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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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忐忑不安地钻进马车中,立刻看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个温柔和善的中年妇人。她穿着一件蜜合色缀着暗花的锦缎棉袍,外面罩着一件翻毛坎肩。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的两把头上只插了支简单的玉簪,额头上勒着黑色的抹额,正中缀了块小小的翡翠。从歆玥进来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捧着手炉,用带着点怜悯的目光望着她。
见歆玥一直沉默却大胆地望着主子看个没完,阿绣这丫头可有些坐不住了,急忙推推她,象是打圆场一样笑着说:“小姑娘,看什么呢!快给我家福晋请安呀。今天算你运气好,碰到主子这样的好心人,救了你不说,看你可怜还肯收留你。”
歆玥经她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急忙欠起身来要给这贵妇请安,心里却在懊丧地抱怨这么多的规矩,不知自己这个逍遥自在惯了的现代人何时才能适应古代这些繁文缛节。
这位福晋却及时止住了她,把她按回座位上,笑着说:“伤得这么重,快免了这些罗嗦的规矩吧。哎,小小年纪就遭这份罪,谁看了都会心疼。”她说完又接着转向阿绣说,“你也别怪她不懂规矩。她才多大,小门小户的孩子,有几个知道这些深宅大院里的规矩。既然她要在府里住下,你再慢慢地把这些规矩教给她吧。”
“知道了,主子。”阿绣点点头,友好地看着歆玥笑笑。
福晋和蔼的神情和语气、体贴的态度都让歆玥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她内心的不安终于减轻了一些。可是这福晋后面的问题却让她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孩子,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那些亲兵为什么要打你呀?”
又来了。同样的问题,同样让她不知所措、难以启口。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保持沉默,要想顺利在清朝平平安安地暂待下去,看来当务之急是要先给自己编一段合情入理的身世。她沉吟了几秒钟,这才清清嗓子低声回答:“回福晋的话,我叫刘歆玥,今年十五岁了——”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看凝神倾听的两人,见她们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才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爹娘死得早,跟着叔叔婶婶生活。他们嫌我是个累赘,就硬把我卖到了戏班子里。我爹好歹也是读书人,我怎么能干这种下九流的事,让长辈蒙羞呢。我死也不干,所以就找个机会从戏班子里逃出来了。那些军爷抓我,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吧。”
“噢,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有些见识和胆量。”福晋边听边微微颔首,眼中甚至多了点出乎意料的赞许神色,听完之后却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呀。”她说完就不再言语,把头稍稍向后靠在背后垫的靠垫上,合上双眼,默默地捻动起手中的菩提子佛珠来。
看到主子在假寐,阿绣更是敛声屏气不敢出声。知道暂时不会被打扰,不用费心费力地应付这些人,歆玥总算放松下来。她也靠在车厢壁上,轻轻闭上了眼睛。额头火辣辣的疼痛重新鲜明起来,可是却比不过她心中的疼痛、无奈和悲哀。她刚刚明明如实回答的时候,却被指斥为谎言;等到现在满口谎话连篇,却又被人轻易接受和相信了。在这里的日子,看来真的不会轻松呀。
马车进了西直门没走多久,就到了坐落在草厂街的这座王府。福晋在府门前下车换轿,临上轿前吩咐阿绣不必再跟进来伺候,让她把歆玥直接带到丫头们的住处安顿好。阿绣得了这个令,急急匆匆地牵着歆玥向里走,让她好好把王府浏览一番的打算也落空了,除了府门前蹲踞的两座颇具气势的石狮子外,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好多进院子,一路经过了游廊、石子夹道,似乎还经过了一座大大的花园,这才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落。
阿绣带着她进了一间朝东的厢房,让她坐在外间的小床上等她,然后就一掀帘子走了出去。歆玥见到自己一个人被留在这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心里的那点好奇,站起来向房间的四周探看着。不过让人失望的是,这间小屋也确实没有太多东西值得她探看。一张木板床、床边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对面依墙放了一个象碗橱一样的木柜,旁边是从地面堆叠起来的几个大木箱。这点可怜的东西一览无余,实在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床边一扇布帘隔开了里外房间,她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掀起布帘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一阵木门开合的吱吱声,阿绣端着一盆水,胳膊下夹了个小木箱走了进来。
看到歆玥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房间中央,她笑着放下水盆和木箱,拉她坐在椅子上说:“主子对你的安置也没个交代,你就先和我住在一起吧。快来,我给你洗洗伤口,上好药再重新包扎一下。”她一边解着包在歆玥头上的帛带一边有些惊奇地说,“刚才是谁给你包的伤口?扎得蛮好吗。”
“哦,就是那个一身白袍的公子。”歆玥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装出更加无知的样子,想从阿绣口中探知这些人的来历。
“什么公子呀,那是八阿哥,当今万岁爷的儿子,龙子龙孙呐。”阿绣果然象她希望的那样,不待她多问,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你还不知道今天都遇到些什么贵人吧,除了八阿哥,还有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就连我家小主子,也是万岁爷的亲侄子,正正经经封了贝子的呢。”
“真的呀!”阿绣说的这些,歆玥其实早都隐约猜到了,可是她却故意做出夸张的惊愕表情,张了张嘴,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姐姐说的不错,还是我命大,本来要被乱棒打死,不想却遇到了这些贵人。”
“就是呀。”看到歆玥这样诚惶诚恐的神情,阿绣更加得意了,滔滔不绝地接着说,“要不是今天他们陪着福晋到白云观去进香,你这条小命呀,没准就真丢在荒郊野地里了,哪能象现在一样,居然也进了裕王府了。”阿绣边说边拎起水盆中一条浸湿的手巾,轻轻地给她擦拭已经发干的血渍。等到把伤口清理干净,她又打开木箱,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点黄色的药粉敷在伤口上,再换过一条干净的帛带给她包扎起来。

歆玥觉得额头上的刺痛加重了,疼得不停吸气,再也无心和她攀谈。一直等到她包好伤口,歆玥才真有些不解地说:“没想到姐姐手脚这么麻利,真可以算半个郎中了。”
“咳,你不知道,这位小主子,从小就是个闲不住的惹祸精,连在园子里打几圈布库也能挂了幌子,光给他包伤口,我练也练出来了。”阿绣撇撇嘴,虽然嘴里说个不停,手上也没闲着。她把东西收拾停当,又转身走进了里间,悉悉索索翻出几身半新的衣裳交给歆玥说:“走,刚才我已经让人烧好了水,现在先带你去洗个澡,换掉这身烂衣裳。这几套衣裳都是主子赏的,我还没穿过,先给你吧。大是大了点,你将就着穿吧。”
歆玥点点头,接过衣裳,随着她走出厢房。院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沉寂无声,只有她们的房间透出点微弱的灯光。“阿绣姐,丫头们都住在这里吗?”她好奇地问了一声。
“哪能呀。”阿绣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府里主子虽只有王爷和八位福晋,奴才可有上千,这样一个小院住得下吗?今天带你回来的是王爷的侧福晋,这院里住的都是伺候她的丫头。现在她们还都在上面当值没下来,要不是为了安顿你,我这会儿也还不得闲呢。”
“八位福晋!”乍听之下,歆玥被吓了一跳。这位裕王爷还真是不得了,居然有这么多的老婆。可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奇怪了。在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很平常,皇帝还有后宫三千佳丽呢,王爷娶八个老婆又算什么。
洗过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歆玥终于有了点轻松惬意、焕然一新的感觉。走回厢房,阿绣正坐在那里等她。床上已经铺好了干净的被褥,床脚边添了盆燃着的炭火,桌上也摆好了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看到她进来,阿绣到是先愣住了,两眼直直地望了她好一会儿,直把她看得心里惴惴不安才吐口气说:“刚才象个煤堆里扒出的小脏孩,现在洗了澡真是换了个人,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
如果换作以前,听到有人这样直白地夸赞她的美丽,歆玥可能会掩不住心里的喜悦和得意,可是现在她却顾不上这些了。阿绣的话提醒了她,让她想起了几乎已被忘记的一件事。她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看她有些发呆地怔在那里,阿绣拿起桌上一面菱形的小铜镜塞到她手里说:“怎么,还不相信?你自己看看嘛。”
歆玥接过镜子,却不敢就这样举起来照照自己,生怕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一时之间难以适应。等了几秒钟,她终于咬咬牙,鼓起勇气举起了镜子。简直不可思议,镜中的面孔仍然是熟悉的、自己的面孔,只是那神情要稚气许多,决不是二十岁的刘歆玥。怪不得十四阿哥要说她扯谎,看她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套在宽大衣袍中显得瘦伶伶,刚刚发育的身体,说自己十五岁似乎都有些过头了。
按说看到的仍是自己熟悉的面孔,歆玥应该一块大石落地,安下心来才对,可是她却变得更加迷惑不解了。为什么几百年前会有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刚刚洗澡前脱去那身破破烂烂的脏衣服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从衣袋里掉落出来。她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那枚肇事的鸡血石印章。此时它已经恢复了原来那平平无奇的样子,任凭她怎样查看也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为什么它也能随着她的魂魄穿越几百年来到清朝?抑或根本就是因为有了它,她才被带到了这里?虽然有这么多的迷团无法破解,直觉却告诉她这枚印章非常重要,一定要妥善收藏。现在,这印章就带在她身边。可是原来的疑惑还没有答案,竟然又增添了无数的疑惑。
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她连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阿绣也没太留心,见她一直沉默寡言,情绪不高,以为她一定是累了,吃过饭就早早安排她上床睡下。
躺在这陌生的木板床上,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歆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疲倦和这番诡异遭遇后的彷徨无助。外边的油灯虽然已经熄灭,可是阿绣里面房间的烛光透过薄薄的布帘映了过来。她借着这点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房顶结着几处蛛网的木梁,虽然倦怠却没有丝毫睡意。尽管刚才吃饭时她无心多攀谈,可还是从阿绣那里知道了当今的万岁爷果然就是康熙皇帝。那这裕王府一定就是裕亲王福全的府邸了,今天救了她的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也总算可以被冠上耳熟能详的胤禩、胤禟和胤祯这些名字了。更让她隐隐觉得不安的,是听阿绣提到万岁爷的五十寿诞就快到了,王爷正在挖空心思准备寿礼呢。这样算来,现在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了。她记得小说中提到过,太子一党的首犯索额图似乎就是在这一年垮台的,而裕亲王福全不也是在这一年病逝的吗。没想到穿越回清朝,一下子就遭遇到这样的多事之秋。如果她能做个悠游自在的普通百姓到也罢了,这些大事轮不到她来操心。可她现在就住在裕王府里,还不知道要待多久,今后何去何从,怎么能不忧心忡忡呢。
她又摸出身边的那枚印章,借着微光翻来覆去地看着。还是泛着温润光泽的鸡血石,静静地平躺在掌中。她在心里长叹一声,紧紧合拢手掌,牢牢地握着它,无奈地喃喃低语:“你能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吗?你还能带我回到自己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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