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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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天以后,歆玥想起那个七夕夜晚自己莫名其妙被拉着两次看星星的经历,还会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阵苦笑。八阿哥胤禩和十四阿哥胤祯,这两个人她谁都不想招惹,只想躲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也看不见他们才好。在宫中要独善其身,平平安安混日子都已经很难了,何况再和这些阿哥搅在一起呢。这可不是她渴望的,也不是她能适应的生活。
与八阿哥虽然只是偶然邂逅,可是让她气恼和不安的是,自己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受他的蛊惑,变得手足无措,都不象平日那个冷静、镇定的歆玥了。不过要避开他似乎也很容易,一个小宫女和一个皇子的生活似乎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何况八阿哥早已独自建府住在宫外。即使他偶尔来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歆玥又不在太后身边当值,每次看到他来了就急忙躲开。真正躲不开的到是胤祯。这家伙似乎是买通了小顺子,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出现在慈宁宫里。即使歆玥看他来了躲回自己房中,他也会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地闯进来。她又没吃了豹子胆,总不能对皇子下逐客令吧。
皇上在京城并没有羁留多久,监督着办好了裕亲王的丧事以后,很快又陪着皇太后离京继续巡幸塞外的行程了。胤祯这次并没有随行,连母亲德妃都走了,真是如脱了缰的野马,顿觉自由自在少了管束的轻松,这慈宁宫跑得也更勤了。每次来了,和歆玥絮絮叨叨,说的也无非是些他在上书房读书和出宫去海子边练习骑射的趣事,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当场挥毫泼墨,给她写篇字或把读书时的得意诗作拿来给她品评,显摆一番。歆玥即使再愚钝,也无法继续在心里对他毫不掩饰的态度自欺欺人了。可是不知怎么,想起胤祯对她的好感,她却总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的身体虽和他年纪相仿,可思想毕竟还是歆玥自己的,一下子就和他拉开了差距,总觉得他还象个小弟弟,在痴缠着自己无法到手的东西。
因为总管太监曹公公、荣妞、云妞一干太监宫女全随着老佛爷去塞外了,慈宁宫里只剩下那些小丫头和太监,每天的打扫整理等日常工作虽然还在继续,可毕竟是轻松了不少。由于缺少了约束,他们有时聚在宫里嬉戏,有时也会溜出慈宁宫,到那些主位也伴驾随行的宫中寻上三五好友谈天说地。
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这样晃眼而过,天气转凉,已经是京城最美的金秋时节了。院子角落里那两株桂花树已经开败,只留下一些已经变成黑褐色,再也闻不到香气的残花败蕊还夹杂在枝叶间。回廊外面那高大的白果树,一片片小扇子一样的叶片逐渐变做金黄,一阵风刮过,就会簌簌落下几片枯叶,在空中旋转着、飞舞着,引得雪球不停汪汪吠叫,频频跃起想要扑住一片落叶,结果往往是和落叶一起摔到地上,打个滚再乐此不疲地开始下一轮新的游戏。
雪球的憨态吸引了歆玥,忘情地注视着它,早已忘了手中正看了半截的《伤寒杂病论》。这本书,还有旁边放着的《千金药方》、《黄帝内经》,都是歆玥央小顺子从太医院里讨来的。既然在宫中闲来无事,歆玥也不想把时间就这样荒废了。虽然这些书和她的课本内容相差颇大,可是基本医理相同,多读些总有益助,以后回了现代追补落下的功课也不至于太吃力。可是这些古书看起来真的很费神,全是生疏的繁体字不说,而且居然连标点也没有,全靠她自己猜测断句,往往看上一页她就头脑发涨。现在本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廊子上又遍洒着这么和煦的秋日阳光,如果不是雪球打岔,她恐怕早就读着读着梦会周公了。
她还在出神地看着雪球嬉戏,正站在头顶木架上的黑虎突然一阵骚动,朝着院门的方向尖着嗓子嚷:“人中——天突——”
歆玥知道有人进来了,还没来得及转头看看,就听到了胤祯开怀放肆的大笑声。“好好好,果然不愧是女华佗,连调教的鸟都不一般,黑虎也可以算是鸟中华佗了。什么时候你把雪球也教会,那功德就算圆满了。”
听了他的嘲笑,歆玥的脸不禁红了,似恼非恼地瞪了他一眼。自从她那次给皇上按摩之后,这女华佗的名字不知被谁叫了出来,现在不仅传遍了慈宁宫,还大有向外传播的趋势。胤祯更是不顾她的抗议,经常用此来取笑她。
歆玥仍然坐在那里,也不起身给他请安,只是撇撇嘴有些恼恨地说:“十四阿哥又来捣乱了?这两天法海师傅一生病,书房里放了假,也没人盯着你念书,看把你疯的。”
“谁说我不念书了?书房虽然没去,师傅交代的功课可没敢耽误,你见我哪天上午出来闲逛过。”胤祯挑挑眉毛,一本正经地顶了回去。他见歆玥又低下头,把注意力转回书上,似乎不打算和他多罗嗦,这才凑过去翻翻她手中的书,然后又看看身边放的两本书,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么无聊的书你也能看得下去。你现在已经是女华佗了,还看它们干什么?难道还想当女扁鹊、女张仲景不成,小心太医院的医正们嫉妒,一起排挤你呀。”
“十四阿哥,你别捣乱。这些都是济世救人的医书,多读些总没坏处。再说,我那些不入流的小本事,也能算华佗、扁鹊!不过是由你们叫着取笑罢了。”歆玥推开他的手,依然不为所动,继续看她的书。
胤祯终于不耐烦了,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那本书扔在一边,扬起胳膊朝空中指着说:“这么好的天气,把时光都浪费在书上不可惜吗?出宫玩玩多好呀。”
出宫玩?歆玥的心中一动,不觉也仰起头来望望天空。一望无际的碧蓝,因为澄澈显得那样高远。几朵雪白的浮云静静地停留在那里,被阳光染上了耀眼的金边。是呀,这么美的天气,如果能出去玩该多好呀。在宫中生活这些日子,她的头脑已经自动自觉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今天被胤祯一语撩拨,真的也有些蠢蠢欲动了。可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半眯着眼睛轻叹一声说:“出宫当然好呀。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人岂能随便出去呢。”
“我要带你出去总不算坏了规矩吧。”胤祯突然一下子凑到她眼前,兴致勃勃地说,“一会儿我要到南海子去练骑射,鹰屯新觐了几只海东青,调鹰房的人还没完全驯好,今天正好也要**来放鹰。你想不想去看看?”
这个提议确实让她很是心动,实在无法开口拒绝。可是——出宫哪里象他说的那样容易,再说,若被这宫里其他人知道,是不是也算个大错处呢?
她还在犹豫,胤祯却看透了她的心思,用胳膊肘碰碰她说:“你是不是怕被这宫里的人知道?没关系,现在老祖宗不在,曹公公他们也都走了,还有哪个是真管事的。我来了这些时候,除了你老老实实守在这儿,别人还不都溜出去玩了。就算他们知道也不要紧,十四爷要你跟着去的,谁敢说半个不字?你看,我早都准备好了。”他说完突然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一个小包裹拎到眼前,直塞到她怀中。
“这是什么?”歆玥边问边好奇地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套小太监的蓝色衣袍。她不觉露出了微笑,抬头看看他,这才发现他没有穿日常的袍服,而是套了件灰色江绸的行袍,显然早就为骑马出行做了准备。她这才点点头说:“怪不得穿上行袍了,原来十四阿哥早有预谋。”
胤祯咧嘴嘻嘻一笑,拍拍包裹说:“你快换上这身衣服吧,待会过神武门时,侍卫准以为你是我的随身太监,就不会为难我们了。”
歆玥抿嘴点点头。等她换了衣服从屋中出来时,到一下子把胤祯看呆了。乍见一个原本清丽可人的小姑娘变成了有些腼腆俊秀的小太监,他一时之间无法适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着拉她出了慈宁宫。
他们一直出了神武门,胤祯的贴身太监张进正身背弓箭,牵着两匹马等在宫门外,见主子带了个小太监出来,虽然看着眼生,却也并不多问,立刻牵马迎了过来。胤祯这时才想起,他忽略了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三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他们应该怎么走呢?他略一沉吟,拍拍身边的白马对歆玥说:“我猜你也不会骑马,就和我共乘一骑吧。”
已经跟着他走到这里,歆玥现在退无可退,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只能深吸口气,被他扶着翻身跃上马背。这上马的动作到让他怔住了,本来以为她不会骑马,可是看她的动作竟很娴熟,似乎以前对骑马并不陌生。见张进还等在那里,他也顾不上多问什么,连忙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抖缰绳,两匹马飞速冲了出去。
歆玥骑在马上,只听到颇有韵律的马蹄得得声送入耳中,扑面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清爽的微风,顿时觉得舒畅惬意无比,很快也忘记和胤祯共乘一骑的窘迫,专心享受起这种久违的乐趣来。要说骑马,歆玥可并不陌生。她最初爱上这项运动还是陪爸爸去塞外写生的时候,但很快父女俩就调换了角色,变成爸爸周末和暑假陪她去坝上围场骑马了。就为这,家里还专门给她置办了一套专业的头盔、骑装和鞍辔用具。论起她的骑术,也许比这些勤于操练的阿哥们逊色一筹,可是比起那些满蒙贵妇来,她自信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这难得的乐趣她也没享受多久。虽说从神武门出宫去南海子已经绕了路,可是他们也只用了片刻工夫就冲进了这片被列为皇家禁苑的水域。歆玥知道这里已经是和北海毗连的中南海了,若是在现代,她哪有机会到这里游玩呀,因此趁胤祯放慢速度,急忙睁大眼睛好奇地向四周看起来。
虽然经过元、明和清初几百年的营建,这片皇家行宫已颇具规模,可是现在她纵目四眺,除了水中小岛上有密集的殿阁亭台,周围一片仍显得很空旷,充满了野趣。杨柳仍绿,白果金黄,黄栌火红,这些色彩本已把晴朗秋日渲染得分外多姿,再加上水边大片芦苇,白茫茫一片片芦花也随风摇曳,让久不亲近自然的歆玥顿觉心胸也开阔敞亮起来。
他们又在马上缓慢前行些时候,远远已能看到分隔中海和南海的蜈蚣桥了。歆玥依然眯着眼极目向前望,却突然看到桥下隐约有几匹马正等在那里,马上的人似乎也正在朝他们的方向望来。一直走到近前,她才终于看清前面端坐马上的八阿哥、九阿哥,另一个长相粗豪的贵公子,和保泰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歆玥猜测就是她还没有对上号的十阿哥。他们身后五六个牵马肃立的,显然是一同跟随的家人。
歆玥心中一凛,顿时懊悔自己一时冲动,也没仔细问问胤祯就贸然和他出来。如果她知道他还约了几个哥哥一起来游猎,无论如何也会坚决拒绝他的提议。现在——她深吸了口气,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胤禩开始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看他们,对她似乎并未特别留意,也许只是好奇为什么十四弟会带个小太监同乘一骑,姗姗而来。待又看了两眼,眉头轻蹙起来,仿佛带了点疑惑。突然,他的目光闪动一下,眉目舒展开来,又盯了她一眼,露出好笑和调侃的神情对胤祯说:“十四弟,我说你怎么来迟了,原来是到慈宁宫挑了个好亲随。”说完,他又把头凑近胤禟,低声耳语几句,九阿哥边听边朝她打量,也不觉笑了起来。
歆玥顿时大感尴尬,幸好胤祯已经跃下马来,她不等他过来帮忙,自己抓牢马缰,一下从马上跳下来。这个看似熟练的动作到让胤禩和胤禟的笑容齐齐凝住,似乎都有点吃惊。歆玥也不理会他们,急忙向后退了几步,不苟言笑地站在张进身边。
“老十四,快点吧,鹰把式早就来了,已经把鹰放出去了。”十阿哥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没有留意,一边催促胤祯,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弓和箭壶,跃跃欲试要催马前行。

“马上来了。”胤祯急急忙忙从张进手里接过弓和箭壶,又转身对歆玥说:“我们这就去了。你到倚丹轩那边去看吧,那里地势高点,可以看得很清楚。”说完他抬手指指瀛台岛东面的一重殿宇,然后嘻嘻一笑,转身又上了马。几个阿哥纵马驰开,家人们也急忙上马紧随其后,只有胤禩,临行前却突然又回头瞥了她一眼,这才微笑着挥鞭在马臀上猛抽两下,追上几个弟弟一起去了。
歆玥身边的人在刹那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她不安的心情逐渐安定下来,跨过蜈蚣桥,慢慢踱到倚丹轩。果然,在一片茫茫旷野中,她见到了几个胳膊上架鹰的鹰把式,正在呼嗬着逐一把鹰放入天空。这些黑色的大鸟顿时在澄澈的碧空之下呼啸翱翔起来,惊起林中一片鸟雀,扑簌簌拍打着翅膀飞向天空,引起众鹰一阵俯冲追逐。几个阿哥很快就远远地跑散了,其他人都在忙着搭弓瞄准目标,胤禩却单独落在后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心思似乎全然不在射猎上。
尽管他这次并没有伴圣驾游猎塞外,可是借河间饥民流入京畿一事弹劾李光地的奏折刚送到皇阿玛那里,他还是立刻就得到了消息。李光地任直隶巡抚几年,刚刚因为治绩优异被擢升吏部尚书,就遭到这种迎头痛击。这几年他早已看出李大人倡导的理学治国观念颇能迎合皇阿玛的心意,在仕途上必定还会有更大作为,这才有意和他结纳,建立起良好的私人关系。可是这李大人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因为和旧友陈梦雷扯不清的官司,因为母丧等许多事遭人诟病。尽管如此,由于他早年力主任用施琅收复台湾有功,又在许多事情上迎合圣意,皇阿玛也多次对他曲意庇护。可是这次他是不是也能逢凶化吉,他却没有丝毫把握。该怎样帮他在皇阿玛面前说项呢?保住他吏部尚书的位子对自己还是会有很大益助的。
他正端坐在马上踌躇着,一阵呼喊声忽然由远而近,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来,看到胤祯和一只海东青追逐着一只慌不择路的野鸭朝自己这边赶过来。胤祯刚刚似乎已经射空一箭,正气咻咻地从壶中又拔出一枝箭在瞄准。被这热闹的场面感染,他仿佛也突然来了兴致,急忙回手抓过背上的弓箭,搭弓瞄准,和胤祯两人一前一后把箭射了出去,从前后两边同时命中野鸭。那野鸭一阵凄厉的惨叫,从空中旋转着直落下来。跟在一边的海东青眼明嘴快,在半空一口咬住猎物,却没有朝胤祯这边飞来,而是转个圈子往反方向飞走了。胤祯大骂一声,急忙想勒住缰绳,掉转马头继续去追赶,可是飞奔的势头太急,马虽然转个弯子,脚步却是一阵踉跄。胤祯没有提防,竟一下子从马上跌了下来。
胤禩离他最近,策马飞奔过去,迅速跃下马冲到他身边。胤祯还半躺在荒草上,一时只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头上的汗水,嘴唇颤抖着不停哧溜哧溜吸气。胤禩想扶他起来,刚碰到他垂在身边的左手,他就疼得大叫起来。这时九阿哥、十阿哥和众位亲随都已赶到,纷纷围拢上来,几个人一起搀扶,总算把他扶起来,靠着一棵大树坐定。
胤禩又望望他一直垂在身边的左手,还有蜷缩起来的左腿,有些忧虑地皱皱眉,这才站起身对张进吩咐:“你赶快回宫找架暖舆,我怕十四弟骨头受伤,马是肯定不能骑了。还有,从太医院找个人一起过来。”
张进答应着去了。胤禩一抬头,望见歆玥从倚丹轩的方向急急地赶过来,想必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意外。看到她走近,他稍稍松了口气,眉头也不象刚才那样紧锁在一起,几步赶上去拽住她说:“我光顾着着急,竟忘了有现成的女华佗在此了。歆玥,快来看看十四弟的伤情形如何。”
歆玥听他也张口称自己女华佗,心中又是一股恼怒,可是抬眼看看他,却是满脸的焦急关切之色,丝毫没有取笑她的意思,这才按下心中的气恼,随他走近胤祯身边,俯下身来。她轻轻托起胤祯的左手,用手指在手腕关节处轻轻压了一圈,这才抬头看看大家说:“还好,他的手没有骨折,只是脱臼了。”说完,她也不理会他们有些疑问的眼神,在他的手背和胳膊靠近脱臼的地方缓慢揉着,揉了一刻才托起他的手掌,猛地用力往回一顶。咯吱一声响过,胤祯又疼得大叫一声,汗珠立刻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但是这一刻的疼痛之后,他的手似乎真的好些了,已不再象刚才那样软绵绵地垂着,甚至还可以轻轻转动一下。
“你先别动,虽然关节已经复位了,可是刚刚受过伤,还是要少扭动为好。等太医院的人来看过,给你用药草捣烂敷上,才能好得更快。”歆玥急忙按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有点责怪地说。
胤祯一听,立刻老老实实地不动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歆玥脸上那副一本正经的在行样子,让他不由心生敬畏,再也不敢小觑她的医术了。可是,等他们还要扶着他站起来时,他却又咧着嘴指指自己的左脚说:“脚也扭伤了,根本不敢用力。”
歆玥歪着头略一沉思,不加犹豫地说:“把鞋脱下来给我看看吧。”
她一说完这句话,胤祯脸上顿时现出窘迫的神色,本来苍白的颜色中竟透出了绯红,连忙摇头一迭声地嚷:“不用了,不用了,还是等张进叫了太医院的人来再看吧。”
歆玥本是来自现代的女孩,自然对他的局促无法理解,胤禩却在一边看得有趣,险些笑出声来。他转头看看严肃认真的歆玥,又看看急得面红耳赤的胤祯,在他身边蹲下说:“十四弟,现在哪里还有这些讲究,你就先脱了鞋袜让歆玥看看吧。”
“是呀,是呀。”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凑在身边附和。这时,围在一边的家人才有一个也蹲下来,轻手轻脚帮他脱去靴子,又把布袜翻下一截,露出脚踝。
歆玥也顾不上看他被羞红的脸,只专心致志盯着扭伤的关节处已经红肿的地方。她刚想按课本上学过的给他针灸,却突然想起这荒野中要到哪里找针呢。她在身上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早就换上小太监的衣服,身边一时竟连个尖利的东西都找不到。她无奈地叹口气,回头看看胤禩说:“不行,我想给他针灸,可是这里也没有针——”
胤禩本是带着微笑在注视她,这时也蹙起眉头,稍稍思索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掀起黑色行服的下摆,用手指捏住靴子上穿珊瑚珠的铜丝扭动起来。他费力扯下一段铜丝,也不管噼里啪啦掉落在草丛中的珊瑚珠粒,伸到她面前问:“能用这个代替吗?”
“能,不过先要用火烧一下。”歆玥笑着点点头,心里也在佩服他的急智,仓促中竟能想到用这个替代。
胤禩把铜丝递给身边的亲随,示意他燃起火折,将铜丝一端仔细炙烤一番,然后递给歆玥。
歆玥接过铜丝便不再说话,低下头按住胤祯的伤脚,轻轻按摩周围的**位,又认真想了一会儿,便从足三里开始,三阴交、商丘、昆仑、丘墟,一个个**位扎下去。每扎进一个**位,她还要不时捻动铜丝,再用手指在周围不停揉捏。这时,她已经完全忘记身边还站了这许多人,眼里心里只有那细小的铜丝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看了一会儿,就踱到一边窃窃私语起来。胤禩却一直一动不动,站在她身边认真观看。他居高临下,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看到帽檐下她洁白聪慧的前额,和逐渐在额头上聚起的汗水。不知为什么,这时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竟然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不知过了多久,歆玥突然听到杂沓的人声传来,她诧异地扬起头,看到张进已经带人抬着暖舆,连同太医院的贺医正一起赶来了。歆玥轻轻嘘了口气,不想在太医面前班门弄斧,立刻拔出铜丝站了起来。她不知自己蹲得久了,双腿和脚早已酸麻,再加上猛然站起来,一下子竟晃了几晃,没有站稳。顿时,她感觉一只大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胳膊,抬头看看,仍是胤禩那熟悉的温和笑容。她感激地朝他笑笑,沉默地把铜丝递还给他。
贺医正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刚才那番举动,弯身仔细查看一下胤祯的脚踝,这才直起身对胤禩说:“八爷,十四爷的脚似乎也无大碍。多亏这位小公公及时用针,回去我再给他敷些药,在床上静养几天就好了。”
“好,那你们就把十四弟先抬进暖舆,送回宫里去吧。手脚轻着些,别碰了伤处。”胤禩收起笑容,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众人。
歆玥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看着胤祯被抬进暖舆安置好,又看着九阿哥和十阿哥带着家人上马离去,这时才突然听到胤禩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重复:“小公公,小公公——”
她的脸顿时又涨红了,气呼呼地朝他瞪了一眼,却发现他的眼中溢满了笑,而他的那只手竟还扶在她胳膊上。这种象是嘲笑的笑容更加惹恼了她,用力抽出自己的胳膊,没好气地说:“八阿哥,歆玥也要回宫了。”
“我知道。”他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似乎对她的恼怒颇为开心,“我要送十四弟回宫,正可以同行。你是想骑他的马还是想和我同乘一骑?”
歆玥怒冲冲地回身不再理睬他,几步走到胤祯的马旁,翻身上马,朝前面那一行人赶去。胤禩紧随其后追了上来,直赶到她身边才放缓速度和她并辔而行。这时,他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沉思地望望她问:“看你这骑马的架势,可不象山温水软的江南女孩,比宫里好多草原长大的姑娘还好,而且看你给十四弟治病露的这手本事,女华佗的名号也可以当之无愧。一个小小逃奴也有这么多技艺傍身吗?”
歆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才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歆玥的身世,即使在老佛爷和万岁爷面前也可以直言不讳。现在既然八阿哥对歆玥有所怀疑,索性等老佛爷回来就立刻向她禀明,把歆玥赶出宫好了。”
胤禩诧异地望她一眼,有些哑然失笑地低声说:“这就生气了吗?出宫?你以为出宫就自由、安全了吗?”说完,他不再纠缠这些疑惑,却突然递给她一条绢帕接着说,“你快擦擦汗吧,刚才出了这么多汗,现在跑起来,被风一激容易受寒。”
歆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接过来。这个八阿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一忽让她恼怒得牙痒痒的,一忽又用这样的小细节消了她的气,甚至还给她带来点感动,连心情都变得柔软起来。不过她毕竟还是赌气没接他的绢帕,只是抬起袖子抹抹头上的汗。
他也不恼,竟然还笑了笑要收回手去。可是这刹那之间她却瞥到了他手掌中的一条血痕,立刻忍不住惊诧,急忙开口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没什么,刚才扯断铜丝时把手刮破了。”他看也不看,不在意地随口答了一声。
“让我看看。”她却突然有些紧张,想也没想就伸手把他的手掌拉了过来,低下头仔细审视。伤口很小却很深,手心里细细长长的一条,渗出的血丝已经凝干了。这样看看是没什么,不过那铜丝毕竟是没消毒的金属呀。她又抬起头来,有些不放心地对他说:“等回到宫里,你还是要好好洗洗伤口,那东西不干净,别感染了伤口。”
他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又抿嘴笑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和急迫似乎有些不妥,这关心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她顿时赦然了,急忙摔开他的手,好象刚才握着的是一块发红的木炭,双腿猛夹两下,催动身下的马快跑几步,把他甩在后面。
胤禩跟在后面,望着白马上那个窈窕的蓝色身影,胸腔里突然涌动起一股如海潮般的莫名情绪,似乎是感动,似乎是喜悦,似乎是希冀,又似乎什么都不是。他踌躇了一会儿,这才做了几个深呼吸,挥鞭打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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