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歆玥感觉轻飘飘的身体突然重重地顿了一下,象个自由落体一样从空中直坠凡间。这剧烈震动引得她身体猛的一阵哆嗦,一下子睁开眼来。眼前模糊一片,还没等她看清什么,已经首先感觉到身上的两处痛楚。额头上是一阵火辣辣钻心的疼痛,还有一个是不知谁的手指重重按压在自己人中上的疼痛。
她想也不想就抬手一把推开了压在人中上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挺身坐起来,就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带些沙哑地响了起来:“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醒过来了?她抬手想揉揉眼睛,却碰到了一片温热的潮湿,奇怪地凑到眼前一看,立刻看到了满手的鲜血。她惊诧得差点喊出来,再用力睁睁双眼,终于看清身边的四个男人和俯视着她的八只眼睛,以及投注在她身上的好奇、期盼和忧虑等种种复杂的目光。等她把目光从这八只眼睛中移开,开始打量身边这三个青年和一个还算不上男人的男孩时,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低声惊叫起来。她如此惊慌得失态不仅是因为已经看出这是四个清朝男人,更因为意识到其中一个就是反复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牢房中的男人。虽然年纪不太吻合,他还没有在牢房中显得那样成熟、那样苍白憔悴,虽然现在他看上去是神彩奕奕,好奇中带了点关切,可是那熟悉的眉眼她决不会认错。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猛地紧紧闭上双眼。等了一会儿,她再次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皮,却彻底失望了。头顶上没有熟悉的上铺、耳边没有鹃子的鼾声,身下是冰凉的青石板,决不是她铺着席子的小床。她双手撑着石板,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才发现,他们几个人似乎是置身于一个破旧的土地庙中。完了完了,难道看了几本“清穿”小说,她就出现了幻觉不成,还是她自己也亲身上演了一场穿越闹剧?这幻觉、这闹剧按理说也应该出现在鹃子这样的“清穿”小说迷身上才对呀。
她还在自己胡乱琢磨,就听到那个男孩又开口了:“八哥,怎么办?她头上还在流血呢。”
她梦中的那个男人,现在被称为八哥的男人伸手扶着她的额头查看了一下,皱皱眉头,撩起身上锦袍的一角,从里面抽出一条长长的葱绿色帛带,绕着她的额头包扎起来。她刚想扬起胳膊阻止他,他就腾出一只手把她的胳膊按住,虽然温和却象是命令地说:“别动,你流了好多血,要赶快把伤口包起来。”
等他包完了伤口,那个男孩突然蹲下身来凑到她身边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在哪儿?有什么亲人吗?提督府的人干吗要抓你呀?他们说你是从太子离宫逃出的奴才,你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吗?”
歆玥翻翻眼睛看看他,动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除了最后两个问题,所有的答案就在她嘴边,可是面对这几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清朝人,她能无所顾及地说出来吗?而且,她什么时候成了太子的逃奴?这太子又是哪朝皇帝的太子?总不会竟巧得就是康熙朝的太子吧。对这一切都一头雾水,她哪敢轻易开口呢?她飞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终于斟酌着低声说:“我叫刘歆玥,今年二十岁了。”
“是个汉人?”那男孩又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于带着点轻蔑和嘲讽笑了起来,“你竟有二十岁了吗?撒谎也不会脸红!我看你可能还没有我大呢。”
撒谎?天地良心,虽然她只说了两句话,可却句句是实呀。她有些懊恼地瞪了那男孩一眼,掉转眼光不理睬他,心里却忍不住愤愤不平:这小鬼才真是撒谎不会脸红呢,看他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竟敢大言不惭地在她面前充大!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是一身陌生的、破旧的薄棉裤褂,有些地方已经撕破,翻出的棉絮都脏得变成了灰色,脚上套着沾满尘土的布鞋。他的话突然警醒了她,莫非穿越到清朝的只是她的魂魄,就是俗语说的借尸还魂吗?这个想法一跃入脑海,她又惊骇得差点栽倒在石板上。她急忙动动双手撑牢身体,真恨不得能立刻抓面镜子来照照自己现在的尊容。
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胆怯地抬起头,目光轮流扫过身边的四个人。男孩那带着好奇和嘲笑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她身上,三个年纪大一点的青年好奇中却都多了点无奈。
“十四弟,先别问了,这姑娘刚刚伤了头,一定还没完全清醒。”站在最远处那个身穿绛色长袍、鹰勾鼻微微突起,显得有些阴鸷的青年先扬声朝那男孩说。
歆玥心里憋着气瞥了他一眼,真想跳起来大声反驳一句:我很清醒,而且没有几个人能在象我这番遭遇后也这样清醒!可是她牢牢管住了自己的嘴巴,紧抿住嘴唇继续一言不发。
那个八哥突然轻叹一声转向身边穿青色长袍的魁梧青年,带着点责怪说:“保泰,我们本不应搅进这档子事里来,今天是你卤莽多事了。托合齐若只是打着太子的旗号胡作非为,被你教训一顿还不怎样。她若真是太子的逃奴,你这个祸不是闯得大了点吗?”
“你怕什么,八阿哥!我就是看不惯托合齐那种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样子,仗着有太子做靠山,这步军统领上任还不到一年,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我保泰一人做事一人担,太子若怪罪下来,天大的罪过我一人顶。就算是他的逃奴,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把人往死里打,被我遇见就不能不管。”
八阿哥看着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卤莽样子,有些无奈地笑笑说:“今天我们几个都在,真惹出事怎么会都推给你呢。太子若有微词,我们总要在皇阿玛面前分辩。再说就为个小小逃奴,我想他也不会如此认真。何况他未禀明皇阿玛就在外面私建离宫,若传出去,也是不小的罪过。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傻事他才不会干呢。”
“八哥,那现在怎么办呢?”一直盯着她的男孩忽然转头望着这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青年问。
“这——”他望着歆玥踌躇了一刻,弯腰俯下身来问她,“姑娘,你家在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歆玥还是不说话,望着他温和的目光,沉默地摇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男孩已经急切地抢在前面说:“她是个孤儿,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不管吧。我们若走了,她没准还会被托合齐的人找到,乱棒打死。”
话音落下,几个人又沉默了,似乎都在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沉寂中,庙门口突然探头探脑蹇进一个似是奴仆的老人,给几个人依次请了安才走到保泰身边低声说:“主子让问问事完了没有,若完了就赶快上路,天色已经不早了,还要急着赶回城里呢。”
“哎呦,光顾着说这事,忘了额娘还等在车里呢。”保泰拍拍脑门,一句话打断了大家的踌躇,“八阿哥、九阿哥,你们谁也不用为难。我看今个就先把这姑娘带回王府,实在不行,就留在额娘身边做丫头吧。”

歆玥虽然一直沉默不语,头脑可没闲着,耳朵在留心倾听他们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心里也在极力推测他们的身份来历。可是听来听去似乎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除了知道眼前几个人身份高贵,不是王爷就是皇子之外,就再也无法多猜出些什么了。她本来恪守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只想沉默着耗到他们撇下她上路,再一个人好好盘算一下未来。可是听到他们要带她回王府,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该象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了。王府岂是她能随便去的地方。侯门深四海,进去容易出来难呀。离权利斗争的中心太近,难保哪天不会被牵连进去,她可不想稀里糊涂地命丧清朝,还要保护好自己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呢。
想到这里,她有些急切地从地上爬起来,学着连续剧中看到的清朝女人请安的样子向这几个人弯身请个安说:“多谢阿哥、王爷的救命之恩。你们今天仗义相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能让你们继续为我费心呢。我虽然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可是毕竟还粗通一点医道,以后混口饭吃总不会成问题。耽误了各位爷这么长时间,实在过意不去,我这就告辞了。”
“喂,你别走呀,不怕他们又找到你,把你抓回去吗?”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孩先着急了,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几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一身白衣的八阿哥,似乎他是他们中间的头,都在等待他的意见。他却一直沉吟着不开口,只管把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刚才他其实对这个一脸黑灰混合着血渍、木愣愣坐在那里的瘦弱女孩并没太在意,以为她一定是被提督府那群如狼似虎的亲兵吓傻了。可是现在听到她这番和年纪不太吻合的言辞,他心里既感到好笑又有点奇怪。这些话居然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口中,确实显得过于成熟了。不仅是成熟,一些文绉绉的用词还让他猜到她一定不会来自目不识丁的普通草头百姓之家。她居然还宣称自己粗通医道,甚至异想天开要以此谋生,这女孩究竟是什么来历呢?不问清楚就贸然带走会不会带来什么祸患呢?
他知道两个弟弟和堂弟都在等着他的主意,还有婶娘等在外面,没时间给他多考虑,于是匆匆点点头说:“十四弟说得有道理,姑娘还是先随婶娘和保泰回王府吧。我们救人总要救到底。现在扔下你,万一再遇到什么不测呢。”
歆玥刚刚张口想要再拒绝,高高大大的保泰已经不耐烦地走过来,根本不容她开口,一把拎住她的衣服,象老鹰拎小鸡一样拽着她就朝外走,豪爽地说:“我们赶快走吧,额娘要等急了。你若不想留在王府,至少等头上的伤养好了再做打算不迟。”
歆玥无奈地被他拽到了庙门外。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暮色中她看到几米之外,一辆宽宽大大、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停在那里,四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驾在车辕上,不耐烦地扬头喷着鼻息。车夫正站在马旁,拿着一把刷子在一匹马背上刷着。四个布衣奴才牵着马缰,老老实实站在车旁。
歆玥被保泰拉到车前,见他半掀起车前的帘幔,放低了声音恭恭敬敬地说:“额娘,我们赶跑了那几个为非作歹的亲兵,救了个小姑娘。她是个孤儿,又被打伤了,天这么晚,实在不放心把她自己丢在这里,儿子想把她带回王府养伤。”
“是嘛。看来你今天到不是惹祸,反是做善事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阿绣,把她带到车里坐吧。”
车厢里一片昏暗,歆玥只是隐约看到坐了两个人。这话音刚落,一个甜甜的声音就答应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应声而出,似乎有些同情地扫了歆玥两眼,扶着她把她拉进车厢。
看到额娘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保泰心中也松了口气,等她们坐定,放好帘幔说了一声:“额娘,那我们就接着往城里赶了。”
“已经耽搁了半天,是要快点了。”
保泰大步走回自己的马旁,看到几个阿哥早已端坐在马上,急忙系好搭在马背上的狐裘斗篷,从奴才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一跃跨上马背。看到四匹马前前后后出发了,四个奴才也急急上马,分别伴在马车左右上路了。
在这城外的乡村土路上又跑了不多一刻,西直门高大的城楼已经远远在望。八阿哥本来一直神思不属地骑在马上,这时却突然快跑两步赶上了冲在前边的保泰,低声说:“保泰,我刚刚又细细想过,如果这姑娘无法安置,把她留在王府也不是稳妥之策。依我看,最好是仔细问问她的来历。如果人还靠得住,不如等婶娘哪天进宫给老祖宗请安时求求她,把这姑娘送进慈宁宫当差好些。”
“八阿哥你糊涂了吧。”保泰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不解地说,“这姑娘是汉人,根本不在旗。再说宫女也不是谁都能随便当的,不是要从绣女里选吗。”
八阿哥微笑着看看他,斟酌了一下才说:“老祖宗慈悲宽厚,菩萨一样的心肠,求她准行。只要她答应了,谁敢用宫里的规矩驳她,谁敢说半个不字。”
保泰仍然狐疑地看着他,似乎对他的提议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走在他另一侧的九阿哥却突然笑着说:“傻哥哥,八哥就是为了你和大伯着想,才会这样建议呀。我们今天搅了太子的局,他心里能不怨恨吗。你若把这姑娘留在王府,不是摆明了和他作对吗。把人送给老祖宗,量他就不敢再打什么主意了。她不在旗也不难,想给她抬个旗籍还不容易,从内务府给她弄张空白文书不就结了。这内务府里还有八哥办不成的事吗。”
听他这样解释一番,保泰终于恍然大悟,憨憨地朝八阿哥嘿嘿一笑道:“瞧我这笨脑子,还要九阿哥这样提点了才能绕过弯来。”
八阿哥有些诧异地扫了九弟一眼,不禁又是莞尔一笑。他不料自己思忖了这一刻想到的勉强算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居然被九弟一下看破了他不愿道明的隐秘心思,但是他既然已经说破,自己更不便再解释什么,只好摇摇头恢复了沉默。
可是这时,保泰却又踌躇着问了他一句:“八阿哥,依你说该怎样向老祖宗禀明这件事呢?”
“实话实说。”他想也不想就低声答道。
“实话实说——”保泰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刚想回头再问什么,却看到八阿哥已经放慢速度落在后面,正和十四阿哥并辔而行。于是他忍住了冲到嘴边的话,望着远远的暮色中那黑黢黢显得有些神秘可怖的城门洞,举起马鞭狠抽了两下,向前方急驰起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