日本侵略军留下的战略物资。有的是无代价支持我们的,有的是通过物资交换取得的。在四七年初“三下江南”战役中,东北野战军首次使用了重炮,共有七十多个炮兵连队参战,给国民党军以沉重打击。后来,我们在武器装备上,己经占据了一些优势,为辽沈战役作了充分准备……没有充足的甚至是优势的军火,解放战争就不会那么顺利,“小米加步枪”是打不赢的……在整个东北解放战争过程中,苏方对我们的态度恶劣只是在少数时候。总体上看,苏军对我党的态度基本上是友好的……
唐孟初坐不住了。沈阿根口无遮拦,居然不合时宜地歌颂起苏联来了,“苏修”啊!不是“社会帝国主义”吗?沈阿根天不怕地不怕,他怕。于是,唐孟初赶紧打个结,匆匆宣布“今天的党课结束了,大家下去做生产准备嘛。”
直到中午电才来。十二号厂房反正不开炉了,大家就安心等着下午开全厂职工大会。
昨天,中央十届三中全会传来“特大喜讯”,恢复了邓小平“三副一总”的职务。昨晚上听了广播以后,厂里按照军工部的通知,就开始刷标语和准备今天的庆祝活动了。
厂锣鼓队上午又去万山市参加过大游行,这会儿他们正在大食堂里布置会场,从里面不时传出零乱的鼓点声和扩音机的试音声。
地处万山市的氧气站的职工,也进来参加大会,送人的无篷货车就停在十二号厂房外头,他们也进到十二号厂房来凑热闹,一时间显得有些兴旺。十二号厂房紧挨着空压机房和大食堂。
“开屁的个会,走!我们走!”沈阿根对庆祝活动不感兴趣,下午他就把吴阳和卢小兰带到二十八号厂房去溜达。
由于铸铁任务锐减,二十八号厂房就要关门了。开工没有几年就要关门,这令沈阿根心痛不已。但在关门以前,还得集中生产一批工装和刀夹具的毛坯件,有本厂需要的,也有给兄弟厂配套的。虽然关门,上头要求设备要随时处于完好待用状态。所以,里面的行车和冲天炉等主要设备,正在保养和检修。
二十八号厂房的结构与十二号厂房差不多,也是由两跨组成的。所不同的是,这儿的两扇铁皮大门,均开在东面山墙下的,汽车可以进出。厂房敞开式的西头,立着一座正在翻修的冲天炉,它是一种竖式圆筒形熔铁设备。冲天炉的炉身坐在炉基的支柱底座上,上部侧面开有加料口,并安装有爬式车侧面装料装置;从地面至加料口处,设置有铁轨,卷扬机吊动装料小斗车,沿铁轨爬上去倒入炉料。底部安有带铰链的炉底门,以方便熔炼结束后清理炉子。离炉底不到一米处,有两排通空气的风口,沿炉身圆周均匀分布。炉腰上有个托板,上头安置了一只鼓风机,风流经风筒弯折向下,再通过风带进入各个风口。风口外面装有可以开合的观察孔,以便观察炉内的情况和去除聚积在风口的熔渣。风口下部是炉缸,炉缸外头设置了前炉,开有出铁口和出渣口。
冲天炉边的墙壁上,写有一条已经熏得模模糊糊的标语:“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从大食堂上头传来了隆重的鼓钹声,还有《国际歌》的大合唱声。
“沈师父,我们不去开会呀?”吴阳问。
沈阿根手一挥:“不管它!待会儿再去。”
卢小兰暗自高兴,她也不想去参加大会。
圆筒形炉身外壳是用钢板焊成的,几个工人正在用耐火材料砌内壁的炉衬。
“为什么叫冲天炉嘛?”卢小兰问。
“形象的说法,烟囱和炉顶开口向上,熔炼时烟火冲天而起。”沈阿根这样解释着。
吴阳指着炉顶上说:“顶上还有一个炉盖?”
“那叫火花捕捉器,可以排气积尘。”沈阿根说完,又叮嘱正在炉身里砌耐火砖的工人:“耐火砖与炉壳之间的空隙里,要及时填入炉渣和废砂哟,莫偷懒罗。”
“晓得呀,沈老师父,您就放心嘛。”
铸铁和熔炼的关键环节,据说沈阿根身怀绝技。不需要现代的检测手段,他凭眼睛观察同样准确。只要他看一眼铁水的颜色,就知道能浇不能浇,常常比仪器仪表的检测还要便捷。但东山厂是正规的军工厂,炉前控制等一整套工艺检验过程还是少不了的……
按照“两条腿走路的方针”,要求土洋结合,即土法生产和洋法生产同时并举。在东山厂,沈阿根天然就代表了“土”的一条腿。这令沈阿根很不满,他反感“土”的说法。尤其是当一些知识分子对“土”的东西不屑一顾,认为“洋”才代表先进科技时,他更为反感。所以,一些牌号铁,有关元素比例的奥秘和配方,他就很保守,几乎不会金针度人。他经常在出铁水前,向炉子里扔一包神秘的东西,化出来的铁水流动性和理化性能的确很好。其实,那包神秘的东西并非私己物,都是用车间里的材料组合成的……后来,党委书记汪成,为沈阿根的“土”正了名;汪成说:“沈老师父是以‘土’的形式,表现了‘洋’的内容。”这令沈阿根感到满适意……
吴阳的思绪,还沉浸在上午沈阿根的故事里头。他又好奇地问:“你们那个时候待遇怎么样?有不有工资?”
“那时候叫津贴,不叫工资。很差的哟,那时候师级首长五元,战士才一元。后来战士的津贴又增加到一点五元。当时的钱,是国府发行的‘法币’,后来改为了各地区的‘边币’……在最艰苦的时候没得钱,以小米来算……但各类技术、医务、电报人员另有技术等级津贴,金额比一般津贴高出一大截。有时候我还能支助上海家里厢的人呢。四五年起实行统一的供给制,分伙食费,津贴费,办公费,杂支费,等等,因人而异。以大米、蔬菜、柴草这些东西定价,用物资来抵钱。比如说菜金,兵团每人每天蔬菜两斤,油五钱,盐五钱,柴两斤半。烧茶、洗澡、洗脚、洗衣服算柴一斤,以折价定开支。医院的伤病员,轻伤每人每天以二人菜金、重伤以三人菜金的标准发给……”
说话间,师徒三人在一堆生铁和废钢旁边,各拖了一只小砂箱坐了下来。
“劳保福利这些东西没得呀?”
“都算在一起的嘛,哪有现在这么周到?那时候的肥皂冬春季节每月半块,夏秋季节每月一块,炊事员多半块……妇女的卫生费,就是每月五张草纸……师级干部,每人每月猪油四斤,猪肉四斤,鸡蛋九十只。排级干部每人每月就只有猪油半斤。我们技术人员的待遇当然好一点儿,但还是不如师旅级干部……哪像现在,虽然你们是学徒工,除了十多块生活费,每月还有两块钱的营养费,九号厂房还是三块呢,劳保福利又那么好……”
“领导干部与士兵并不平等嘛。”
“**哪儿搞过平等?革命传统里厢也有等级特权这些东西的哟。你们以为党的大人物,是自己走完长征的呀?坐滑竿,当官的坐滑竿,战士抬。”
大食堂里的职工大会快要开完了,师徒三人才从后头的大门里溜了进去。有不少人早就梭出来了,大家一堆一堆的,散布在柏树和冬青树边边上开小会。
党委书记汪成,生一张胖圆脸,头发已经稀疏了,身材高大魁梧,口音浑厚、底气十足。他正在讲最后两个问题:

“上海支内职工的户口,尤其是老一点儿的单身职工,户口一定要尽快、全部迁进来,不要三心二意、还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要扎根三线、安心三线建设。我们是正规部队呀,不是打游击的……有人质疑我汪成的人品,怕我溜了,怕我把大家骗了。我的户口是转来了的嘛,我和子女的户口都是转来了的嘛。我们大家都要当扎根派,不能当拔根派。是的,我老婆没有来,谁都知道她是个老病号嘛。未必我儿子女儿来了还不够哇?大家都晓得,因为这个三线建设,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女儿哪!就算是当人质,儿子女儿的份量也够了嘛。不要以为我汪成愿意当这个党委书记,要不是为了三线建设,为了党的事业,我也不愿意来。上海有句俗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栋房。谁都知道浦西好而不愿去浦东,这只是一种个人愿望和感情嘛。要说个人愿望和感情,我现在是宁要浦东一张床,也不当这里的山大王!”
下头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他顿一顿,清理了一下嗓子,挥挥手继续往下讲:
“全中国就是一架大机器,我们厂只是这架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必须死死钉在这儿,随心所欲是要不得的。只能有一个思想,一条指令,一种声音,一个大局。革命工作嘛,由不得自己的。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天经地义……最后一个问题,团结的问题。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不要分什么上海人、武汉人、本地人、转业军人嘛,不要讲北航的、交通大学的、重庆大学的嘛,更不允许搞帮派、拉坨坨。要大力提倡讲团结、讲政治挂帅、讲业务能力,一句话,又红又专,差一条都不行。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积极备战,准备打仗,这任务十分艰巨。东山厂只能依靠又红又专的人才办得好嘛。在团结的问题上,需要我们的党员和骨干,起到沟通、融洽的作用。我们是搞铸造的,内行人都晓得,在铸造合金和熔炼中,有个重要的概念和人工材料,叫中间合金。知道不知道中间合金?嗯!合金中有些元素的熔点,与合金的熔点差别悬殊,难以融合。在熔炼时直接加入纯金属锭,会造成元素过分烧损,使合金成分难以控制或造成合金性能恶化,就需要把这些元素先做成中间合金。在熔炼的时候,以中间合金的形式加入,形成共同点,就融洽了嘛,就可以避免那些毛病了嘛。我们的党员和骨干,就应该要有中间合金的功能,把五湖四海的人尽快融合、团结起来,才能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英雄不论籍贯,只讲又红又专。”
汪成的话讲完,下面掌声雷动。紧跟着鼓钹声又开始轰响……
“呵!这个家伙,有点儿长进嘛。”沈阿根也禁不住称道起来。
“讲得好!”吴阳心想。工厂的党委书记有水平,他心里就塌实,也生出自豪感。
7
周桐的师父顾筱乐,在东山厂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
周桐从川东医院回来走进一车间,明确给顾筱乐当徒弟那一天上午,正好顾筱乐和王阿珍新婚发喜糖。
春节前的新工人学习班上,老师讲到年轻人要树立正确的恋爱婚姻观的时候,就举了顾筱乐的例子。老师说顾筱乐的恋爱观不对头,他追姑娘的方式更是不可取。革命感情要志同道合,婚姻要自觉自愿,哪能蛮干甚至耍泼皮赖呢?当时周桐就不以为然,他以为,既然爱上一个人,就得要斩钉截铁般坚决,这样才有革命气势。这下子好了,他真的就跟上了那个“斩钉截铁”的师父。
顾筱乐是全厂闻名的亡命徒式的求偶者。
王阿珍在三车间干车工,也是上海人。顾筱乐喜欢王阿珍,喜欢得发狂。开始是暗恋,他先把家具做好了,结婚的物质条件整齐了,还煞有介事地向行政科申请家属区的房子,这才“通知”王阿珍要跟她结婚。他一上来就十分坚决,眼白都充了血。王阿珍呢,她大吃一惊,没有犹豫,坚定拒绝。
她一门心思要回上海嫁人,哪会在这儿成家呢。顾筱乐瞅着空子就纠缠,他真的是爱入膏肓了,简直就是疯狂。为了感动和刺激王阿珍,也为了抒解自己的癫狂,他不惜自伤自害,拿刀子戳自己的双手,“不答应我就不活了!”“你看我的血是热的!”“你看我的血是红的!”说着真的就用刀子划自己的手,直到戳得鲜血淋漓,目不忍睹……治好了再来。
自戕,成为他表达爱的唯一方式,整得个血淋淋的。不论是在车间还是在宿舍,顾筱乐见缝插针,死缠烂打,锲而不舍。不但两臂和双手伤痕累累,甚至两根指头的肌腱断裂,几乎残废,王阿珍仍然坚定拒绝。
顾筱乐反正是撕破脸皮了,就全身心豁出去了,不娶到王阿珍生不如死。后来,他发展到要自杀,那就决不是在演戏了,一开始他就不是演戏。在王阿珍的房间里,他当着她的面要往窗子下头跳,“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死给你看!”
保卫科出面也不行,反正他一有空就往王阿珍的房间里钻,保卫科的人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他。
宁莉和闻阿娇后来分到与王阿珍住一个寝室,她们目睹了顾筱乐的英雄壮举,不但长了见识,还经常感动到流泪……
如此半年惊天动地的疯狂追求,终于烁石流金,感动了上帝。她仿佛看见他眼睛里决绝的火焰,和亡命的坚决。最后王阿珍流着眼泪,把他从阳台护栏上拉下来,并咬牙切齿地叫喊:“戆大!犟横头!我嫁给你!”
就在王阿珍把顾筱乐拉下来的时候,对面男单身二号楼过道上,看热闹的一些单身汉,禁不住鼓起掌来,还“哦!哦!”地起哄……
烈女怕缠郎,真是应了那句民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上海男人温文尔雅,如此火爆和壮烈的极少。直到现在,顾筱乐的两根手指都成了畸形,落下了残疾,俯首甘为女子牛。
王阿珍出嫁,没有父母和亲人的祝福。她躲在车间的更衣室里,压抑着声音痛哭了一场。头天晚上,耿露霞和谢林芳她们,陪同她吃了一顿汤圆,表示送别。汤圆心子是红糖加上海橘红饼切成的屑末做成的。按照江南传统婚礼习俗,新娘在结婚出发前,要与父母及闺中女友一起吃汤圆,母亲还得喂女儿汤圆,新娘要哭一场来表示惜别。父母和亲人都没来,吃汤圆的时候王阿珍又流泪了,她不是装出来的,静悄悄地流泪,她明白顾筱乐是真爱她,她心情很复杂。
热心的上海老师母,安排了廉简又意味深长的仪式——进入洞房门口时,没有盖头布,王阿珍摸了一把两个小孩子特意拿着的桔子,来铭记自己是江南人、是上海人,来表达橘不化枳的顽强……
吴阳估计,周桐对宁莉已经有所表示了,否则他就不配当顾筱乐的徒弟。吴阳甚至觉察出来,他俩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会心的微笑,几乎就是一种知根知底的心定的笑。
区里正在开全区教师大会,所以近段时间天天都放电影。
今晚上的电影是《达吉和她的父亲》。刚刚修成不久的新电影场上,已经摆满了凳子和椅子。不少职工是中午就把凳子和椅子放好了的。为了先占下更大的地盘,以摆放后续的位子,不少凳子和椅子还是躺倒放的。
一个老师母静坐在场子中间,安闲地手织着绒线裤。就是用白纱手套拆的绒线来编织。
长期在厂大门里的水泥公路上放露天电影,不利于厂区的管理和交通,所以厂大门外左边的一块三个篮球场大的土地,被东山厂补充征用,作了新的露天电影场。临河沟的一边修了一条石坎子,经简单平整夯压,铺上一层炉渣就成。电影场头还修了个露天大舞台,石砌方框里填入泥土,再铺上了一层炉渣。舞台两边立了两根挂银幕的水泥电杆。挨着舞台不远的河沟边,修了一间深水井的抽水房,主要供家属区的生活用水。与露天舞台相对应,在厂大门口外的公路边,修了一间电影放映室,深灰水泥墙体上露出两只放映孔,像战争年代的碉堡,也像厂大门外的岗房。
因为公路的原因,古家场最早的场尾已经变成了场头。区委、公社、粮站、供销社、商店以及一些民房等等建筑物,就沿着场头的公路分布开来。现在,这个露天电影场的位置正好适中,宽大又敞阳,自然就成了古家区和公社的集会等公用场所,从而取代了场尾那个小戏楼土坝子。现在,东山厂的职工和古家一带的老百姓都把露天电影场唤作电影场。都晓得电影场是东山厂的,但充当公用。
当吴阳和周桐在电影场上放好了自己的椅子,“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锣鼓声隐隐地响了起来,并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
去万山市参加庆祝游行活动的三辆敞篷彩车回厂来了。头辆小车上装着一只四米多长的鱼雷快艇模型,这是东山厂参加政治活动的王牌,在万山市出彩又出名。第二辆车上是锣鼓队,一只大鼓,六副铜钹,能够捣鼓出万马奔腾的气势。东山厂的锣鼓队在万山市也是出了名的,几乎就是上海江东造船厂锣鼓队在这里的翻版。只要“咚、咚咚、哧咚!哧、咚、咚咚、哧咚!”的著名鼓钹声一响,市民们都晓得,一定是东山厂的人马出动了。第三辆车上装的人不多了,在家属区已经下了不少人;彩车上的职工手挥红色小旗,显得疲惫又兴奋。
参加万山市的游行活动,是在庆祝中国**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昨晚上全厂职工从广播中聆听了大会的新闻公报,今天是军工部组织的庆祝活动的继续。那个年代的政治热点多,跟过节似的,穷开心,游行活动和庆祝大会是家常便饭。上个月刚刚庆祝了十届三中全会,今天又来了……
车队在电影场边上干脆停了下来,鱼雷快艇模型车和锣鼓队的车周围,聚满了围观的人。那一台嘎斯六九车小,鱼雷快艇模型举在上头,不但显得庞大又威武,而且还有动态的冲天感。吴阳和周桐干脆也坐在椅子上来观看。锣鼓队七个人,身着统一的白色劳保夹克,蓝裤;除了刘长林光着那只像白芋艿的秃头圆脸外,其它六个人都头戴白色工装鸭舌帽,显得整洁、时髦、醒目;工人阶级的豪气就淋漓尽致地抖了出来。鼓手刘长林是个核心,那颗白芋艿样的头颅本来就突出闪眼,而他打鼓的姿态骄傲又潇洒,表演得声形并茂、四大皆空,感染得观众跟着要陶醉。就这一套经典的行头和阵势,在社会上已经成为了东山厂和万山地区军工的招牌。
电影场上没得人维持秩序,但显得井井有条。正面中间大块的位置,是东山厂职工的专区,任何人不得侵犯。场上的居民和农民们的位置则在周围的边缘上,或者在银幕的反面。然而,大好局面是打架打出来的。
半个月前,厂里的职工与部分农民大打了一架。一些农民认为电影场在厂大门外面来了,就要与工厂职工争平等,主动要占据正面中间的位置,于是发生了冲突。
上海人心虚胆弱,“飞来燕子独脚伙,本地麻雀帮手多”,他们就不敢打架,虽然起蓬头的不少。但厂里那批“转二哥”,湖北佬,还有红卫兵出身的“二杆子”,就敢于大打出手了;一时间板凳、椅子满天飞,一些农民被打得哭爹叫娘、头破血流。后来逼急了,两个大队的基干民兵拖出来七枝老式步枪,要来真的。最后,七枝步枪全部被工人缴了械,厂里连人带枪一车拖到了地区军工部……
“还早呢,走,去散散步。”周桐提议说。
“要得,左边的小路,到小学和中学去走走。”吴阳想去看一看卢小兰读书的地方,嘴巴上又不好意思明说。
“小学和中学有啥子看头嘛?”周桐坚持要转右边的大路,他说:“去转转新公路,据说新公路已经修好很长一段了,走,转新公路。”
新公路上的新土,散发出泥土的清香,暑热的空气很干净。夕阳像滚落的蛋黄,搁在远山的垭口上,燃着黄灿灿的余火。公路两旁的田埂上,被截了旧枝丫的老桑树桩子上,长满了茂盛的嫩枝新叶,大匹大匹嫩绿的桑叶,展示着鲜活的青春。
周桐抬杠说:“春节前我们来转路,看见田埂上的桑树枝被剪掉了,我问你是啥子原因,你说是在为修路准备大锤把子。你明明是在乱说嘛。”
“那你说是为了啥?”
“你看嘛,为了发更多的新叶,好喂蚕子。”
“桑树条做大锤把子是好嘛,又柔又绵实,我在农村时用过的呀。”
“你没有看见哪?桑树老桩上的大小枝条都剪掉了,显然不是为了要做大锤把子嘛,而是为了发叶。你看,多好的新叶。”周桐扯一匹桑叶两手摩挲着继续说,“除掉旧枝,才能长出更好的新叶,得失相益。”
“也许是的。我当知青那儿不养蚕,也就没有经历过。”……
新公路没有通车,路上很干净。据说里头通向山硐煤矿,进去有二十多里路。两人的话题逐步转为了文革中的笑话。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个时期无论办什么事,都要先念一句**语录。有一位老太太去买菜,售货员说:‘为人民服务’,你买什么?老太太说:‘愚公移山’,我买萝卜。说着她就在大筐里挑起萝卜来。售货员见她挑来拣去的,很不耐烦,就在一边说:‘要斗私批修’。老太太头也不抬,继续挑选,口里念叨:‘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一对夫妻闹离婚,找到革委会主任。妻子咬牙说:‘下定决心,坚决离婚。’丈夫接着说:‘排除万难,将就两年。’主任最后表示:‘抓革命,促生产,你俩的闲事儿我不管。’”
“嘿!好大一片平地呀。”他俩转过一个垭口,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近万亩坦平的田地展现出来,水田里成熟的稻子沉甸甸的。
“这儿一定就是他们说的杜家坝哟。”
“稻花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简直可以建一个飞机场了。”
“啷个工厂不建在这儿嘛?把万山片区所有的军工厂都建在这儿多好啊。”
“不得行,据说国家有政策,不能占熟田熟地,只允许开山垦坡。”
在回去的路上,他俩放开嗓门,高声唱起了《马儿啊,你慢些走》——
……
肥沃的土地好象是浸透了油,良田万亩好象是用黄金铺就。
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
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没见过绿丝毯上放马牛。
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有竹楼。
……
“呵!你的声音好嘛,有点儿男中音那种味儿。”吴阳恭维周桐。
“哪哟,我唱歌不行,吼不起来,但我的乐感有点儿好。”转念,他又说,“我还在想呢,你的文笔不错,我对曲子比较敏感,今后我们来点儿业余爱好,你来写歌词,我来学作曲,说不定还能搞出点儿名堂呢。”
“这个点子不错,是应该搞点儿业余爱好。”
周桐叹口气,似乎有些感想地说:“你看这个山沟里头,啷个混嘛?弄不好就在这儿呆一辈子了。”
转一个弯,迎面碰上了宁莉和闻阿娇。
“冤家路窄!”宁莉这么调侃了一句。
这话周桐听上去很舒服,他本能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吴阳。而宁莉却没有扭过头去看闻阿娇。
“不是冤家是亲家。”周桐也这么调侃一句。
闻阿娇很领会,她对宁莉说:“顾筱乐的徒弟来了,你可要小心。”
宁莉涵蓄地说:“徒弟可没得师父那种英雄气慨。”
吴阳和闻阿娇都听得出来,宁莉与周桐已经对上火了。
“学徒当然不如师父哦,”周桐气昂昂地说,“我就不出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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