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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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栖凤阁女眷们欢声笑语中的钩心斗角、暗藏机锋截然不同,前院沐恩殿里,酒宴和戏才开场没多久,就明枪实箭地斗了起来。
今天下午胤禩见太子姗姗来迟,到了之后也一直面色阴郁,寡言少语,早就猜到他一定是因为追查户部欠银的事遭了皇阿玛的训斥,所以才会一脸愠色。就是皇阿玛不肯赏脸来他府上,究其部分原因,恐怕也是因为恼火胤礽擅作主张,正在气头上,所以才没心情出来玩乐吧。他心里既已清楚这原委,就处处留心,故意避开这个话题,免得点燃了炮仗,炸得大家无趣。
谁知宴席开始,酒过三巡,大家的兴致刚刚上来,九弟却突然揭开了这个话题。这些兄弟们正干完杯中酒,胤禟放下酒杯,有些幸灾乐祸地望望坐在中间,颇有些闷闷不乐的胤礽说:“看二哥这副倦怠的样子,想必是这些天追讨户部欠银一事费心费力,太过操劳了。不知这事现在情形如何呀?”
他这明知故问让胤禩吃了一惊,连忙朝他使个眼色,示意他噤声。胤禟也看到了他细微的动作,仿佛是醒悟了什么,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胤禩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十三弟胤祥又突然跳了出来,似乎满含着嘲讽冷冷地说:“皇阿玛这差使算是选对了人。家底厚薄,将来反正也是二哥的,二哥都不操心,别人着什么急呀。”
胤禩见他的话音落后,满殿宾客的目光全集中过来,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知道自己再也无力遮掩、阻拦。十三弟平时和他们并不亲密,彼此都是敬而远之的架势,可是却突然在这时候出头,似乎是在应和九弟。那四哥呢?他平时不是最肯听这个四哥的话吗?他又是什么态度呢?他的目光不由转到了坐在旁边的胤禛身上。四哥面色淡然,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并不关心,目光一动不动停留在戏台上,手却从座位下探出来,轻轻拽拽胤祥的袍袖。
这个老滑头!胤禩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追讨户部欠银的差事,皇阿玛本来派给了这几年最看重的儿子胤祥,胤祥当时也兴冲冲地一口应承下来。可是才没几天他就改了主意,找了些不成为理由的理由推掉了。他当时就猜测一定是四哥在背后搞的花样,他自然也知道这差事就是个烫手的山芋,陷进去就拔不出的泥潭,只能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他正在想着,被连刺两下的胤礽却终于忍不住了,清清喉咙,提高声音说:“这事本来就难办。能追回来的不过是九牛一毛,剩下的全都是借了皇家的钱,使在皇家身上罢了,让我找谁要,难不成要找皇阿玛要钱?象江宁织造曹家、苏州织造李家,皇阿玛下江南他们几次接驾,排场摆得风风光光,银子花得如流水,还不都是从户部支领的。现在这钱让我怎么要!”
“嘿嘿,要说二哥这话到也不错,不过这些钱也只是户部欠银的一部分罢了。听说他们最有面子的事,还是做了二哥的大债主。其实二哥根本也不必限他们十年还清,索性做个无头债算了,反正将来还不都是你自己的,早几年花晚几年花都一样。”一向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的胤誐听完这番话,也急忙跳出来把太子顶了回去,而且说得比任何人都更加露骨。
胤礽听完果然勃然变色,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怒气冲冲地说:“既是这样,我们兄弟今天索性都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风光的排场是靠什么撑起来的,垄断盐务、私贩野参,说出来哪件又是小罪过!”
胤禩和胤禟飞快地对视一眼,脸上均是相顾变色。这些隐秘的、让九弟财源广进的非法生意,做的大了,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胤禩因为自己还要在许多时候仰仗于他,所以故意不闻不问,落个心照不宣而已。其实他对此本来也并不担心,就算兄弟之间彼此心知肚明,还不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妨碍他人的财路。可是现在吵得兴起,这些隐秘竟然都被无所顾忌地揭了出来,顿时让他心中一阵烦乱。
正在尴尬之时,胤禛却突然把目光转回到殿中,及时开腔了:“追讨户部欠银这事,皇阿玛既是这么看重,亲自交代二哥去办,二哥只要勉力为之,也就算尽了儿臣的心了。”他的话音虽不高,却似乎颇有分量,顿时缓和了殿里的僵滞气氛。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也趁机站起来打圆场,总算把剑拔弩张的紧张岔了过去。
此后殿里的叔伯兄弟继续喝酒的喝酒、说笑的说笑、看戏的看戏,胤禩却突然无心再坐下去。四周嘈杂的说笑声吵得他的酒意一阵阵翻涌上来,戏台上的丝竹声也象裂帛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按说他是这生日宴的主角、寿星公,无论如何也要在殿中陪伴众多贺客。可是他只觉得如果再坐下去,一定会烦躁得连头都要炸裂开来,犹豫了片刻,终于趁大家都没留意的时候,静悄悄走出了沐恩殿。
胤禩刚走到殿外,就看到候在外边的贴身太监夏贵川抬脚要跟过来。他急忙摇摇手,站定了脚步向四周望望,这才踏上了那条直通花园的僻静游廊。这时阖府的太监、丫头都在前面几进院子里穿梭忙碌,他一路行来,居然没有碰到一个人。渐行渐远,慢慢走入花园深处,这时前面的欢声笑语、妙曼唱腔都几乎隐约不可闻了,早春带着些许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终于吹散他的酒意,头脑也变得清晰起来。
望着夜色中仍不失精致的花园,他不觉又露出了那抹无奈的苦笑。生日本该是个开开心心,合家欢聚的喜庆日子,可是他身为皇子,却连普通人家的安宁都无法享受,不仅自己要应付兄弟之间的争斗,还要时时担心映雪格格在女眷那里挑起事端,给他树敌,这番劳神劳力,岂是外人能够了解。如果不是为了应付映雪把宴席办得风光的执拗,只请几个亲密的弟兄私下庆贺一番,该是多么轻松惬意。可是,真的只是为了应付映雪吗?当她提出要请皇阿玛和老祖宗到府上时,他不是也立刻就欣然应允了吗?不是为了要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不是为了故意显示自己的孝心,只为了——也许能看到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那个玲珑窈窕的身影。生日宴前那些天他亲力亲为,指挥阖府仆妇精心安排、准备,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其实也只是为了让她能看到的一切都尽善尽美。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这个慈宁宫的小宫女虽然他只见过寥寥数次,却仿如鬼魅一样,悄悄地、一点一滴地渗入到他心里,然后就如影子一般潜藏着,挥不去,抹不掉,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悄无声息跃入他脑海。对一个女孩这样的渴慕还是他从未经历过的。
两年前皇阿玛为他和映雪格格指婚时,他也曾经欣喜无比。虽然他在宫中和她接触不多,可也知道映雪是出名的美女,而她的显赫家世似乎更在她头上罩了一层光环,让他觉得她珍贵无比。因为额娘的身份卑下,他幼年在宫中已经尝尽了冷落。虽然后来经过他多年的不懈努力,皇阿玛对他也还算喜欢,甚至早早把他和几个哥哥一起封了贝勒,也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阴影。现在可以娶一个身份高贵的福晋,他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当映雪嫁过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八福晋以后,他曾经暗暗希冀的一切果然都实现了。她的长舅——知名的少安郡王玛尔浑以及两个弟弟景熙和吴尔占,由于这一番联姻自然站到了他这一边,成为他在朝中的强大后盾。因为她的家世、也因为她的美丽,他开始对她的娇横跋扈几乎是百依百顺。可是两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的新鲜感已逐渐消失,他开始渐渐察觉出映雪的可怕。她的巨大野心,她对太子之位的觊觎,似乎就那样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即使在外人面前也不屑去隐藏,不仅让他在无形之中感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还在外面给他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而且,她嫁过来已经两年多居然还没有生养任何子嗣,这也是让他不得不忧虑的严重问题。他在焦灼之时,也曾冒出过娶侧福晋或是纳侍妾的念头,却在映雪的大吵大闹之下退缩回去。不过他现在毕竟还年轻,子嗣也不是摆在他面前最急迫的问题,吵过闹过之后,他也就不在意地丢过脑后了。
直到他见到歆玥,一直埋藏在心中的另一种情愫似乎才终于被唤醒。她的美和映雪截然不同。映雪美得张扬、外在,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待久了甚至会让他有点窒息。可歆玥却美得内敛、平和,在她身边只会感到如沐春风的安适,连焦躁的情绪都能舒缓下来。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奇特的、给人以安抚的性格,才让他对她的陪伴留恋无比。

他一直这样沉思着,脚步却在不知不觉中朝着那座建在水边太湖石上的书斋听泉居走过去。还在几步之外的山下,他就看到歆玥正站在那座玲珑有致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上,仰着脸似乎在认真观赏书斋上挂的那块听泉居的匾额。她根本没有察觉周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对着那块匾额看了一会儿,又绕着书斋走了一圈,象是在寻找什么,最后终于在书斋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个东西,低着头仔细审视起来。
虽然他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她手上的物件,但是直觉却告诉他,她看的一定是那枚印章。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在山脚下站定,犹豫着是不是还要走过去。挣扎了片刻,虽然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他应该赶快离开,他应该躲开这个女孩远远的,可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向上迈出去。
歆玥终于被脚步声惊动了,警惕地抬起头来,极力睁大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着,低声问了一句:“是谁在那儿?”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可是在月光下依稀看到那袭绛红色的蟒袍一角和一双皂靴,心却突然猛烈跳动起来,急忙站起来弯下身,轻哼着说:“歆玥给八阿哥请安,今儿是您的寿日,奴婢在这儿给主子贺寿了。”
“起来吧,这又没有外人,到难得你还这么礼数周全。你怎么没在老祖宗身边伺候,跑到园子里来了?”胤禩仿佛也有些紧张,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保持平日那副温文儒雅的态度。
经他这一提醒,歆玥立刻又想起刚才八福晋给自己带来的麻烦,这怨气就不由自主牵连到他身上,神色之中不免添了几分冷淡。她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要直言不讳,告诉他这都是拜他那个霸王福晋所赐吗?她想了想,低下头也不看他,只是沉着声音说:“是老佛爷心疼歆玥,特意恩准让奴婢出来逛逛,到八阿哥的园子里开开眼,长长见识。否则歆玥这么无知,还以为慈宁宫花园就好得可算是天下第一了呢。”
她这番明褒暗讽的话,他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不知她的无名火气来自何处,一时之间不明所以地望着她,连脸上的笑意也渐渐隐去了。他盯着她玲珑的侧影和鬓边细巧的耳朵呆望了一会儿,终于深吸了口气,极力撇开心中的不快,仍然温和地问:“你刚才围着书斋在找什么?”
歆玥本以为他会发火,现在见他居然不动声色说起了其他事,不禁抬起头诧异地看看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迁怒于他有些过分,这才歉然地笑笑说:“原来八阿哥早来了。”
“是呀。我走到这里,看到个人影鬼鬼祟祟绕圈子,还以为府里进了飞贼呢。”她的笑容仿佛彻底铲除了他心里残留的芥蒂,终于忍不住笑着打趣起她来。
她果然有些不好意思了,瞥了他一眼才微微噘起嘴说:“我是在找那泉水呀。”看到他一副莫名其妙的不解神色,她才继续解释道,“你这书斋不是叫听泉居吗?你不是还自命为听泉居士吗?可我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泉水呀。”
“原来是为这个呀。”他唇边的笑容更深了,指指山下一口古井说,“这就是泉呀,虽然周围砌了井沿,其实这是一眼泉水。”他边说边在石头上坐下,然后拍拍身边,示意她也坐下来,这才慢慢收敛笑容,继续认真地说:“当时我起听泉居的名字,也不单是为了这眼泉水,更希望自己心中也能有一眼泉。惟有心中有泉才永不会干涸,才能荡涤尘埃,濯净心灵。”
他的话似是蕴涵了深刻的哲理,到让她不由得沉思起来,歪着头看看手里握着的印章,又歪着头看看坐在身边的胤禩,终于点点头说:“歆玥毕竟无知,若不是八阿哥指点,还不知道这里面别有深意。”她又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怀疑地看看他问道:“歆玥一个小小宫女,从宴席上溜出来自然没人注意。可八阿哥你是寿宴中心,是主人,怎么也撇下客人跑出来了?”
胤禩没有回答,只是低叹了一声,烦闷忧郁之色又不自觉地笼罩下来,反而给他俊朗的容颜增添了几分深沉。歆玥不敢再刨根问底,心中隐约也猜到肯定是生出了什么事端,才让他这个主人都撑不下去了。按理说这些皇子都是泱泱大清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可是竟然连过个安生的寿宴都成了奢求,不是太可悲又可笑了吗?这样想来,她心中不由得涌上了对他深切的怜惜和同情,更加柔和地压低声音说:“早听说八阿哥一向宽厚豁达,何必为了蝇蝇邑邑的小事自寻烦恼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非本都是身外事,开心不开心,就要看你怎么看待了。开心是过一天,不开心也同样是过一天,何不抛开这些烦扰,开心过每一天呢。如果做不到每天都开心,至少今天别去想,在生日这天开开心心不好吗?”
胤禩仿佛被她这番话大大震动了,用一种崭新的眼光象打量个陌生人一样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简直无法相信这字句珠玑居然全出自面前这个看似单纯、天真的年轻女孩。迎视着他的目光也是异样的复杂,搀杂了同情、理解、抚慰,有着超越了年龄的成熟。在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驱策下,他想也没想就一下子紧紧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还是记忆中的那样柔软、小巧,总带了点沁人的凉意。“谢谢你,歆玥。”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凝视她的目光似乎迸出了两团光焰,明亮耀眼。
“八阿哥这样客气,简直是折煞歆玥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挣扎着不露痕迹地把手从他掌握中挣脱出来,刹那间的贴近似乎又瞬间变得冷淡而疏远了,“奴婢只是略尽本分而已,换了他人,如果看到八阿哥这样烦闷,一样也会耐心劝解的。”
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可眼中的那两簇烈焰却逐渐黯淡下去,慢慢被浓重的失望取代。又来了,他们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试探、追逐和逃避的游戏又开始了。每当她在无意间露出对他的关切,让他升腾起满腔希望的时候,她却又突然莫名其妙地后退,故意重新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让他再次变得茫然无措起来。有时想想,他会觉得他们两个简直象太极高手之间的对决,是一场充满挑战和兴味的游戏。可是今天他情绪本来低落,她的突然退避只勾起他深深的失落和犹疑。
她为什么每次刚一见他稍稍真情流露就忙不迭地逃开,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呢?难道是因为十四弟吗?他经常会故意忽略她身边还有个年纪相仿,尚未婚娶又对她颇有好感的十四弟。可是在这一刻,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胤祯的存在,心里不免又多了几分酸涩,忍不住自嘲地笑笑,淡淡地说:“你今天还没见到十四弟吧,他可是一来就问起你呢。”
歆玥见他脸上神情几番变化,心里正在惶惑不安,再也料不到他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她先是诧异和失望,既而又有些被嘲弄的气恼和难堪,态度和语气也变得更加生硬,正襟危坐,一脸凛然地说:“八阿哥这话也太奇怪了。十四阿哥和奴婢在宫中遇见的时候也不少,何必要巴巴地跑到您府上来见呢。再说十四爷今天是来贺寿的,岂有喧宾夺主之理。求八阿哥不要再取笑奴婢了。”
他见了歆玥几乎是激烈的反应,心中更加迷惑不解。为什么一提起十四弟就象触了她的霉头,让她变得这样怒气冲冲呢?是因为这纯属无稽之谈,还是猜中了她的心事让她恼羞成怒?这完全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论断,哪个才是她真正的心思呢?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目光已锤炼得足够犀利,心思也足够缜密,可是为什么却猜不透面前这个女孩呢?也许,就是因为他太在乎了,这才患得患失,变得犹疑不定了吧。
他正在琢磨,歆玥已经又冷冰冰地接着开口了:“请八阿哥恕歆玥无礼,奴婢该回去伺候老佛爷了。”她说完也不待他回答,竟自站起身来。
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紧抿着的嘴角,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失落地轻声说:“唔,你去吧。”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留恋不舍,几乎有些不忍心就这样转身离开。可是只有几秒钟的踌躇,她终于还是用力咬咬嘴唇,转身匆匆向山下跑了,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其实更多地是在逃避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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