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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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圣上颁旨,收回了兰王的天子剑。之惟这才于这场直朝先生招呼过来的风波有了丝头绪:在天下人眼中,父王和先生早已是一体,打击先生就等于是打击了父王。
但兰王于此似乎并无太多在意,没有天子剑,他也照样坐镇君宅,照样挡住门外是非,让君潋能够安心静养。
然而君潋的腿伤却总是不见起色,一个月过去了,他仍是连站立都极为困难。当太医们反复说是”伤筋动骨,百天不动”的时候,之惟看见父王和先生的手紧握着,父王是更用力的那个,先生却是更有力的那个。这听来也许矛盾,但当他每每看见先生对父王淡淡微笑的时候,却总是这样认为的。
父王也坚决不肯用轮椅,宁愿用抱的陪先生出去透气,或是用背的搀的帮助先生完成一切琐事,而每次折腾下来,两人都会添几分疲惫。于是,先生便更加喜睡起来,醒来时也只在床上翻几本古籍。春日的阳光虽已是那么温暖,他却宁愿将灿烂春光都关到外面。
之惟猜得着:他们都是在回避。
所以,他常常看到父王在先生熟睡后匆匆离去,紧拧的剑眉中义愤浓烈,等再回来时,即使已换上了寻常神色,即使先生依旧酣眠,他的目光也再不敢接触他的腿。
而先生却是相反,于无人时,他常常会注视着自己的腿,一看就是半天,直到手里的书籍”啪”的滑落——这点原来只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若非一次他失神下不小心将书落在了地上。之惟进去时,正瞧见他艰难的俯身去捡,却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心头一紧,赶忙帮他捡起,抬眼时正对上那双春水瞳,熟悉的淡静中头一次有着悲茫无垠,不及躲开。
一阵沉默后,“也不知为什么,身上总是乏得很,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见他转眸,解释,微笑,“该不会是睡太多了吧?”
心酸的之惟只能赔笑,不懂那笑容如何能不变温暖。
还在懵懂时,那厢已然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世子今天下学可真早。”
才不早呢,只是父王来晚了吧?之惟心想,嘴上却道:“大约是今天宫里乱哄哄的,讲师就提早了些下课吧。”接着便眨着眼,带了几分神秘和神气:“先生你还不知道吧,连父王也被召进宫了,据说是科场案又有了新进展。”
“哦?”
“听说是越闹越大,卷进去的官儿也越来越多。若是一时查不清楚,只怕是连复试也要再延后了呢。”
“还能再延么?”君潋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些什么,却见门房福全飞奔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啊?世子!”
“怎么了?”
“回老爷:门外……门外围了好大一群书生!”
“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君潋竟随手翻开了书来。
“可是老爷,这一回不同啊。”福全急道,“这回来了好几十!小的们上去询问,他们只说是求见老爷,再多的一概不提,说完了,就在门前坐下了,黑鸦鸦的一片,也不支声,好不吓人!”
之惟闻言也吃了一惊,忙问君潋:“先生,要出去见他们吗?”
君潋翻书的手停了停,幽深的瞳中碧水欲静,奈何风却无息,粼粼一片沉寂,教人见之伤感,然而他却的的确确在笑,笑着摇了摇头:“不见。”
“老爷?!”“先生?!”
“有什么可见的?见了能说什么?”他反问不解的二人。
“可是老爷,不见,怕是他们不肯走啊。”福全担忧。
之惟也觉回避并非上策,便跟着劝道:“对啊,先生,总不能任他们放肆吧?”
“一群读圣贤书的,能怎么放肆?”君潋淡淡勾唇,目光掠过纯白袍角,“再说了,我这个样子……又如何能见人?”
之惟语塞。
君潋便又笑了笑:“世子不用担心,依微臣看,他们围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散的。”说着,便埋首于书卷。之惟再也看不清他长睫下的眼波。
然而事实却非预料的那么简单,一个时辰过去,福全再回来通报,神色只比方才更加焦急。
“那些人还没走?”之惟一猜即中。
福全点点头,看向终于抬眸的君潋,脸上闪过丝尴尬。
“还有什么事?”之惟见了,忍不住问。
福全看了眼君潋,君潋道:“说吧。”
福全低下了头去:“还……还有,他们见老爷不肯见他们,便将大门上的匾额给改了……改成了……‘窘’宅。”
君潋怔了怔,谁也没料到他接下来的动作竟是扯了嘴角,一抹清笑,如潭照影。
之惟却被那笑容刺痛,几乎跳将起来:“福全,你说,是哪个混蛋带的头?”
“小的打听过了,只要是这回考中了的就都来了,越站在前头的大约名次也越前。”
“这么说,那个什么楚会、柳汝成什么的也来咯?”之惟记得那会试三甲,“哼”了一声,“只要有名字就好办,不怕逮不着人!福全……”
“慢着!”刚要发号施令,却被人截住——他的先生看着他:“世子,你有何打算?”
“我……”之惟支吾着,看见千万星辰从那深海般的眸子里升起:“世子,你可是想招兵抓人?”不待之惟承认,他已自接了下去:“用谁的兵?东营还是西营?你可知道这样反而是越弄越糟?官兵和贡生冲突,只怕人家盼的就是这个啊。”
“那……王府也有兵丁!”不知怎么的,越听他这样说,之惟心头便越有把火烧得更旺:许是只为了那双眸,再也看不得其中再流露出一点点伤。
“亲卫么?”君潋摇了摇头,“可亲卫不是捕快。”
“可是,先生……”之惟话还未说完,便遭人打断——跑进来通报的下人脸上竟有着难掩的欣喜,口中嚷着:“老爷,老爷,这下可好了,王爷来啦!”
“父王?”之惟也是精神一振,“他人在哪儿呢?”
“启禀世子,王爷方才被那些闹事的书生给堵在门外了,现在正调了亲卫过来驱人,赶着往……”话刚说了一半,忽然人就愣住了。
之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也被惊在当场,张大了嘴,蠕动了唇,却偏生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万籁仿佛都被什么给凝住了,只有君潋面前的书页上,一朵一朵的红花次第盛开,扑簌的,又仿佛是燃烧的秋叶,让他一时竟不敢信——他的先生居然在呕血!
震惊中,竟是福全反应最快,一面叫着:“老爷,老爷!找大夫,快找大夫!”一面便要上前去搀扶,却被人撞开了——醒过神来的之惟已抢在他前头扶住了君潋,隔着那白衣触到底下的身躯,烫手的灼热。
却听君潋道:“用不着找大夫,我没事。”
“先生!”
“世子,请放心。只不过是一时气血不顺,吐出来反倒舒服了。”君潋合上了眼帘,含倦带笑的神情,有如雪白衣上零星几点红迹,很快就转成了黯然。随即,他睁开了双眼,之惟只见万千星辰瞬时隐入了沧海,一片寂寥的沉敛。
“福全,扶我出去。”忽然,他的先生淡淡的道。
“老爷,这怎么行?”这回反倒是福全劝。
“我要出去。”君潋说着,竟自己行动起来。
众人无奈,只得扶起他,君潋一手撑在福全肩上,尝试着迈步,却差点跌倒,再试,依然无果,在试了第三次,第三次又失败后,他终于道:“福全,你背我吧。”
福全依言背起了他,之惟紧跟在后面,不忍与他正面相对,不忍亲见那淡然神色如此迅速的、决绝的亲手放弃了自行行走的希望,有时,他情愿自己不懂他那么多。
一路向大门行去,已能听见隐约的人声,难道兰王府亲卫当真已和贡生们起了冲突?看向前面的君潋,只见他的脊背也紧张得绷了起来,清癯的身影如同载箭的弓弦。
终于到了门口,外面兵士的呵斥也更加清晰起来。紧接着,他听见了父王的声音:“先停手!”其后是人们惊讶的私语。
君潋几乎是抱住了一侧门墩,才总算稳住了身躯勉强”站立”,定神望去,只见门前书生们的”方阵”已然凌乱,夹杂其中的是兰王府的亲卫,但他们显然又不能对这些有功名的书生动真格的,双方便这样拉扯着,吵闹着,只是僵持。
“你怎么出来了?回去!”兰王的声音越过人潮,有如天雷。
君潋却抬手阻止:“不!王爷,请你先撤兵。”
“什么?”兰王拧了眉。
君潋便向他抱拳:“请您,王爷。”
未料这样一动,身体顿失了支撑,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身旁的人及时扶住,转眸看到那坚定的支持,竟是他的学生,清莹莹的眼睛凝望着他:“先生,小心。”
也未料这样一个踉跄落入对面的眼,惹来了更多心急如焚,兰王已经变了脸色:“这样一群聚众闹事的狂徒,怎能不给些教训?!”
君潋居然笑了:“王爷误会了,这些都是此次会试的贡生,今日前来只是求见。”
“哦?有这样求见的么?”兰王冷眼扫过盘坐地上的书生。听他故意点破闹事者的贡生身份,他知道他一是不给他”误抓”的理由,断他干脆拿人的念头,也更是提醒他要是当真抓人的后果,心底虽如明镜,却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静坐相侯,只因微臣未及出迎接见。”君潋回答。
贡生们闻言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自也听出了这位君大人是一心在为他们开脱,不由疑惑。只见带头的一个书生跳了起来:“君大人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等今日前来求见,确是有事相询。大人若看得起我等,就请不要再躲躲闪闪,也无须替我们求情。我等今日只求大人几句实话,问完即走,决不久留。其间若真对大人有什么冒犯之处,或是当真触犯了天规王法,不等兰王爷出兵,我等也甘愿领罪,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其余的贡生们也纷纷附和。王府亲卫们也不禁握紧了手中兵刃。
君潋微微一笑:“请说。”
那书生便昂然道:“那我等便请问君大人,自认有无十全资格为此次春闱考官?”
这话大概是早就商量好的,之惟只觉面前那些贡生们的眸子都一下子亮了起来,白花花的光芒竟比那兵刃还刺眼。
却见君潋依旧平静的笑着,风动云轻:“诸位这样问,君某只能说:此次能为同考,实乃皇上错爱,天降隆恩,令人不胜惶恐。”
听他如此谦逊,已有贡生开始轻蔑的笑,之惟却见父王的眼中有光在亮。
“但天恩既降,君某只能尽心竭力,不敢懈怠。”君潋不慌不忙,仍旧平和道来,脸上的笑容却一寸寸的淡去,“众所周知,朝廷臻选同考,不外乎两点:一是科举出身——君某乃十七入秋闱,名列榜首;十八入春闱,侥幸得探花——对于此点,猜想诸位应无异议吧?”
贡生暂且无话。
君潋便继续道:“二则看其行止:想君某自及第之后、授翰林院侍读学士以来,历任编修、编纂等职,上乃至掌院之佐,下曾为誊抄小吏,承蒙朝廷不弃,任职将近十载。君某虽不才,笔下文字万千,公之于众者,却尝无一笔错字,历年考绩虽非卓异,却也无丝毫过失。不知对此,诸位又可有疑问呢?”
底下贡生们的脸色已在悄然而变,渐渐鸦雀无声。
之惟感到先生撑在自己身上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连忙抬眼看他,只见白衣如雪,傲然挺立,有如云淡霜天。心头一热,不由也直了直身体,如他一样,绝不折腰。
“君某自问也并无过人之处,此次能被圣上点为同考,除了以上所说的两点之外,大约也是取我十载的谨慎小心吧。”君潋的嘴角重新绽出抹微笑,眸子耀眼如星,“不知如此资质,诸位认为够格与否?”
隔着人海,看向对面,兰王眼中已是一片光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乍见,磁石相吸。时间仿佛从来就没有流动过,自己依然是那个懵懂闯入的意气少年,而那彼岸之兰也依然在水一方,淡静凝立。能不能就此忘记了时光飞逝、其间艰险?能不能就此抛却了信念教条、凡尘俗事?若能重头来过,他会不惜一切,也要让他的笑容永远如此,璀璨,瑰丽。
君潋话音落下,贡生们已沉默了许久,终于那带头的书生又站了起来,略一拱手:“大人的谨慎小心,我等皆是早有耳闻,尤其是刑部狱中言行,守口如瓶之风度,更是令人钦佩!”矛头直指君潋的”屈打不成招”,霎时间,重又激起千层浪。
却不料君潋修眉淡展,只是一句:“不敢。”
那书生顿时愣住了,原本的咄咄逼人不知怎的忽然就矮了半截,只觉面前如海深广,即使他叫嚷再凶,也不过是投石无踪。但他仍是不愿罢休,倔强的一梗脖子:“我等却更想见识大人的才学!”
此言一出,贡生们的气焰便复长了几分,仿佛这一下便能点中这位笑容宛转的考官死**,纷纷都似笑非笑的瞥那门匾。
之惟见了,简直气得发抖,看见门匾上被篡改了的字迹,想起那些京城中流转的野传:这一个“窘”字!他们究竟是怎样看待先生?!如此这人间?!
却见星眸流转,那人丝毫不意,反而笑意渐浓:“也是!当年身为考生之时,君某也曾和诸位一样,暗地里担心过考官学问,生怕一杆锦绣生花笔却偏碰上双庸碌昏花眼,生生的给耽误了去。不如这样如何?我批的是《易经》部分的卷,便就这部分的题与诸位切磋一番可好?”
“好!”众贡生们纷纷应着。
之惟感到搭在他肩的君潋的手已经潮湿,只见他已将另只胳膊整个放在了石墩上,依靠着手肘支撑全身,点点汗珠在他前额上泛着薄光,但他的声音却是不改的淡定从容:“今年的考题一是‘三羊开泰’。”
乍闻此为考题,连之惟都觉讶异:这明明是正月里拜年时常说的,不但是听过大臣们对着皇上一连串的恭祝:“三羊开泰,四海升平……”,就连老百姓家里也常以此语用于春联。莫非这最最通俗的词语也别有深意?或许真真是越简单,反越难叙述透彻吧,更何况还要联系时政,莫怪难倒了大批考生。
却见君潋未语先笑:“诸位拿到试卷时,是否觉得此题有些奇怪——这样一句俗话如何能居此处——此处《易经》之题?”

底下贡生里有人表情不自在起来。
君潋见状,唇角微扬:“事过境迁,想大家现在都已不再为此介怀,但在当时,君某却的确听到过不少议论,例如质疑考官是否出错了题……不知诸位以为呢?”
没有人回答,有的只是贡生们逐渐迥异的表情。
“然依我看来:此题不错!”君潋诚也无需他们作答,只自斩钉截铁,“何为‘羊’?《说文》解:‘羊者,祥也’。十二生肖中未羊居八,所谓‘马弛率风,羊致清和’,兼又‘羊’音与‘阳’谐,因此人常以‘羊’代‘阳’,故‘三羊开泰’即‘三阳开泰’也。以上所述便是答题的第一步。这本不难,只要是阅卷沉着、文思坦荡者自都能水到渠成、顺利作答,君某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是从容下笔了的。”
声淡淡,音倦倦,“坦荡”二字却入人心房,让之惟不由一看再看身旁白影:形虽弱、势虽薄,却是月缺不改其光!
只听他又道:“其后论述则更顺其自然。首先,‘三阳开泰’乃出《周易》。《周易》怎讲?《庄子》有云:‘易以道阴阳’。阴阳又怎讲?《系辞》乃言:‘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解?太极乃世界之初,两仪即为天地,天为阳,地为阴,阴阳通达,天地交会乃出四象。四象可为阴阳向背,可为东西南北,亦可作四时四季。此即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有两爻拟四象,三爻为一卦。四象相应,八卦乃成,阴阳交通,衍生无穷。”
众贡生听着都不自觉的点头:没答出来的自是恍然大悟,答出来的只觉他所言与自己考卷上的似是相同,却又似比自己答的言简意赅。
“以上所说不过是个引子,只要是仔细钻研过《易经》的,怕都能答个十之**,诸位之中自也有不少人将此写在了卷上。如果我没记错,沾到边的应该就有二百五十三人,而真正文辞简练、回答圆满者却不到一百。”君潋环视着面前,宁定道来,“再说正题:此‘三阳开泰’乃出泰卦,为乾下坤上,故亦称地天泰。蜀才说:‘泰本坤卦,小谓阴也,大谓阳也。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万物通。’就是说:六阴爻成坤卦,阴阳消长,下生一阳,则成一阳复生,以此类推,二阳下生则为临,三阳下生乃开泰,此为‘三阳开泰’之由来。诸位许说:此处也并非难点,但这几句话却乎是承上启下不可或缺。”
他略一停顿:“到此,能答对的,不少,共是四十一人。”如兰微笑带着丝傲然俯瞰众生,被他目光掠到的贡生中却不时有人低下头去,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几人。
之惟同时也感到了肩上那手更湿。
“那这里究竟要启的是什么下呢?”君潋一口气说道,“《序卦》说:‘泰者,通也。’故泰乃通达之意。其卦辞中道:‘小往大来,吉亨’,何也?这正是《周易》之本论:天地相交,万物化生;阴阳相交,流行亨通。所以泰卦象征通达、平安,这才有国泰民安之讲,也才有新春伊始的‘三羊开泰’之说。然为何此语在岁首乃用?这就又要归到〈易经〉来解:《易经》以十一个月为复卦,十二个月为临卦,正月为泰卦,三阳生于下,应的正是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此时万物复苏,生机蓬勃,天地人三道皆是一派繁荣景象,此正合了‘三羊开泰’的‘吉亨’之意,因此,‘三羊开泰’才理所当然的变成了祝福祥瑞的新春贺词。”
原本席地而坐的贡生听到这里,已纷纷的站起了身来。
“上面所述道的是此言由来,听来也不复杂,但考场之上能答至次处的却是寥寥无几——不过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如今也都已黄榜高中。诚然如此,也并非说明他们所答就为完满。如何才算完满呢?不知各位想过没有:以此言为题究竟又有何深解?”君潋微扬起下颌,淡淡而笑,“其实下面的论述虽有些难想,却也是顺理成章: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说的是为君者当顺应天道,制定国策,造福黎民。而今,新年伊始便开春闱,为国取士,隆降甘霖,不可不谓顺天而行;且春闱考试不讲门第,不论生平,只看才学,唯才是用,选的是国家栋梁,去的是碌碌之辈,又正合‘泰’之‘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之意,不可不谓造福社稷。故春闱会试亦可称‘泰’,亦当称‘泰’,此新春盛典不恰恰是‘三羊开泰’之瑞行?!”轻笑伴着答案朗朗而出,四围皆有一瞬的失神。
君潋说完,仿佛感叹的摇了摇头:“若能有此论述结合时政,答卷便堪称圆满,只可惜诸位却都未能言尽。只梁康一人,略有提及,可叹乎也语焉不详。而其余诸位,终究还是差了一个台阶啊。”
然而,看到贡生们颓丧又夹钦佩的目光,之惟明白这其中一阶高下,犹如登天。忙自豪的瞧向先生,却见汗珠已汇成了溪流顺着他的发际流了下来,而他的手也已由初时的滚烫变为了如今的冰凉。下意识的更加贴近,恨不能将自己小小的力量全都分给他,而靠得越近,也愈发感到那依旧立得笔直的身体越虚弱,越教人心慌。
“诸位对君某的回答还满意么?”君潋问,声音里却未露丝毫倦怠。
贡生们哪还有话说。
于是君潋清冷一笑:“如此,诸位还需与君某探讨那第二题吗?相信大家都还记得吧,第二题的题目乃是‘三才益谦’……”
贡生们闻言,已脸红了多半。至此,心服口服的他们哪里还有再刁难的勇气?就算没听出君潋这一点题中的暗讽,也听出了他方才所有的敲山震虎之音:他竟连每一步有几人答对都能记得,只怕是更记得这些答对者的考卷。即使他当时不知各人姓名,如今考试已了,答卷都已大白于天下,他自也不难知晓在场各人的来历。他若要存心报复,上告朝廷历数闹事者谁,只怕大家都难逃一劫。原本聚众就是一因义愤,二怕出头,现在却已都教人暗点了名头,当下如何不人人自危?贡生们的心都慌乱了起来。
君潋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底,微微一笑,给他们找了个台阶:“如果没有问题了,诸位便请回吧。”吐出这句话时,之惟感到他的身子已止不住的在颤。
而在对面,兰王看了眼被篡改的门匾,咬了咬唇,终于道:“撤兵。”
亲卫们当下撤回,方才还剑拔弩张的贡生们顿时都如蒙大释般的纷纷散去。只有领头发问的那个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他身边的同伴却拍了拍他肩:“柳兄,你已尽力。”不远处,君潋的目光似隐约飘来,又淡淡而去。
君宅前的人群便也如他俩这样走走停停,一朝终于散尽。
兰王忙飞奔到了门口来,刚一触到那白影,那一直挺立的人就瘫软在了他怀里,汗透重衣,手肘处由于为了支撑而过度摩擦,已沾了一袖的点点血迹。
之惟眼眶一热,男儿泪,竟落得如此容易。
“你这个傻瓜!”兰王心揪得越紧,口骂得就越凶。
君潋回敬他:“你才是。”
“你担心我解决不了?”兰王恼。
“刚才明摆着是有人做了个套,故意煽动他们来搅闹,引你带兵前来。所谓‘秀才遇兵’,怎样都是难服人心啊。此情此景,你要如何解决,你能如何解决?”君潋摇头叹息,“你总不能就此,为我得罪尽天下的士子!”
“我不在乎!”兰王抱紧了他,“即使是得罪尽天下,我也不在乎!”
“可我在乎。”汗,顺着那冰凉的脸颊滴滴滑落,璀璨的眸中有着疲惫,更有着坚定。
心像被什么狠狠的刺了一下,兰王看着他:“我才不管你在乎不在乎,你给我先在乎下你自己!你这样子,究竟何苦?!”
君潋苦笑:“人,只要是还活着,便总有什么想守护,想坚持。”
心疼的兰王口不择言:“你到底有多少人要在乎?你要守护的还有谁——君家?章聚?还有,柳汝成?是不是?”
君潋的脸色骤变:“王爷,你?”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小妹嫁的就是那个柳汝成,对不对?”兰王连珠炮似的继续,“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你是故意瞒着不说——其实章聚那天也跟你提到了他,对不对?”
君潋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垂了睫,半晌没有支声。等兰王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君潋已经重抬了眸看他:“王爷,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噶?”兰王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章聚这话除了我,世上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君潋深深的望着他,“王爷。”
“我……”兰王不知该如何作答。
君潋便要挣脱他的手。
“潋,别动!”兰王感到臂弯里蓦的一空,急忙将人紧紧环住,却见那人别过了头去。兰王只得一咬牙:“好罢,我告诉你!”果见那眸子回转,他定了定神:“是章聚遗书里所道。”那眸子里瞬间亮起万千繁星,他不得不继续:“那遗书……在我手里。”刚说完,便见对面星光摇曳,那人久久沉默,低垂的长睫遮住了所有的心事。心头没来由的一阵紧缩:“潋?”
那人不答,只有些微的颤抖传过拥着他的掌心:“潋……?”
呼唤中,那已脱力的身躯忽然僵直,那人终于肯抬起了脸来对他:“你……”
等了他的下文许久,却只听得一声长叹:“没错,我……我还真是个傻子。”
“潋?”望着他惨白的脸,有什么在那碧清眉目中若隐若现,却更有什么仿佛永远的沉入了那秋水幽深。他忍不住将他拥得更紧,更密,就在这临街门前,喧嚷人间,春日的风吹来,却仿佛有什么仍是挡不住的渐渐萎去。
而怀中那人竟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的、顺从的埋进了他的胸膛,瞬时僵直的身体又在瞬时柔软。然而他的心却更慌,铁臂紧拥的力道已是用到了极处,胸口却骤然感到一热,有什么湿漉漉的猛然浸染了衣襟,慌忙看去,玄色上凄艳的花朵,透进肌肤的是——他的血液——”潋——”
君潋的唇边有着丝血,却更有着丝笑,这样的笑容是他前所未见:是讽刺?是愤怒?还是心痛?这笑僵住了他所有的思考,只是让人心碎无痕。连忙腾身抱起他,就要往里走,却听身后车轮辘辘,马蹄得得——
“王爷,君翰林,暂请留步!”
兰王转过身来,浓眉一挑:“黄勐平?”
莫怪兰王色变,来的正是大理寺少卿黄勐平,三十来岁年纪,要不是一身官服,看来竟像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而他的赶考经历也恰恰如此,连考两次未中,第三次进闱又不知是弄了杆什么破笔,刚写了几下就掉了笔头。幸得那年是轮兰王总理考务,狂笑之余也总算扔了杆笔与他,却没料他那年竟然中了状元,因为这一典故还得了个”秃笔状元”的雅号。这些自是讪笑之词,黄勐平从此却性情大变,办事谨小慎微起来,稳稳当当的作到了大理寺的少卿,眼看正卿也是不远之事。听得兰王相问,他见礼道:“正是下官,下官给王爷请安。”
“什么事?”下意识的,兰王搂紧了怀中人,若在平时,当着同僚之面,那人必要反抗,这一回怀中却只是沉沉一片死寂。
“回王爷,下官前来是想请君翰林去下官那里喝杯茶。”黄勐平答。
连之惟都明白这是新一次的逮捕,只不过是由刑部转到了大理寺罢了。
“所为何事?”兰王脸色已成铁青,君潋的脸色却只是疏疏寥寥的白。
“也还是科场的案子,这里头的变故,王爷您今儿也是知道的:圣上已下了谕旨,交由大理寺重审。”黄勐平恭谨的答着,提到君父时不忘虚施一礼,“一切涉案人等都要先住到下官那里,这也是圣谕。”几句话里已是圣旨频频压来,只差没掏出张黄绫照本宣科。
兰王听见剑在鞘中吟,血在喉中烧,滚滚上涌的是一股一股的血气:面前汹涌的仿佛是金戈铁马,挥剑而出却又成一片虚无;脚下站立的仿佛是漠漠荒原,一足踏下却又作冰河冷窟——为何手中握的不是那天剑龙泉?!可恨他三尺薄刃荡得尽敌寇,却护不了一身……
却听怀中的君潋终于开了口,他道:“黄大人,麻烦你了,我跟你走。”
黄勐平的脸上看不出来轻松,仍是那副落第模样,语气也甚为亲切:“君翰林,你我一殿为臣,何必客气?”转瞬已换了称呼,“君贤弟又并非作奸犯科,只不过是去答个话、作个证罢了。先且在愚兄处委屈几日,等他日水落石出之时,愚兄再与你摆酒赔罪。”
君潋淡淡一笑:“黄大人言重。”
“都是同僚,该当如此。”黄勐平不动声色,竟将兰王排除在外,一味只与君潋交谈,“贤弟行动不便,愚兄特命人准备了马车,委屈贤弟一下,反正我那里也不远。”说着,就过来亲手相搀。
兰王直觉的推开他手,黄勐平也不在意,只看君潋。
君潋不看兰王,只道:“放我下来。”
“潋——”手却攥得很牢:此恨难平啊!为何那哽在喉中的呼喊溢到唇边竟只成了一声叹?
闻言,君潋颤了一下,却终没有转眸,他看向了自己的学生:“世子,请帮微臣个忙,好吗?”
若在平时,之惟巴不得有这一句能奔上前去,此刻,却怎样也迈不开步伐。
“世子……”那不起微澜的瞳中却已分明写上了绝望——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无助?
最终,之惟还是心软,只得帮着黄勐平将君潋搀上了马车。走时,黄勐平向兰王一揖到地:“王爷,请放心。下官心里有数。”
马车终于驰骋而去——此去一别,何日再逢?
之惟想着,禁不住跟着奔到路中,久久痴望着远方,明知那车那人已溶进了天云淼茫,直到忽然听到身后轰然声响,他这才转过头去,只见那被改过的门匾碎裂着铿然坠地,扬起一地的烟尘,而在那烟尘滚滚之中,父王手中出鞘的白虹,格外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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