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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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在宫中度过了到清朝以后的第一个春节。为了迎接这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才刚进腊月,宫中各处就行动起来,虽然忙乱却很有序,各项准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等真进了正月,宫里就变得更加热闹、繁忙、喜庆,各种各样的祭祀、饮宴、庆典活动不断,就算是严寒的天气也挡不住大家的兴致,每天的新花样、新名堂层出不穷。因为荣妞已经出宫,歆玥顶了她在老佛爷身边伺候的差使,这大大小小的活动差不多都要参与,可让她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开了眼界,看到什么都兴奋不已,连远离父母亲人的哀伤、被十四阿哥纠缠的烦恼都被冲淡了不少。
就这样热热闹闹折腾了快两个月,直到灯节落幕,宫里的年总算过完,一切终于又恢复了日常的轨道。可是才沉寂消停了没多久,那天上午歆玥不当值,正在鸟房里侍弄那几只鹩哥,帮她一起添水喂食的朝云提着食盒走进来时,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兴奋之色,一看到她就压低声音唧唧喳喳说开了:“歆玥,知道吗,又要有好玩的了。”
“什么事呀,让你乐成这样。”歆玥正在给黑虎的水碗加水,只瞟了她一眼,心不在焉地问。
“我听云妞姐姐说,刚才八阿哥和福晋一起来给老佛爷请安,说二月初十那天八阿哥做寿,还要请个戏班子去唱戏,想请万岁爷和老佛爷赏脸,到他府上去乐一天。万岁爷去不去我们不知道,老佛爷可是一口应承下来,心气还挺高呢。”
“哦。”歆玥只淡淡答了一声,就接着忙起手上的活来,连脸上也是淡淡的,丝毫看不出有特别的兴奋。
朝云看到她混不在意的反应,不免有些扫兴,噘噘嘴也不再多话了,可是心里却不免对歆玥的淡然有些奇怪。象她们这些宫女成日里困在宫中,能有个出宫的机会是多难得的好事呀。何况这次出宫是去玩乐,又不是什么辛苦的差使,不需要奔波劳碌,歆玥却竟然不希奇,也许还是她入宫时间太短,不知道困守宫院的寂寞无聊吧。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二月初十这天,待老佛爷歇了午晌,他们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从慈宁宫出发了。歆玥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皇太后出宫竟然有这样大的排场。幸好皇上还没有答应一同前往,如果他也同时出宫,这该是多大的阵仗呀。
歆玥和云妞同乘一辆马车,跟在皇太后的銮舆后面。一路行来,她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支应着云妞的闲聊,目光却似乎有些迷茫地落在车窗上,尽管隔着一层窗纸,其实外面的景象她什么都看不到。这次只有八名宫女和八名太监陪同太后出宫,歆玥知道有不少小宫女心中都对他们艳羡不已呢。可是她想起要到胤禩府上,心中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愿,似乎象个无法解开的结梗在心中,一想起来就会堵得难受。她也弄不清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胤禩每次见到她时那种若有意似无意的暧昧态度,也许是因为远远见过几次的八福晋实在没留给她什么好印象。不管是因为什么,她总觉得如果去了八贝勒府,似乎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让她也可以或多或少窥视到原本一无所知的他的世界,可是她不想对他有更多了解,她对他避之还惟恐不及呢。
云妞兴兴头头和她说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她有些魂不守舍,虽然也支支吾吾对自己虚应几声,可是目光却一直呆呆地停在窗纸上,脸也板板的,似乎心事重重。她情不自禁推推歆玥问:“歆玥,想什么呢?我们难得有机会出宫,你怎么还无精打采的?”
歆玥被她一推,似乎清醒一些,终于把目光转回她身上,情绪低落地说:“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们做奴婢的,到哪里还不是要守在主子身边尽心竭力地伺候,出不出宫又有什么分别呢。”
“瞧你这副看破一切的老成模样。”云妞忍不住笑了起来,用胳膊肘顶顶她继续说,“一会儿等伺候老佛爷用过膳,戏也开了场,我一个人留下就行了,放你去八阿哥的园子里好好逛逛,你总该满意了吧。”
歆玥朝她笑了笑,可是笑容却仍然难以掩饰眼角的那一丝落寞和消沉,然后又低下头不言语了。
云妞见这样还不能提起她的精神,心里越发奇怪。她坐在那里暗自沉思一会儿,也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皇太后从宫中出发本已不早,又因为这繁杂的仪仗颇费时费力,他们到达胤禩的贝勒府时天已擦黑。来贺寿的众位兄弟、同族中的一些叔伯、兄弟、子侄,都早已齐聚在那里,一起在府门前恭迎皇太后的到来。此后,胤禩又一直陪伴在銮舆旁,引领太后到了专门辟出供她休息的一重幽静院落栖凤阁,八福晋映雪格格陪着众多女眷正等在这里。
歆玥本来一直垂着头跟在宫人的队伍中紧随銮舆前行,这时才有些好奇地扬起睫毛朝那些花枝招展的贵妇们打量一眼。她一下子就瞥见了站在八福晋身边的惠妃纳喇氏,心中到不禁有些吃惊。八阿哥居然连养母都一起请来了。那良妃呢?他的生母良妃又在哪里?她的目光又在那些女人中间逡巡了一圈,可是仍然没有发现良妃的身影。
这时也容不得她再多想什么。皇太后已经在曹公公的搀扶下走出銮舆,映雪格格急忙走上几步迎过去,搀住她另一边胳膊,高声笑着说:“还是老祖宗疼我们,今天肯赏脸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
“皇上也不是不疼你们。只是他成天操心的事太多,忙完这个还有那个,又担心来了让你们个个拘束,原本热闹的事也变得不自在了。哪象我这个老太婆无事一身轻,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也不怕人家嫌我来了拘束。”皇太后微微一笑,举重若轻地随口接道。
映雪格格没料到自己似乎无心的一句话,隐含其中的意味居然立即被老祖宗体察出来,反而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自己堵了回来,脸上的笑容顿了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她正有些尴尬得左右为难,胤禩已经适时地走上前来,给皇太后请了安,才满面微笑地低声说:“今儿个老祖宗肯来,我们就已经喜之不尽,再经老祖宗言明,更加体察皇阿玛的一番苦心,真是让儿臣心存愧疚了。老祖宗既已来了,我这就吩咐传膳吧。因为不敢耽搁老祖宗回宫的时辰,一会儿戏班子也要开场了。因为这里都是女眷,胤禩也不方便留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一切就都交给映雪格格了。”
皇太后似有所悟地看了胤禩一眼。她本是不太喜欢映雪这样放肆张扬的性格,虽然身为主人,但上有长辈惠妃,同辈中又有太子妃石氏地位比她尊崇,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摆出这番僭越的架势,似乎全不把他人放在眼中,这才刚一开口就给她个小小惩戒。现在见胤禩出来给她解围,太后心中到有些不忍了。在众多的孙子中,她一向喜爱胤禩沉稳、平和的性格,更加不愿在他寿日这天闹什么不愉快,给他心里压上一副重担,于是点点头,似乎是带了点安抚说:“好,你就快去吧。你走了,我们娘儿们说说笑笑更自在。你就去前边招呼好那些叔伯兄弟吧。”

胤禩得了这句话,似乎舒了口气,这才又行了一礼转身朝外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略过銮舆后的宫人队伍,猛然间就撞上了那双灵动的眼睛。他的脚步顿了顿,笑容就在不经意之间漾起在嘴角。在这样乱哄哄、忙碌碌的场合中,他也无暇探究自己的心情,只是又朝歆玥望了望,就带着那丝微笑脚步匆匆地去了。
皇太后在曹公公和映雪格格一左一右的搀扶下,直登上栖凤阁二楼。在二楼宽敞的正厅里,她被独自安顿在正中间一张软塌上,身后是云妞和歆玥两个随侍的丫头,其他女眷则分坐在软塌两边。正厅前面所有的门窗隔扇都已被拆除,居高临下,正对着前院搭建起的临时戏台。这时戏虽然还没有开场,可是前院男宾热闹喧天的说笑声却一阵阵传来,隐约不断。
晚膳的菜肴、酒水还未摆上,一个丫头先用描金漆盘捧着戏单来了。映雪格格等太后和惠妃都点了戏,又命那丫头把戏单送到太子妃座前。石氏看也没看那戏单就先摆摆手,带了点羞怯的笑容看着八福晋说:“妹妹,还是你们来点吧。”
“姐姐不点戏,那可不成。”映雪格格也似是很亲热地笑了起来,可是脸上的那点鄙夷和轻蔑却连藏都藏不住,也许她根本也不想费心隐藏,“您是太子妃,未来的六宫之主,还要母仪天下呢,我们众姐妹哪个有这份尊贵。您不点戏,我们哪敢点呀。姐姐是不是不想让我们听戏了。”说完,她含笑的目光又迅速扫过陪坐的众位福晋,隐隐带了点炫耀。这些福晋有的微笑不语,有的却不禁随声附和起来。
石氏被她说得脸色通红,犹豫着向周围看了一眼,从盘中拿起戏单,仔细看了起来。歆玥正站在靠近她这一边,见到刚才这番情景也不觉纳罕。她真没有想到,飞扬跋扈的太子居然有这样一个温顺懦弱的太子妃,被八福晋当众讽刺挖苦居然都无力反抗。她虽然讨厌太子的为人,可是对石氏却不禁生出些同情,看她把戏单浏览一遍仍然拿不定主意,忍不住在背后低声嘀咕一句:“游龙戏凤。”在宫中过节这些天,歆玥因为常陪着皇太后去听戏,早已看出她的喜好。她知道老佛爷不喜欢声腔轻柔婉转,严谨到有些繁缛的昆曲,反而独独青睐热闹通俗的皮黄,这才挑了出她喜欢的皮黄戏提点太子妃。
石氏虽然温顺却绝不鲁钝,听到歆玥的嘀咕声,早已明白过来,感激地朝她回眸一望,急忙依样点了出《游龙戏凤》。皇太后听了果然微笑颔首,露出满意的神情。围坐的其他人都在各自说笑,似乎没人注意这个细节,可是映雪格格的目光却电一般朝她直射过来,她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眼光却象寒冰利箭一样冰冷刺人。歆玥知道她已经看出了这其中的玄妙,见她如此瞪视自己,显然是心中极为不满,索性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石氏点了戏以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大家很快就把这个小插曲忘在脑后。一队太监静悄悄登上楼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大提盒,开始悄无声息地布膳。晚宴一开始,戏台上的丝竹、锣鼓也象凑热闹一样,喧天地响了起来,戏也开场了。
歆玥有些无聊地站在太后身后,趁没人注意轻拍拍自己涨得有些发酸的双腿,把茫然空洞的目光直直停留在戏台上。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厅里现在聚集了这么多女人,无数的燕语莺声混杂在一起,再搅进戏台上的唱声、乐声,在她耳边嗡嗡响个不停,吵得她头都有些发昏了。她就这样呆站在那里,其实眼中什么也没看到,耳朵什么也没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却突然听到皇太后嘴中提到了她的名字,她一下子警醒过来,集中全副精神,把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回到太后身上。太后的脸正朝着八福晋,似乎并不是对她有什么吩咐。她只听到太后笑着说:“你说的是歆玥这丫头吧。她进宫时间虽不长,人到还懂事,难得还会点针灸之术。我这头疼的老毛病,每次被她这么一揉捏,还真是轻松不少。”
歆玥抬头看看八福晋,见她正满面笑容地盯着自己,目光和煦如常,早已不是刚才那般冰冷。皇太后的话似乎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歆玥立刻觉察出有众多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在自己身上。发觉自己竟突然变成众多女人关注的焦点,她顿时觉得如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急忙低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只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鞋上绣的牡丹花样。
正在她觉得尴尬难堪的时候,八福晋清脆的笑语又响了起来:“听说前儿个十四弟坠马受伤,也是这位歆玥姑娘出手诊治的,医术比那些太医院的医正们还精妙,而且不辞劳苦,接连十多天,天天到东三所给十四弟换药、针灸,一个奴婢伺候两个主子,可真是辛苦了。”
歆玥听着这段话,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脸上也泛出阵阵潮红。她抬眼从睫毛缝里朝八福晋扫了一下,映雪格格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异样,仍然是一副笑逐言开的模样。可是这番仿佛是褒奖的话,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么不是味儿呢?再说,一屋子女眷正在边吃喝边听戏,她为什么要突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皇太后却似乎并未留意,笑着点点头说:“是呀,那些天可是辛苦她了。就为这,后来德妃还特意把这丫头召去,着实赏赐了一番呢。”
映雪格格听完没有接话,却只是扑哧一声掩嘴笑了起来。太后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你这鬼丫头又笑什么?”
映雪格格见太后问起来,这才勉强收住笑说:“我是在想,人家老子娘都去相看了,老祖宗还不知不觉呢。您好不容易调教出个伶俐丫头,可别被老十四那个鬼精灵捷足先登,给哄骗了去呦。”
她的话音刚落,厅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那些本已各自转移开的目光,现在又纷纷落回歆玥身上,目光中更添了几份暧昧和兴味。歆玥在气恼之下,脸更是涨得通红。她现在已经明白,八福晋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起这件事来,无非是想刺她一番,报复她刚才的多事。幸好这时戏台上《游龙戏凤》已经开场,太后的注意顿时被吸引过去,也无心再关注刚才的玩笑,认真听起戏文来。虽然很多女人天生就爱刺探这类流言,但是见太后不再答腔,大家自然也不便再纠缠,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听起戏来。
歆玥见大家不再象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自己,总算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她无意中转头看看云妞,却见她也正看向自己,轻轻朝外边努了努嘴。歆玥知道她是暗示自己离开,却不敢擅自挪动脚步。云妞见她沉默着不动,不动声色朝她这边凑过来,俯在她耳边低声说:“现在也没什么事,你快出去逛逛,躲开这儿吧。再待下去,八福晋还不知要找你什么麻烦呢。一会儿我偷偷向老佛爷回一声,她也不会在意。”
歆玥感激地朝她点点头,知道她一定也是看透了个中奥妙,所以才好心劝她离开。她索性不再犹豫,趁着没有人留意的当口,从宴席上悄悄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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