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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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一手拎着梅花针盒,一手撑着油纸伞,走在空无一人的甬路上,周围的一切显得那样寂静苍凉。在包围着她的一片肃杀中,只听到雨滴敲打着伞面的淅沥声,还有自己脚步的咚咚声,在空茫的庭院中回响。也许是受接连几日连绵阴雨的影响,歆玥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沮丧、消沉、烦闷,各种情绪都混杂在一起,让她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连通向东三所的这条路也变得茫无尽头,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
一阵冷嗖嗖的风吹来,原本直直落下的细密雨帘顿时倾斜过来,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脸上、身上,歆玥打了个寒噤,急忙把伞也稍稍斜过挡在身前,只是挡住了上半身却顾不得下半身,夹袍的下摆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鞋里似乎也进了水,双脚冷冰冰的,那寒气仿佛直向上窜,一直渗到心里。
歆玥真没有想到,十几天前这场意外居然给她惹来了这么多麻烦。那天她和八阿哥把胤祯送回宫后,虽然贺太医也尽心尽力察看一番,还给他左手和左脚的伤处都敷了草药,可是等太医离开之后,他却宣称讨厌太医的粗手粗脚,坚持要让歆玥每天来给他针灸、换药。胤禩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居然也郑重其事地吩咐歆玥,要她每天来给胤祯治伤。在这样的左右夹击下,歆玥只得无奈地应承下来。
可是这些天过去,他的左手已经恢复如常,左脚的肿胀也基本退去,早就能下地行走如常,连草药也不再敷了,却仍然坚持要歆玥每天过来针灸。前两天老佛爷从塞外归来,歆玥本以为这差事就能自然免掉了,没想到胤祯居然派张进到慈宁宫来,特意将这件事禀明了老祖宗。皇太后听完自是欣然应允,还特别把歆玥召来又叮嘱了一番。有了这个做令箭,胤祯是更加的理直气壮、有恃无恐了。
歆玥一路想着走到东三所,张进早已打伞候在外边,看到她走来,立刻面带笑容迎上前说:“歆玥姑娘,辛苦您了,冒着雨还赶来。今儿个已经误了时辰,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十四爷不发话,我敢不来吗。”歆玥朝他看看,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接了一句,这才收起伞来,跟着他踏进院中,顺着厢房外的游廊向里走。她见张进讪讪地笑了笑,一时似乎不知说些什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那讽刺的意味似乎太明显了。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她急忙接着补了一句:“十四爷在干吗?”
“噢,十四爷正在静怡轩里写字呢。”张进见她这样一问,急忙殷勤地答了一句,总算把那阵尴尬混了过去。
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奴才,哪个不是深谙察言观色之道,早已修炼**精。张进见这些天来歆玥给胤祯针灸、换药的情形,又想起那天她扮做小太监随着去射猎,早已看透这姑娘在主子心里的分量,因此对她也处处格外带着殷勤。他知道今天歆玥姑娘来得晚些了,主子早等得有点不耐烦,索性免去了通报,直接带领她走进胤祯的书房静怡轩。
虽然才刚过晌午,可是由于那阴沉的天气,书房里已经一片幽暗。尽管紫檀木书桌上摆了几枝粗大的牛油蜡烛,可烛光仍掩盖不住室内的潮湿、阴郁气氛。胤祯站在书桌旁,手中举着一枝大号紫毫,望着桌上已经写了几个字的白绢,不知在踌躇什么。旁边,丫头柳絮正在就着端砚研磨,可是看上去也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低头看看十四阿哥写的字,一会儿又抬头望望窗外的茫茫雨雾。
胤祯听到脚步声,抬头见他们进来,烦闷的神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眉飞色舞地朝她招招手说:“歆玥,今儿怎么来迟了?来看看我写的诗。”
歆玥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走到他身边,只见白绢上几个挺拔飘逸的大字,正是一首五言律诗的起首几句:天上双星合,人间处暑秋;稿成今夕会,泪洒隅年愁。这几句诗一下子让她想起了看星的那个夜晚,心里顿时掠过一阵不安,只得装作在心里默念诗句的样子,过了片刻才抬头笑笑说:“十四爷这几句诗写的真不错,只是为何没有写完呢?”
胤祯被她一问,反有些不好意思,把一直提在手中的笔架在砚台上,这才搔搔头皮说:“这是刚才等你来的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得了这两句诗。我本想写下来再续完,谁知道等你等得心焦,后面的反而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这样说着,才象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柳絮吩咐:“柳絮,去给歆玥姑娘倒杯热茶来。”
那丫头轻哼一声去了,端来一个珐琅釉彩的盖碗,板着脸一言不发顿在她面前,也不等胤祯吩咐,就转身出了书房。歆玥哪能看不出这丫头对她的敌意,只能摇摇头在心里苦笑一下。她来东三所的这些天,虽然张进对她客客气气,分外小心,可是胤祯身边的几个宫女每次见到她脸都拉得好长,摆出极不友善的态度。这原由歆玥也能大概猜出几分,无非是嫌她一个慈宁宫的小宫女手伸得太长,居然越俎代庖,抢了太医和她们的差使,跑到不相干的主子面前献殷勤,没准儿还心怀叵测,指望着有一天能演出麻雀变凤凰的好戏,爬到她们头上做主子呢。
现在见柳絮这丫头气呼呼地去了,她更不想在胤祯这里多逗留,于是指指书房东面的小套间说:“十四爷,歆玥今天已经来晚,就不多耽搁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吧。”胤祯爽快地点点头,带着她走进里间。
里面的房间还没有点灯,光线更加晦暗。歆玥见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抬起左脚放在床上,急忙从旁边搬来脚凳坐在他身边,取出梅花针开始她早已烂熟于胸的针灸程序。室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歆玥低着头,一边关注于手上的银针和脚上的各个**位,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启口向他提议停止针灸。
一直到快结束时,她才终于拿定主意,突然低着头象是不经意地说:“我看十四爷这脚差不多全好了,老佛爷一回来歆玥也越来越不得闲,这针灸是不是也可以停了?”她等了一会儿,胤祯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沉默不语。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他半靠在床边,目光一直痴痴地停留在她身上,似乎根本都没听到她刚才说的话。歆玥顿时觉得窘迫异常,心里又是一阵烦乱,手中的针也一下扎偏了。
胤祯猛然吃痛,不觉哎呦叫唤一声,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把头凑过来看看她的针,象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赦然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十四爷这针灸是不是可以停了?”歆玥这时已经镇定下来,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颇为认真地问。
“可是我现在走起路来脚还是会隐隐有些疼。”她的问题似乎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仓促中急得提高了声音说。
“那是正常的,要彻底恢复总要些时候。不过我看十四爷的脚,已经不需要针灸了。针灸是用来治病的,没病的人如果总用它来刺激**位反而有害。”她仍然是一本正经地回了他这句话,然后又低下头来,关注起手上的动作。最后一个**位已经扎完,她轻轻拔出针,用干净的细白布擦拭一番,正准备放回针盒,却不提防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
“歆玥,我要去找老祖宗,把你讨过来。”他冲动而满含热情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在沉寂的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这句话真把她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推开握住她的手,抬头望望,昏暗中,他的双眼也象燃烧着火焰一样充满了热情。她沉默地和他对视片刻,终于咬咬下唇说:“多谢十四爷抬举奴婢。不过歆玥在慈宁宫里干得很好,情愿一直留在老佛爷身边。”
“歆玥,你是不是在和我装糊涂。”她越平静、镇定,他似乎就越冲动、急迫,猛地抬起双手把她拉到身边牢牢箍住,“我喜欢你!你那么聪明,难道一点都看不出吗?”
歆玥用力扭动肩膀,几次想挣扎出来,可是抓在她胳膊上的手那样用力,她根本无法摆脱。她憋着气又望望他,这才含着嘲讽冷冷地说:“那歆玥就更要感激主子的抬举。只是我天生没这么好的命,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卑贱的逃奴。歆玥没福气做什么大大小小的福晋、侧福晋、庶福晋,更怕坏了宗人府的规矩,给十四爷惹祸上身。不过歆玥虽然身世卑微,却也还有一身傲骨,若要把我当成给主子爷解闷的玩物,歆玥纵死也万难从命。所以,还求十四爷放歆玥一马,让我在慈宁宫里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让胤祯听得瞠目结舌,紧紧握住她的手也不知不觉颓然垂了下来。刚刚突然听到她说不必再来针灸了,他的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失落和恐慌,在情急之中,那一直隐藏在他心底的念头才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其实,他说要讨她来时,想的只是自己多么喜欢歆玥,喜欢和她谈天说地,喜欢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喜欢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可是对未来却根本没什么明确的打算。现在听歆玥说起,他才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她的语气虽然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可是话却说得丝毫不错。四哥府上的先例就现成摆在眼前。四品典仪官凌柱的女儿钮祜禄氏,前不久才刚被皇阿玛赏赐给四哥,不是就因为身份低微,连福晋的称号都得不到,只能被府里的人含混地叫做格格吗?象歆玥这样没有任何根基、家世的女孩,要他明媒正娶不就更成天书奇谭了吗?可是,就让她不清不白地跟在自己身边做个侍妾吗?那么聪慧伶俐的歆玥,那么清丽可人的歆玥,比宫里那么多身家显赫的格格还要出色,让她在他身边受这种委屈,这个念头他想想都会心痛。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说:“歆玥,我要你也决不会让你受委屈。我要去找八哥商量,他主意多,一定能想出稳妥的好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皇阿玛,只要他答应了,宗人府的规矩又算什么。”
歆玥惊奇地望着他。这时的胤祯似乎完全摆脱了身上残存的稚气,象个真正成熟的大男人,让她再也不敢从心里轻视,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用一种平等的态度来对待。可是听到他根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特别是还提到要向八阿哥讨个主意,她的心里就更加烦乱,不觉跺跺脚又摇摇头说:“十四阿哥,你不要到处宣扬,把什么都没有的事闹得尽人皆知。歆玥现在年纪还小,根本也不急着考虑谈婚论嫁,只想安心留在老佛爷身边,尽心尽力服侍她老人家。”
听她这样说,胤祯到似乎轻松了一些,脸上紧绷着的线条不再如此僵硬,甚至还**浅浅的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说:“十五岁年纪还小吗?这些哥哥们府中,十三四岁的福晋、侍妾多得是,就是每次选绣,比你小的女孩也不在少数。你看八哥的福晋映雪格格,和你一般年纪,可是嫁给八哥都已经两年了。”
和胤祯的轻松恰恰相反,歆玥却越说越紧张,越说越焦躁。其实,她说的一切一切都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和借口,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却让她无法启口。她能向他大喊一声:“我不喜欢你!对你没感觉!”吗?她不敢对一个皇子如此放肆,而且面对胤祯,她更加不忍心这样伤害他,破坏他们之间的友情。她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狠狠心郑重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垂下头低声说:“是歆玥不识抬举,不想高攀,辜负了十四爷的心意。主子要打要罚,歆玥甘心领受。”
她的话说完,室内又是好一阵沉默。在难捱的寂静中,她只听到他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浊重的呼吸。忽然,她的下颌被他的手指用力捏住,不得以扬起头来,被迫和他对视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眼中也不再是她熟悉的亲切光芒,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在宫外?”
歆玥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虽然下巴被捏得生疼,可是心里都在惊奇为什么自己居然能如此镇定,没有丝毫慌乱和恐惧。她终于郑重而缓慢地摇摇头,认真地回道:“十四爷误会了。歆玥就是不想招惹是非,只想老老实实做个宫女,伺候老佛爷直到出宫。”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审视片刻,心中的疑虑仿佛是被她诚恳的神色抹平了,终于松开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可是却一下子把她抱在怀中,同样无比认真地说:“既然你心里没有别人,干吗要拒绝我?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娶你。”
虽然歆玥可以在面对他怒冲冲的瞪视时毫无畏惧,可是现在他满含深情的目光却让她心中分外慌乱,不只慌乱,还更加尴尬得手足无措。她连忙用力一推,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抓起桌上的针盒挡在胸前,仓促地说:“十四阿哥,歆玥已经耽搁到这个时候,真的要回慈宁宫了。”说完,她也顾不上再谨守什么宫中的规矩,不待他发话,就扭身向外跑了出去。
胤祯也并没有阻拦她,却只是在她身后抬高点声音,充满了自信和笃定地说:“歆玥,你逃也没用。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反正我是要定了你。”
歆玥一口气跑过游廊,连伞都忘记了拿,就要直冲出去,险些和正要进门的两人撞在一起。她急忙刹住脚步,定睛细看,昏暗中才看清是身穿油衣的十三阿哥,另一个留着两撇短须,和胤祯眉眼极象的人,不用问她也能猜到一定是四阿哥胤禛。慌乱之中她猛吸了口气,突然想起了宫人的规矩,急忙俯身给两位阿哥请安,耳边听到胤祥略带惊喜的声音说:“这不是歆玥吗?是来给十四弟治伤的吧。他的伤怎么样了?我和四哥刚从塞外回来就听说这事了,前两天不得闲,今天过来看看。据说你的医术不错嘛!”
歆玥暗暗皱皱眉头,这宫中的消息真是传得比风还快,什么都无法隐瞒。她虽是这样想,也只是平淡地答道:“十四爷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两位爷若是没事,奴婢就先告退了,还要赶着回老佛爷那里呢。”
胤禛在这番对答中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带了点好奇不停地打量她。慈宁宫出了个会治病的小宫女,他也是一回来就听说了。刚刚听十三弟说起,似乎她进宫的这番经历都很离奇呢,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可是看她刚才脸色苍白,急急忙忙从里面冲出来,大有点惊弓之鸟的架势,这又是为什么呢?
歆玥听胤祥说了声去吧,急忙从赶来迎候的张进手中接过油纸伞,匆匆地离开了。胤禛又盯着她的背影望了两眼,这才微微一笑,转身和胤祥向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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