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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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二月,上授兰王天子剑,知选事。
中,御史成倬劾会试副主试章聚鬻题与贡士梁康等。
三月,成倬劾兰王干刑部事。王称病,上准其假。
四月,上裁吏部侍郎高和、刑部侍郎朱竟。
中,上裁刑部尚书韩哲。王愈,乃揽部务。
下,长信侯韩冲没,其子雄继之。
五月,复试,上赐柳汝成等一百二十一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之惟记得那晚桂苑中,父王问及先生看法,先生便是如此笑答。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株海棠,满树绚烂犹如晓霞明艳,暗夜之中竟也熠熠生华。
而那时才值正月。
连之惟也知道:不和时而开的花,虽美,却为妖。
兰王那时已经封锁了消息,严禁将此事泄露出府,此刻听君潋如此说,竟立时露出了如常的笑:“管它是老天示威还是示警,妖也好,怪也罢,本王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于是,在第二天早朝时,他便亲自向皇上禀明了海棠早开之事。
皇上听了,也是一笑,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天子虽是这样说,那海棠却开了足一月仍灼灼其华,似乎当真预兆着什么。
于是,果真在二月间,春闱开始,兰王被点为选事总理,总揽科甲之务。这原本只是亲王们轮流挂名的差事,于一切细务都可不理,但也毕竟是天子剑在手,禀承圣谕,隆降甘霖,怎样都威风得紧,再加上兰王近年战功彪炳,圣眷甚隆,此次任职更显得荣耀非凡。
如此,之惟便听到了海棠早放实是吉兆的说法,言道桂苑海棠乃是“玉棠富贵”,祥瑞无比。将信将疑时,君潋也又一次被选为同考,帘内阅卷。之惟这下,才不由真有些信了。
如今想来,那时还真是天真,此刻才知:老天偏不遂人愿,旦夕祸福竟是早已埋下——
这嫣红似火,哪里是花?却是,祸。
二月末,会试方结,取贡士二百,其中楚会、梁康及柳汝成三人分列前三,那楚会和柳汝成都是京城人士,不过略有些文名,而那梁康却是南闱第一、大名鼎鼎的“江南解元”,此番虽仅为第二,却仍颇为南方士子推崇,纷纷将其列为殿试状元人选。
京城里早就为了此事而沸腾起来,连之惟和同窗们也有议论,之惟忍不住去问君潋,以他这个阅卷官看,谁会是今年的状元。
因阅卷而难得熬夜的君潋刚刚得以回家,一面打着哈欠,一面道:“这可不好说。微臣仅阅《易经》部分试卷,如果只据此就要判断高下,未免武断。”
他不甘心,便追问那会试三甲究竟如何。
君潋笑笑:“都是好的。”
之惟却不肯罢休。
君潋无法,只得道:“这样吧,世子,微臣给你背几句他们三个应考的文章,你自己评判评判。”说着,便悠悠诵来。
之惟开始还为能自作“考官”兴奋,后来听着听着才知道:评价这八股文章竟不是一般的难,听先生背得轻松,他这个听的反倒是一句也没能记得下来。低头想了半天,还想再问,却见他的先生已伏在了桌上,打起盹来。
如此猜测着终于到了三月殿试时间,却不料,御史成倬突上一本,参会试副主考翰林院掌院章聚鬻题,证据便是:有人亲耳听到章聚在阅卷时对下属一同考官道,梁康等数人必定取中。而发榜时梁康果在贡士之列。
此本一上,众皆哗然,皇上立即停了殿试,着人彻查。
朝廷顿时狂风满楼,身为选事总理的兰王和考官之一的君潋也难免被卷入旋涡之中。
山雨欲来。
开了一个多月的王府海棠,忽然一夜之间尽数凋谢,火焰一般的花瓣纷纷离枝而去,坠落如同盛放的烟花,撒了一地深深浅浅的红。
眼前是千里宫墙,朱红颜色,也像那树海棠一样刺眼。
之惟记不清自己已在这宫门之外绕了多少个圈,父王却还没有出来,而自己又无法入内,心急如焚滋味简直要人发狂。
“世子,您还是回吧。王爷还在回万岁爷的话呢,今儿怕是没早儿。”门前侍卫虽谦恭有礼,却是不肯通融。
之惟将一整袋金叶子都塞到了他手上:“我有急事。”
那侍卫舔了舔嘴唇,却还是将银袋推了回去:“世子见谅,小的真的做不了主。”
之惟还要再言,旁边一个矮胖侍卫却已有些不耐烦:“世子,您不能让我们坏了规矩啊。我实话告诉您吧,兰王爷今儿怕是出不来了——您想想,科场上出了那么大的事,皇上能给好脸色吗?我劝您,还是回去……啊——你?!”
皮笑肉不笑的还没说完,之惟已一个巴掌抡了上去。那侍卫被打得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这年方十一的世子冷笑:“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堂堂轩龙朝的圣主和亲王,容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当心脑袋!”
谁都没料到这清秀少年竟会突然发作,二侍卫都被唬得一愣,等回过神时,只见之惟已入了宫门,头也不回的扔来个银袋,灿灿金叶撒了满地,两人怔忪了会儿,终于伏下了身去。
之惟终于入宫,打听得了兰王正在钦庆宫觐见,马不停蹄的便往那里赶。
“世子?您怎么来了?”守在门外的内侍郎溪曾去王府传过旨,此人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记人办事却有一套,自然认得之惟,一见跑得气喘吁吁的他,连忙迎将上去。
“郎公公,我父王呢?”
“王爷在里头回话呢。”
之惟屏息听了听:“怎么没动静呢?”
郎溪压低了声音:“皇上今日龙体违和,此刻听乏了,正歇着呢。王爷就跪在榻边侍侯。”
之惟咬了咬唇:“你去!请我父王出来一下。”
“世子?!”
“快去!”之惟一跺脚,“再磨蹭我就嚷!吵醒了皇上,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才总算见到了兰王。
之惟几乎是扑了上去:“父王,先生被抓走了!”
“什么?!”兰王脸色顿时铁青,“因为什么?”
“似乎是为了科场舞弊的事。”
兰王咬着牙。“皇上还未下旨,居然就有人敢动手了?!”——之惟听到他从牙缝里道。他不懂,便急道:“皇爷爷要下什么旨?难道是皇爷爷要抓先生吗?”
兰王摁住他:“这回科场的事,考官们怕都要吃些苦头。”
之惟却觉他手抖如秋叶:“可是父王,我瞧那些刑部的人都凶神恶煞得很,似乎是专冲着先生来的。”
“难不成刑部只抓了你先生一个?”兰王的脸色已由青转黑。
之惟点点头,感到父王抓住自己肩头的手倏忽收紧,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但心中的焦灼早大过那疼痛,他觉得此刻自己与父王心意相通——
怎生是好?如何能救?
兰王的手终于松了下来,两手皆握成拳,指尖深深的掐进了掌心里,激愤时甚至差点就击向殿下廊柱,却终又生生的收回。之惟见他在廊下徘徊好一会儿,终于,揉了把脸,便往殿内走。
不多时,殿内便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父皇,朱竟小小一名侍郎,居然胆敢矫诏逮捕朝廷命官,这简直是目无君父!”——之惟听出这逐渐大起来的是父王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平和而苍劲:“昊,朕看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讯问涉案官员本就是他刑部的责任。”
“可是父皇,即使讯问也该是从章聚起始吧?连他都还未问,怎就开始大肆牵连了?这让其他考官如何作想?让守卫考场的将官如何作想?就是身为总理的儿臣,又当如何作想?”
“你多虑了,昊,朕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那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儿臣深感父皇信任。可儿臣担心:朱竟如此处理,难免不让人生猜疑。这会教天下人会如何作想此次春闱,如何作想朝廷?”
之惟听不懂父王说话的七拐八绕,终于听见那平静的声音“唔。”了一声,然后缓缓言道:“这样吧,传朕的旨意:着朱竟立拿章聚,还有那个江南的什么解元……”
之惟听着,只觉得心像被一只手给提了起来。
“江南解元——梁康,回父皇。”听得出,兰王的声音里也有着某些紧张或期盼。
“对,梁康。呵呵,朕还真是老了,名字都记不住了。”一声轻笑后,便是沉寂。
那沉寂怕是仅有一刻,心焦的人却都已错觉是一生久长,之惟听见父王终于问道:“那……其余人呢?”
“就这样吧,不要再动了,按你说的,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就这样——是不是就是未抓的便算了,而已抓的便抓了?之惟听见父王沉重的语调:“是,父皇。”恍然间明白了心头的失望:求皇上释放君潋,已不可能。
如此心更如煎,眼前一片混沌,却听有人在唤他:“世子?世子?”
好容易才定了神,只见郎溪正一脸急切:“世子,你怎么了?”
“没事。”
“那就好。快,快随奴才进去,皇上要召见您哪。”
“啊?”之惟倒吸了口凉气,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带了进去。
一进到殿内,便闻见一股松木的香,沉稳而厚重,他在香味中跪下,俯身:“孙儿之惟给祖皇请安,祖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孩子,免礼。”面前温和的声音辽远又近切,他忍不住抬了抬眼,看到前方一双天青缎面的鞋,上面隐约闪着金光,大约是龙纹。
想不到他微小的动作竟被人看在眼中——“呵呵,想看便抬起头来看,朕是你皇爷爷,又不是老虎。”
之惟忙抬起了头,却也不敢当真正视,只听那命他抬头的人又笑了:“昊啊,朕看你这儿子认得好,还当真有几分像你小时侯——胆子也是不小哩。”
他不知这是褒是贬,忙又垂了头,却听兰王在一旁赔笑道:“父皇过奖了。”
这才知是赞语,之惟放了心,稍稍抬眸,看见兰王侍立在榻边,装饰华美的榻上有明黄色的衣摆从容曳地。
“不不,朕没有过奖,你还没听说你这孩儿方才的故事吧?你可知刚刚他是怎样进得的宫?”
兰王看了之惟一眼,答道:“儿臣不知。”
“方才你出去的时候,下面正有人来报,说兰王世子非但闯宫,还动手打了侍卫。”
兰王闻言,忙跪了:“父皇,请恕儿臣管教无方。”
“哎唉,朕何时怪罪你们了?朕不生气,朕反觉得高兴:虎父无犬子嘛。你起来吧,来听听这孩子打人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异常的慈祥,“之惟,你给祖皇和父王再说一遍。”
“是,祖皇。”之惟便重复一遍,“孙儿当时说:‘你们是什么东西?!我堂堂轩龙朝的圣主和亲王,容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当心脑袋!’”
“好,好!说得真好!小小年纪便如此有胆有识。昊,你在他这个年纪,只怕还不如他呢。”
兰王只能赔笑。之惟被夸奖得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为将者,杀伐决断要的就是这样的果断;为臣者,梳理政务也需这般毫不迟疑。治理国家也好,拓边杀敌也罢,都要有勇有谋,当断则断,恩?”
“是,父皇。”兰王复跪。
“昊——”
之惟看见父王膝行了两步,离那明黄衣角更近。只听那和蔼的声音愈发平易:“你这孩子,大有可为啊。”
之惟见父王玄色的衣摆,动了动。
寂静的殿宇里,荡来远远的暮鼓晨钟……
隆隆的心跳,头一次,激越得自己也不懂。
直到祖皇又道:“小孙儿怕已饿了吧?说来,咱们祖孙还难得能这样聚在一处,这就一起进膳吧。”
忙跟着父王谢恩,忽然觉得方才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不知领悟了意境几重。
就这样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的吃了几口,如此,玉粒金莼也味同嚼蜡。祖皇动了几下筷子,便说乏了,要他们继续吃,自己却进暖阁内歇息了。
父子二人哪敢当真放肆,急忙草草吃毕。等宫人先端来了漱口香茶,又摆上了上好龙井,之惟这才反应过来:祖皇虽没说让留,却也没让走。
“父王?”在天色已成墨黑的时候,之惟忍不住又拉他。
兰王咬着唇,坐在椅中,一手成拳顶着下颌,一手撑在扶手上,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他随时都会霍然起身。
但之惟却见他已这样枯坐了数个时辰。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黑了去,一轮如钩新月嵌在当空,延伸在其冷光下的是已模糊了颜色的金瓦红墙、紫禁宫廷。四处都是沉暗而静寂的,只有远远的能见左前一处灯火通明,那是值夜大臣的办公处所,灯影下不断的有人在穿梭,想必繁忙,但在殿内,却是连一点动静都感觉不到。要不是曾有内侍进来通报过有臣子求见,父王出去处理了片刻,他甚至都忘记了万方岑寂此间,竟当真是国家的中枢,权力的至高。
兰王看了之惟一眼,墨瞳中的情绪让他陌生——那种锐利得似能伤人的目光,仿佛是决心,又仿佛是……
很多年后,之惟才知那日父王的目光竟是有关“野心”的启蒙。
之惟不由打了个寒战,兰王却拉住他的小手,道:“放心,我一定会救他!现在,先等一等。”
“恩。”之惟点点头,感到他大手坚定温暖。
如此才总算找到了些支撑,忍受这似漫无止境的枯守。静默中,宫人们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一次次换下燃完的烛。钦庆宫中用的都是龙涎香烛,以龙涎香贯其中,以红罗缠炷,飞而香散,幻成飘尘五彩龙凤。
借着这烛光,他看到香烟缭绕中父王俊朗的脸,英挺的眉,墨深的瞳,仿佛一把匣中的宝剑,龙吟中缓缓的揭开,璀璨的光华一瞬似冷冽的火,一瞬又似沸腾的冰。
忽然,一个大臣模样的人不等内侍通报便闯了进来,压低的声音却仍字字敲上人心坎:“王爷,请速转奏皇上:章聚在狱中自裁了!”
兰王闻言,霍然起身,眼中满是灼灼的烈焰,他没有去转奏,反倒是对之惟说:“走!”
之惟忙跟上,迈出殿去,空旷的天街上传来彼此朝靴的回声,匆匆,却极有力。
快到宫门时,身后却忽然传来步履声响,忙回头,却见数十人急急掩至,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见他们手中闪闪的利刃。
怔忪时,他已被兰王拉到了身后,只听那些人喊着:“什么人?胆敢在禁宫夜行?”
“是本宫,兰王!”兰王答道,之惟却见他已戒备的提起了真气。
“兰王?”问话的人似乎一愣。
便有另一个声音开了口:“有何凭证?”
兰王冷笑:“本王就是凭证,不信自己过来看看。”
问话的二人交头接耳了两句,先头问话的那个便走了过来,见了兰王朝服打扮,终于将信将疑,便又问:“无论王公大臣,深夜出宫皆需有金牌,你们可有?”
“瞎了眼的奴才!你们主子是怎么教你们的?”发作中,兰王忽然脸一沉,出手如电,扣住了那人咽喉,笑道:“你作本王的金牌,可好?”
此举连之惟也是惊讶,那受制的人更是慌了手脚,模糊不清的挣扎道:“你……你竟敢劫持御前侍卫?”
兰王满不在乎的冷笑,点了他**道,拖了他就要往宫门走,却听身后大喝:“站住!”
之惟回头,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那边的侍卫们已然排开了架势,刀剑纷纷出鞘,一片银光闪闪。
兰王却神色未变,一面将之惟掩至身后,一面抽出那被持侍卫的佩剑,眸子里闪着寒光:“你们可听好了:谋害龙子凤孙,可是灭九族的罪名!”
听他一说,那些剑拔弩张的顿时迟疑了起来,那守制的侍卫也道:“弟兄们,慢……慢着……”
兰王一步步向后退,之惟也跟着向宫门走。

正在这时,却听那边有人喝了一声:“不要听他的!兰王此刻在钦庆宫内,他一定是假冒的!兄弟们,上啊!”
兰王低咒了一声,急忙将之惟拉到那人质身后。说时迟,那时快,数柄青锋已向他招呼过来。
兰王清啸一声,眼中有着嗜血的寒意,挽开剑花便刺了出去,刹那间便有几人倒地。其余人又冲上来,兰王挺剑再迎,幽深禁宫内顿时一片刀光剑影。
之惟藏在肉盾之后,又有兰王全力护持,一时竟也安然无恙,但心中焦急这场混战何时才能是尽头。
兰王看来比他还急,手中长剑越递越快,也越杀越狠。吃了亏的侍卫们纷纷呼喝壮威,宫门里喊杀声渐渐大了起来。
如此终于惊动了大内其余侍卫,不久便又有人影掩至,兰王浓眉一拧,却听那刚刚赶来的人影中领头的喊道:“都住手!住手!侍卫内亲王平王千岁到——”
一听是四伯平王来了,之惟总算松了口气,却见兰王冷笑了一下,倏忽一剑又逼退一个欺近的侍卫,方才道:“四哥,你总算来了!”
对方一声惊呼:“老九?怎么是你?”
这一声唤吓得围攻兰王的人纷纷倒退几步。
兰王扔了剑,哈哈大笑:“怎么不是我啊,四哥?!呵呵,也没什么事,是小弟今儿手痒了,和你手下的奴才比画比画!”
“老九,这……”
“算了,四哥,这些奴才功夫都稀松得很,成不了大事啊!”
平王脸色微变。
“我看,还是改天都拉到我军中历练历练吧。”兰王浑不在意,仍是放声笑着,拉起了之惟,“不打扰四哥了,小弟这就告辞了!”说着,便往外走。
守卫宫门的侍卫眼见平王没有阻止之意,连忙开了门。
父子二人刚要出门,忽然耳边一阵疾风驰过,破空的流星险险擦过兰王鬓边,几缕脱出控制的发丝瞬时滑落,带下沙场骁将难得的失措。
但兰王毕竟身经百战,下意识的伸手一抓,便握住了那袭来的物事,却见是一支羽箭,大约是因速度太快,竟被它擦破了掌心。
鲜血,顺着箭身流了下来,一直流到箭头方才凝住,之惟见了,心中竟突的一跳,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血凝的地方竟然没有箭尖——这竟是一支无头的箭!
兰王也怔了怔,忽然笑了一下,之惟只恨那时为何不懂他眼中的波澜。
终于,兰王将那箭折断了,丢在了脑后,道了句:“咱们快去救你先生。”便稳稳的迈开了步去。
宫门在身后沉重的关起,之惟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一只飞鸟从殿宇间惊起,白翼一振,如同利箭,转瞬间,便点破了苍蓝……
之惟记得,父王几乎是闯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朱竟来拦,兰王只丢给他一句话:“章聚已在你手下自裁,如今无凭无据,又非奉旨,朱大人,你究竟想审死我朝多少命官?”说着,便刷的抽出了天子剑。
于是再无人敢阻拦,一路直入牢中。
肮脏昏暗的牢狱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格外醒目,只见那白衣的人儿斜靠在墙边,合着睑,如同一朵夜深睡去的兰。
兰王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兰”上斑斑的血迹,一声低呼刹那冲破了喉际:“潋?”
君潋睁开了眼,眯着眼认了好一会儿,方才笑了:“王爷。”
兰王扶住他,拧了眉:“他们对你用刑了?”
君潋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双腿,默然。
“傻子,你不会招吗?”兰王盯着那片殷红半晌,重能开口,竟是这样的话。
也难得君潋竟能答话,仿佛委屈的笑道:“招?要是能招我早就招了,我几时是打算熬刑的人?”
“那怎么还……”兰王的手在那血淋淋的白袍前停住了,眸子里在冒火。
受伤的那人却无辜的蹙了眉,似笑非笑的回答:“只因堂上问的,我实在答不出啊!”
“潋?!”兰王低吼了一声。
“王爷,没事的,我把我那点内力全用在腿上了,应该……断不了吧。”君潋竟又笑,只是额上凝了涔涔的汗珠。
看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兰王心里一阵酸苦,忙小心翼翼的探手至他身下。
“王爷……?”还没问完,君潋发觉自己已被抱起,顿时急了,“王爷?!”
兰王沉下了脸:“你自己能走吗?”
怀中人凝睇他良久,终于垂下了头:“不能。”
于是,兰王理直气壮的抱了他就往外走。
那一日,兰王的举动震动了整个朝野。
朝廷里如同炸开了锅般,御史成倬立即又上一本,参兰王私闯刑部,干预审理。
而皇上居然又是那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此言一出,兰王索性称病告假。
之惟知道,若在平时,父王所做的任何一桩都是会遭先生反对的:回避、告假、整日守在君宅,但先生这次却什么也没有说,从刚出狱时的昏迷到最后的醒来。
太医们都说他的昏迷是由于牢里污浊腿伤感染的缘故,只要控制住了感染,便应无性命之忧,但是至于日后能否行走却还是未知的事——君潋的双腿,真的断了。
之惟听说过一些胥吏的事,他们动刑时手下有着怎样的讲究,可以血肉模糊而筋骨无损,也可以表面平整却骨肉俱离,而君潋遇见的,显然是这两种的结合,最严重的那种,**裸的残忍。
这一次,他的先生再也不能把一切都藏在迷糊的笑脸之下,他只是沉入无止境的昏迷中,而将伤口一一坦白,虽然他必不情愿。
兰王每天要拍坏三个几案,被宝剑砍毁的植物更是不计其数,吓得太医们一听说是兰王有请便哆嗦。但他们后来也逐渐找到了规律:每当他们要求请王爷移步谈话之后,总会换来一通咆哮,而只要是在君潋床边汇报病情,即使情况十分要命,兰王也只会拿目光瞪人,悄无声响。
于是,他们渐渐的都学乖了,无论好事坏事都放在病人床前说,一直到病人睁开眼睛,但那双方苏眼瞳中的清明却让人不由心惊。
于是这回忙着掩饰的人换成了兰王,他望着那双深浓如水的眸子,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君潋便支撑着要坐起来,兰王忙扶,却见君潋静静的看向自己的腿,问道:“王爷,我的腿,怎样了?”
“已经接上了,休息一阵子便能好。但太医说你在狱里感了风寒,身子弱,所以还须再加上几副活血通络的药,这才恢复得快。”兰王答了一长串。
君潋看着他,忽的一笑,如风,如月,淡无痕。
兰王却心头一酸,数天来强撑的坚毅假面几乎刹那破碎,忙小心翼翼的将刚醒的人儿拥在怀中,却掩饰不了语音中的哭腔:“傻子,你让我好担心。”
君潋轻笑:“王爷……”想说你有多少天没换衣服了?好臭!却忽然顿住:这,这意味着,他已有多少天没有上朝?刚想发问,却听见了他话中的哽咽,如此伤楚,如此情深,如此是不是就叫耳鬓斯磨?想着念着,竟不知哪一问该先说。
如此,便教那头夺过了话头去:“潋,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鹰般的眸子红红的,是因愤怒还是心酸?轻轻抚过他凌乱的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下来,如此才能说出原委,才能瞒住这深情又冲动的人:“其实也没什么。王爷你还记得吧?成倬弹劾的奏折里说道,章聚学士曾在阅卷时,对下属一个同考提过梁康等人必定考中的事。”
“恩?”
君潋笑:“那个同考就是我。”
“什么?”兰王原以为他的被捕只是有人借机迫害,却没料到他竟当真“涉案”。
君潋苦笑了下:“那天我送我阅完的卷子给他过目,他道今年的《易经》部分犹为难答。我回答说其中有几份却是答得不错。他便拿出来一一翻阅,仔细看了良久,终于拍案叫绝道:这几份中必有梁康等人的试卷。他料今年三甲必出其内。”
“试卷上名字已封,他却居然能够如此肯定?这是他一时忘形脱口而出,还是早就安排好了要让这几个人取中?”兰王沉吟。
君潋轻叹:“王爷问得即是,成倬等人怕也是这样想的,这才会有了弹劾的折子,刑部也才会找我去。无非是想从我这里问出章学士鬻题的证据,以及他除了梁康,还提到了哪几个考生。”
“你实话实说便是。”
“能说的我都已说了,但问及梁康以外的考生,我,说不出来。”
“就为了这个熬刑?”兰王的眸子里有着探究的光芒。
君潋的目光落在虚无处:“恩。谁让我已忘记了那几个人的名字?”
“忘记?”兰王盯着他。
君潋的目光掠回,淡然一闪:“满朝谁不知道我是个迷糊人?”
“是么?”兰王哼了一声,惹来对方不满的瞪视,连忙回瞪过去:“你这是叫迷糊?你这是叫包庇犯人,害人害己!”
“王爷说谁是犯人?章学士?还是那些个士子?我只道大家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一生名节,不能毁在我一句话里。”
兰王几乎要恼:“你这个死心眼!章聚都已经自裁了,主犯已死,死无对证,你还一个人苦撑些什么?”
君潋笑了笑,沉静而坚决:“正是章学士已死,我才更不能令他死不瞑目。”
兰王听出了什么,挑高了眉梢:“怎么?你这样认定他是无辜?你几时如此信任起他来?我记得他这个掌院学士可从没给过你好脸色。”
“那时不过都是些读书人的耿直性子。”君潋敛了容,“章学士乃是铮铮的君子。”
听他如此评价,兰王额上青筋不由一跳,所幸面前之人似未发觉。
只听那人又道:“章学士说来其实也是我的房师,据说那时他看罢我的文章,当场便击节叫好,言说此子必中。而我,一个前朝世家的子弟,赶考已是迫不得已,贿赂更是从何谈起?”
“所以你由此推断:他这次也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并不是鬻题纳贿?”
“君潋无一时不深信他为人。说来,我也算是他的学生,且文章还曾得过他青眼,可在作他下属时,他却并未对我有过丝毫偏私,甚至格外严厉。后来才知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君潋忽然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了下去,“有一次,我起草文稿中有一字未妥,被他指出。我赔笑说因一时困顿,疏忽大意。他却正色问我:以色侍人,安能不乏?”果见听的人剑眉上扬,说的人却已能坦然笑着,眼里波光涌动:“那是我第一次听人当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心头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但也真真佩服他的正直。他果真是清白君子,眼里揉不进沙子。试问这样的正人君子,如何能做出舞弊的事?”
“就这教你信实了他?”兰王听后,缓缓长叹,“唉……真是傻子……”
君潋淡淡一笑:“人这一辈子,总有什么要守护,要坚持。”
有一瞬,兰王竟不忍、不敢再看那深静的眼瞳,不忍想象面前的人曾如何辗转牢狱受尽屈辱,更不敢描摹那酷刑之下却仍无更改的安详宁静。这个天下最傻最傻的傻子啊,难得谁能成为他的坚持?是何其三生有幸,又是何其于心不忍?
君潋却似已没有将这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王爷,坐太久了,好乏。”被下的手指已不由抓紧了床单,腿上的疼痛不时袭来,不论怎样,都要面对独自舔伤的无奈。于是半合了睑,别过头去:面前人的担忧,还真让人坚强不起来。
“啊,你快睡,快睡吧。”兰王回过神来。
“恩。”顺从躺下,却没料到对方也在身旁躺倒,“你这是干什么?”
“潋,我也很累了。”占据床边一点空间,“放心吧,我会很小心,不会碰到你伤处的。”说着,一条猿臂却上来锁住了他人身躯。
“不要!”拍开他手。
他却搂得更紧:“潋——兰卿——”已是越叫越缠绵,“就让我抱一晚,就一晚!”声音竟渐渐的小了下去,“让我好相信:你真的醒过来了,真的对我说话了,方才一切都不是梦,不是梦……”
谁才真是傻子?听他胡言乱语,为何想笑,却更想哭?“你,究竟守了我几天?”迟疑着,终于问出口,却听见身旁的人鼻息声起。
这么窄的地方也能睡着?也不怕掉下去?!不由微微一笑,将那手在自己身前搁好,一手攥住,牢牢不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昊,你可知道?潋纵为你牺牲一切,也甘之如饴。
之惟后来才明白,父王整日守在君宅并不全是痴缠,更是保护。
章聚虽死,科场案却依旧要查下去。那梁康终于招认:考前的确曾拜访过副主试章聚,谈了鬻题之事,并说好等取中之后再付重金答谢。
兰王听说后冷笑:“亏他说得滴水不漏,他怎么知道没从章聚家里搜出半点脏银?”
之惟听出他弦外有音:梁康的供词怕不止是屈打成招那么简单。
而一旁,君潋的叹息很轻。
再审了几天,梁康又招认确实不止他一人买过考题。但大考之前,又有谁不曾去主考家套套近乎,摸摸脾性——拜访过章聚的考生委实太多,无可查访,如此一来,剩下的舞弊考生是谁便始终是个谜。
唯一的线索大约就是君潋,但刑部的人来一个,兰王便挡一个,也不发火,只闲闲的晃着天子剑,道:“君大人刑部已去过了,该说也已说了,难道你们是非要屈打成招、赶尽杀绝么?”
样才总算平静了几日。但就连之惟也看出君宅周围总有些奇怪的人徘徊,兰王说是刑部的暗探,又叮嘱他不要告诉他先生。
若说是朱竟苦苦相逼倒还说得过去,但之惟听说刑部暗探只有尚书才能调遣,而尚书韩哲却是韩家的人,实在是弄不明白韩家此次又想扮演何种角色。
看父王,却仍是如常神色,照顾先生,常常亲力亲为,但等先生睡去后,又时常与冯啸联系,也不知是商谈些什么。
外面的形势愈发紧张了起来,刑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上报了朝廷,朝廷便下令:已死的章聚抄家等诸多措施自不多提,活着的梁康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其余涉案的考生则令刑部继续追查,并且宣布此次春闱成绩作废,择日重试。
如此,天下哗然,吵嚷得最凶的便是已取中了的贡生们,谁人不认为自己是真才实学,清白无辜?自然也都认为重试乃是受人牵连,多此一举。
于是纷纷的,先是责怪梁康胡乱攀咬,后就恼恨章聚“畏罪”自裁,而最不满的就是刑部查案不清,拖延时日。但也有人传说,其实这并不全是刑部的责任,刑部本也想彻查,但奈何有权贵从中阻挠,袒护从犯。如此,贡生们更加群情激奋。
之惟发现,君宅附近徘徊的已不止是刑部的暗探,更有不满的贡生。
这时连他都觉得君潋死不开口有点傻:章聚都死了,说谁又能怎样?至多是连累个把书生如梁康下场,却也总比这样百口莫辩、任人猜疑的强。
大着胆子将这话说了,正在床上翻书的先生忽然停了手,之惟从未见他眼神如此严厉:“世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先生……”之惟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君潋放下书,移近他,但腿伤影响了他的行动,之惟相扶,不得不对上他清澈的眼波:“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兰,是不是就因是花中君子,方才成就王者之香?之惟有着刹那的失神。
君潋见他不语,便拉过了他来,低语:“世子,微臣知道你是好心,也并不是想教训你。但是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外面……”之惟想起那些贡生忿忿的嘴脸。
君潋凉薄一笑:“天下读书人最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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