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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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
四月,王乃引兵趣秦原,鸣鼓而西。贼闻之,至百城,返,王邀之于隘,以火攻之,尽复得其所掠,斩敌首万余,降达勒;盐仓尹亦出精兵袭贼辎重于潘原,杀数千人,贼遂遁去。
上悦,令回朝。
中,王归,百官郊迎之。
兰王引兵回朝,却没料还未进城便见着了家人。
方入京外潞河驿,便见王府里的一干从人俱是百姓打扮,于驿内迎候,尚自惊讶,只见从堂内飞出一人来,高叫着:“父王!”——正是之惟。
数月不见,之惟个子竟又抽长许多,兰王又惊又喜,一把将他揽过,挠乱了他发:“儿子,你怎么来了?”
“之惟来迎父王凯旋!”之惟说着,一旁众人已都跪倒下去,齐声道:“恭迎王爷凯旋!”
兰王一见这阵势,便略皱了下眉:虽在边关,京里的闲言碎语他也并非一无所知,若再让人知道王府竟私自出动如此阵势迎接他回京,只怕是更火上浇油吧?心里不由盘算着是否要遣他们回去。但他毕竟是豪爽之人,根里终是凛然无惧,很快便又笑开:“好了,好了,都起来吧。如此阵仗,亏你们想得出来!”
却听那头女声绵软:“这不是他们的主意,只是我的。”
兰王抬眼,只见兰王妃正带着侍女在对面站着,也是寻常百姓装束,布衣荆钗倒比平常精雕细琢多了几分亲切温柔。忽然想起古人曾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寻常战士,怕也就是牵挂这般吧——心里不觉一软,说道:“你也来了啊——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王爷在外兴兵,帐下数十万的人马,怎倒不惯臣妾和惟儿这区区几人?”兰王妃淡淡一笑,竟亲自伸手来借过兰王解下的披风。
兰王看了她眼,摇头:“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一出来毕竟还是招摇,也不怕惹人闲话?”还是顺手将披风给了她。
兰王妃抚着那披风,似在细数其上烟尘,半晌才转交给了身旁侍女,回答:“王爷不必担心。我和惟儿皆作百姓打扮,已在此侯了两天,也并未有人发觉。”
兰王闻言,反看向之惟。之惟将二人神色看在眼中,只点了点头。
兰王浓眉动了动,转身走向房内,站定了,卸起战甲。兰王妃正欲上去帮忙,“这些事……用不着你来做。”兰王却又开口,“你有你的身份。”
兰王妃正给他解护心镜的手便停了下来,伴着微微的一颤,落进了一旁之惟的眼里。
这边兰王自己扯下了护心镜,但见兰王妃忽然缩了手,一时竟又不知放到哪里好,幸好有个机敏的从人连忙接过,兰王便莞尔:“毕竟还是自家奴才贴心爽利。”终于也对着兰王妃笑:“自家人的好意,我何尝不明白?不过明天我就进城了,你们这样跑来跑去,也不嫌麻烦?来日方长,又岂急在这一时?”
“王爷说得轻松,道是明日进城,却还需经百官郊迎,金殿面君,再完了,只怕还有什么赐宴、赏花……”兰王妃有意顿了一顿,“何时才能得空见自家人?”
兰王听出她话中骨头,知她不解自己深意,只得没好气的自拣了张椅子坐了,拉过之惟来,大手又在他头上一阵“蹂躏”,之惟听见他低哼:“这不是见了吗?”
之惟闻言想笑,心里却又酸得莫名。
只听兰王问道:“最近功课可好,都学了些什么?”
之惟忙回:“儿子一切都好,馆里正讲《诗经》,那桓姓助教老如朽木一块,哪篇都不解释,统统只叫背诵,说什么其中滋味以后自能明白,还不如先生以前讲得详细,也生动。”
见父王眸子一亮,之惟知道自己言语正中他心坎,果听他接着问道:“哦?既是如此,你最近可有去先生府上求教?”
之惟点头,说的是真话:“常常去的,获益非浅。”
“那……先生可好?”一抹温柔爬上刚毅眉梢,之惟知道这才是父王最想问的。
“只是略有清减……”之惟耳根有些烫,不知自己是否是在说谎,“其余还好。”
“又瘦了吗?”兰王皱眉,很认真的问之惟,“可是又在贪睡,疏懒吃饭?”
岂是这样便能解释?之惟看着父王凝眉的神情,大智若愚,纯比孩童,心底竟涌起丝丝的暖,以及痛。
他的无语终惹得兰王胡思乱想起来:“怎么啦,之惟?有什么不能说的?”
之惟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这才开始怀疑方才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王爷,别吓着孩子。”看来兰王刚才的声音的确骇人,连兰王妃也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之惟胳膊,欲将他带开。
兰王却一把拉住:“之惟,当真有事?”
之惟不知该从何说。
兰王妃便更将他往自己那边拉了拉:“王爷……”
兰王却显然没有善罢甘休的样子——“之惟?”威严的声音和看过来的目光,冷热交织。
之惟见了,更是难言。
终于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打破了僵持,只见是兰王妃的贴身侍女沉香。
“王爷,王爷请别再逼问世子了……”沉香颤声道。
之惟虽在争夺中心,却并未觉得父王相逼当真需要母妃和旁人如此维护。
兰王果然松了手,看向沉香:“怎么?难道你能回答本王的问题?”
“王爷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
“废话少说!”
“是,王爷。”沉香垂着首,“奴婢斗胆揣测:世子之所以不敢直言,只怕是恐王爷生气……其实,其实世子言下所提君大人所谓清减,怕是别有原因……君大人他数月以来流连花丛已是满城皆知的事情,而世子……就连世子也曾被他领去过胭脂楼……”
之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说,却见兰王目光已如刀锋扫来:“之惟,可有此事?”
之惟不能否认,但事实,又如何堪说?
还未想到两全,便见兰王霍然起身,随手抓了件便服,便冲出了门去。
“父王?!”之惟忙跟上,但兰王大步流星,虽是边穿衣边走却仍比他快上许多,远远的看他上了马,知道已是再也追不上了。
他只得郁郁的回转,走到房外,听见里面母妃的声音:“你这一计却把他给说走了。”
“走了一时,回来一世。”是沉香的声音,“只要王爷瞧见了那人和离若……还怕他不回您身边?”
之惟一下子明白,心头不由火起,几乎要踢门进去。
却听兰王妃语调幽幽:“一世?真的吗?可我只想现在就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哪怕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也不要什么凤冠霞帔——呵,女子有这些便当真算是幸福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要一见他,我的心就能那么满足?为什么……我只是不想他离开,哪怕只有眼前一刻,一刻而已……”
之惟忍不住透过窗棂看进去,只见母妃将脸深深、深深的埋入了父王的披风里,露出乌黑的青丝与玄衣一体,在脑后高高绾成妇人髻,无论是凤钗玉钿金布摇,还是一根铜钗穿发过,皆是浑厚端庄、堂堂正正的为人妻。
明明如此啊,她是凤冠霞帔王者妃,却为何羡慕那万劫不复千夫指?明明如此,她是告过宗庙,拜过天地,白头偕老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却为何反妒那不伦苦恋难结正果,花非花,雾非雾,春梦秋云,聚散无常意?
这一切,之惟那时自然想不明白,便只能眼睁睁旁观,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
再入繁华地,竟如隔世一般。
瀚海狼烟烧了数月,京城,这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小院楼空无一人,只有漫天飞絮迷人眼,乍看时竟还错觉是塞外白雪,直到绵软轻盈扑人一脸,方知已是点点滴滴“离人泪”。匆匆拨开眼前迷茫,捉住了门房福全一问:那人,果然,不在。
上了马就往那地方狂奔,媚影妖红果然是在意料之内:“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此时此刻,忽然解了其中意。顾不得亲王体面金尊玉贵,拍了桌子就要找离若,还有那个最想见到,又最不愿见着的人。
九曲八拐的进了一方院落,只见假山错落,轻纱随意,缤纷的落英铺满一地,堪堪怜,暮春天气。兰王虽不伤春悲秋却也毕竟风雅出身,若在平日,只怕还要与那人饮两盅酒,舞两手剑,此时却竟只有满脑子的“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刀光剑影似仍在目,他想起这次没他相伴的出征,想起边关冷月、残剑血衣,想起那不似他音调温存的撕裂长夜的声声羌笛……越想越乱,越想也越气。
就这样走得近了,轻纱之后已有白影若现,一把焚心火直冲天灵盖,他杀气腾腾的一把掀开了那粉纱门帘,嘴都张开了想要咆哮,却竟又生生的噤了声——
万没想到那人竟然正睡着,睡得似乎很沉。
兰王就这样收了声,愣在了当场:他知道他虽爱睡,其实却常难入眠,幸好只要能睡着了,便是雷打不醒;他也知道,自从识得了他,他便难有几次安睡,慵懒模样掩饰虽好,却也瞒不过枕边人眼;他更知道,他梦中有着无数他难以猜透的纠缠牵挂,人在身侧,心却天边。于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守在他身边,贪看他睡颜,静静,永远。
此时看着看着,却不觉唇抿得更紧,连眉峰也蹙了起来:他的兰,竟真的瘦了些呢,体不胜衣,想必抱在怀中要更加骨头硌人,舒服不了——可心里又为何那么想就这样将他拥入怀中?是因了那样梦中方真展的眉,还是那清涟微漾的唇?心头的火熄了又燃,自不承认是因吃味,或许只为了见不得他又清减。
正理不顺心绪,却听得有人轻笑:“唉,我这究竟吹得是好还是差?怎么竟能将老师给吹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将目光从那熟睡的人身上移开,只见那人儿对面,正坐着一绝代佳人,湖绿色的衫子,手里拿着一支与衣服一样碧色盈盈的笛。兰王却无暇去欣赏那名满京城的艳色,他只注意到了那管竹笛,然后——“这笛子,哪里来的?”虽压低了声,却压不了火。
佳人指了指靠上人,柔声轻道:“他的呀。”
“你就是离若?”他已握紧了拳,终于正眼瞧这女子,瞧见她不可方物的绝艳,心里陡然一跳。
佳人笑得自信满满:“不然还能有谁?”
兰王已能感到自己色变,低沉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别扭:“那,他,怎会在你这里?”
离若眨巴着水眸,认真反问:“他,为何不能在我这里?”
“他……”兰王语塞,心火却炽:他怎可在这里?他怎可在除他胸膛以外的地方安枕高卧,当他孤军奋战,当他出生入死,当他万里归乡——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了?他一个大男人,来趟妓院有何出奇?”离若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他是恩客,我是妓女!”
兰王却似被人当胸捣了一拳,脑中嗡的一下,眼前似有金星,半晌定不了神。不由看向那熟睡中的容颜:修眉入鬓,挺鼻薄唇……日日夜夜印在心头不敢忘的:这就是他的兰卿,他的潋,他唯一所爱的,男人!
是啊,男人……
因为一样是男人,所以那人仕途艰难;因为一样是男人,所以那人流言缠身。他以为自己一切一切都已知道,以为只要张开羽翼,抵挡了外面的一切,环抱住的就是那人的心。
可那颗心,究竟是怎样的啊?云淡风轻究竟是那人的无怨,还是无求?心焰如焚究竟是自己太傻,还是太贪?以为情意已然无须再作表达,以为坚贞已是彼此心知肚明,以为只要自己掏心便能获得全部……可他怎能忘了,他所爱的,也是一个男人?!“他是恩客,她是妓女”——真正粗俗字句,却竟比他堂堂千岁说上万句爱恋都来得地义天经!
心潮起伏,竟是血沃沙场也不曾有过的乱,却见那白衣清癯的人儿依然梦游他方,款款从容。弄得他一时恼得想揪他起来,狂吻他个天翻地覆,直到喘息变成彼此唯一的呼吸;一时又怜得只道倾生情意、一世劳碌都不过是换他一朵笑花,片刻宁神。
想了半晌,终于忽然挑了帘就往外走,动作之急速,让离若也忍不住跟着站起。
而他已飞步走到了门外,只见乱红飞过眼帘去,暮春万里愁肠,芳华当真无永恒?
——苍天啊,如果你当真法眼**,就请让我看看他的心!不!哪怕只让他知道我的心也行,知道我轩龙朝皇第九子兰王昊,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人,只他一人……
飞花落土化泥尘,污了战靴,眼前忽然一阵模糊,他忙抖擞了上马,向城外狂奔。
——苍天啊,如果你当真听得见,就让他知道,哪怕只让他知道:我来过了,就行……
他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声声入耳。
君潋睁开了眼,许是方才闭得太紧,甫一睁开竟是一片湿润。避开离若的注视,他走到院中,眼看风舞落花,点点迷离,扑上颜面时,方知竟是自己热泪。
“可睡够了?”泪光恰暗时,听见离若在身后问。
君潋转过了身来:“睡够了,有劳姑娘。”
离若娇笑:“罢了罢了,反正我已扮惯了坏人。”
君潋一笑,目光落于辽远何处,离若也看得出,不由白了他一眼:“想见又不肯见,做的什么关幕?!扭扭捏捏,也不嫌麻烦!”见他仍是微笑,并没有解释的样子,便自倚到了他身畔,见他又如往常的红了脸,想来是要躲她,她却偏偏凑得更近,笑道:“帮了你这样大的忙,你要怎样谢我?”

“呵?”君潋笑得有点迷糊。
“将这个送我,好不好?”她晃着手中的竹笛。
“这……”
“还是不答应?”她挑眉,“当初我拿的时候,你也没说不允。”
那次是你抢的,他在心里道,嘴里却道:“可我也说好了是要来取回的。”
离若哼了一声:“好了好了,不与你争了,你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要先教会我吹才行。”
君潋笑得有些无奈,却还是道:“这个自然,答应了姑娘的事,在下岂会食言?”
离若媚眼如丝,勾唇一笑:“食不食言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知道某个当老师的日日夸学生进步神速,分明是想早些说人家学会了,早些能拿回笛子走人。”
闻言,君潋脸又一红。
离若笑得更欢:“这个条件可是你自己答应的,比它简单的条件,我又不是没说过……”衣衫在风中飘动,杨柳风般扫尽暮春愁云,原来常恨春归无觅处,竟是不知转入此中来。
可是君潋看着这朵奇葩,却只会不住不住的脸红。
离若含笑凝望他,眼波在动。忽然听见他低声道:“那好,就答应你。”
“哪一桩?”她故意问。
他下了决心似的,脸却已红透:“就是……就是你先前所说的……比较简单的那个条件。”
“呵呵!”闻言,离若脸上笑了,心里却隐隐觉得一阵空落。还没准备好,那人已第一次主动靠近,淡淡的幽香如兰绽放,清雅的呼吸近在咫尺,脸颊上忽然就着了蜻蜓点水一下——芳心,一动,明知,是戏……
次日清晨,春和景明。百官郊迎兰王入京。
兰王玄甲鲜明,沐一身晨曦,策马而出千军之前,一脸无华神色,从容俯瞰四方万物,又仿佛于身外之物皆不入心,但这番静切威仪却已足以擦亮所有人的双眼。
之惟虽已溜来了城外,却不允现身与父王同列,只能着了百姓衣冠,混在人群之内,见此情形,才当真体会到了兰王英伟人所不及,心中的自豪比当年更胜几分,不由想起了数年前的兰苑初见,也想起了玄衣之旁的白影。
目光忙向四下里搜寻了去,只见百官林立,服色虽异,却仿佛皆是一样眉目,失望时,正巧瞥见了父王的目光,却见那阳光照耀的瞳里有着丝丝空朦。
他并不知兰王昨日狂奔入城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疑惑相望,直到浩荡队伍消失于城门中。
原本肃穆的百官顿时便作鸟兽散去,三三两两,或奔宫禁或奔衙门,而他也终于在人影阑珊处看见了要寻的身影——六品翰林,绿色的官服,淡然的神色——难怪混迹宦海便找不出。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父王方才眼底的空朦:可是,难道连他也找不出他吗?
他不懂。
没过几天,之惟却觉得自己不懂的似乎更多。
比如说,他不懂这举国上下的欢欣雀跃,大肆庆祝的皇亲国戚以及交口称颂的百姓平民,仿佛都是一直坚信着父王的凯旋,仿佛从没有阴谋诡计,流言蜚语。相比这一国心思难解,馆里的师生倒是相反:那些个曾讽刺过他的此时都已气结,要么便低头不理,要么就作势忿忿。他见了,反倒不意,长大了才知这些所谓孩童天真或书生意气,往往都比那纷扰世事坦白许多。
又比如说,他也不懂父王与韩氏的交好,似比以前更加密切,虽然他不愿让父王知道先生为此所受的伤害,但他也不信父王与韩家当真能亲密无间:难道父王从未察觉韩家的野心?难道韩家也从不怀疑韩六的失踪?
除了这些,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父王回来这许多日竟还从未去见过君潋。当然了,得胜归来的兰王总是太忙,有太多的赐宴、朝会要去应酬,也有太多的拜访、道贺要来敷衍。但这些也并没有占用他所有的时间啊,当月上柳梢头,人本应约黄昏后,为何他只将自己关在兰苑重芳阁内,谁也不知他在里面做什么。
只因兰苑乃是禁地,之惟虽疑惑,却也不敢直接去打探,只能悄悄的巴在门外,只听得里面“蹭蹭”的声响不断,仿佛是用刀在砍削什么,偶尔也有一两声响音逸出,曲调难辨。接连在外面偷听了几天,里面也都是如此情形。
有了疑惑,自然是要找先生请教,而他先生的态度只让他惊疑更增。
对于第一点疑惑的解答,君潋一笑:“人心不过墙头草,哪里风劲向哪倒。世子啊,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世事常情,不过如此。”
而第二点疑惑,是之惟自己小心翼翼,不敢问起。
但对于第三点,君潋的反应大出了他的意料,只见他在书桌前绕了两绕,终于指节一敲桌子:“世子,带我去兰苑!”微笑的脸上写着罕见的明白情愫。
之惟却更疑。
去到兰苑,兰王却正巧不在。
之惟正在重芳阁门口迟疑,却见君潋毫不迟疑的推开了屋门,映如眼帘的是一片翠绿,原来屋内竟横七竖八堆满了竹子,有的已经断成几截,有的还是老长的一根。
之惟不解,却听君潋在旁轻笑:“这让人怎么进去?难不成用轻功?”
他看向那一屋“竹海”,确无立锥之地,真不明白父王是如何能够待在里面。
君潋拣起了一竿砍断的青竹,微微而笑:“世子你瞧,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传说是娥皇、女英哀痛舜帝流下的血泪,滴在了九嶷山竹子上,便化为了这样班驳的印记。”
之惟顺着他的指点看去,看到了那竹子上雪白的、淡紫的,甚至血红的“泪痕”,以及上面利刃砍削的痕迹,心中有什么答案若隐若现。
抬头看先生,只见耳根有一点嫣红,正向两颊悄悄泛滥,含笑的目光一闪一闪,之惟有些懂:这就叫喜欢。
果听身后脚步声起,有人接下去言道:“这样的竹子最是有节有义,尤其适合做笛。”
之惟看见笑意席卷了先生眉目,如春山。
忙回头,看见父王就站在院中央、满苑兰草中,止步不前,眼中也有什么在闪啊闪,但他看出那绝不止是喜欢。
只听君潋也开了口,却仍是在对学生道:“此竹做笛虽好,却还要放在能工巧匠手里——不信,世子你看看,这一地的竹子,真真可惜。”
被他故意视而不见的人忽的就红了脸:“可是‘能工’却偏偏不珍惜。”
君潋瞥了眼后头:“这些真都是从九嶷山弄来的?”
兰王仍像根钉子般钉在原地不动,之惟却见他眼里的火光越燃越雄:“是!是本王亲自让人从九嶷山砍下,千里迢迢的运回,再放在这里,兰苑,由……由人琢磨削砍。”
什么叫“由人”?这里是你的禁地,我的秘密,这人难道还会有其他?君潋想笑复又想叹。
却听那人还在火大:“本王,我,知道这些竹子即使做成了笛子,在所谓行家眼里也都是粗制滥造,但,但……”
“但什么?”君潋忽然转过了身去。
兰王只觉得面前荡过一片霞,还未看清那人表情,脑门上便着了一下,下意识接住,手里清凉彻骨的,是管湘妃竹的笛。
他认得这管笛:那竹是他命人千里运,那笛是他见他亲手成。
为了这笛,那人还不小心割破了手——因为,因为那人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动人,他忍不住从背后上去抱了他一下,却不料那凿孔的刀子偏了偏,血,瞬时就点染了身下一片白衣。慌忙为他包扎,却不小心跌进那双含忧带笑的眸子里,跌进那第一次的缠绵交错——
白衣黑裳,双影纠缠;红血绿笛,妖冶烂漫……
朵朵盛开的心花,告诉彼此,今生的痴缠,至死无怨!
差点以为这管笛子已走出了自己的生命,却没料此刻,竟能再次盈握手间,忍不住攥了又攥,思绪泛滥,抬眼望那对面的人,见朱砂染透了那俊颜:“原来,你……”
“我什么我?”君潋红着脸,自也不会忘了那笛上因缘,不会忘了那时那夜,那人在耳边轻轻的说——
说的什么来着?
想忘也忘不了,是他的年少,他的无知,是,爱火。
而今,都已成年了的心,欲说还休的是猜疑,还是不舍?是该怪他不信任,还是该怪他太执着?
鸳鸯,鸳鸯,且怨且央,两个大男人,竟也会是这样的么?
看那头站着的那个,怎么只会望着笛子发呆?忍不住气他:“这下可见到了个中高手?兰王殿下,您可要仔细看好了,您手里的笛子比这一屋的暴殄天物究竟高明在何处,是否有瑕疵,是否……”
这……这动作又太快了些吧——话还没说完,唇已被人一阵风似的的堵住,忍不住张开双臂,也将那男人紧拥。咫尺的,是斜飞的剑眉,刚硬的轮廓,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是不为人知的孩子气……这就是他所爱的男人的样子啊,纵使付出一切,也情愿心甘!
不知不觉,这久别重逢的吻,已经持续得太长太长,肺里的空气似要被榨干,可为何又觉得就算如此窒息,也是种幸福的死亡?昏沉中,肩上忽一痛,知道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只听始作俑者在耳边喘息:“这下也知道痛了吗?那天,我的心痛得出了血,你却居然睡得好香!”
这人是真不懂吗?微有些恼火的瞪他,刚想争辩,却听他又道:“你以为你庙算无虞么?竟敢算计本王?你以为我真不明白你用意?——是,我是不该不奉诏就进城找你,可找过你再回去也不迟啊?你怎忍心当真不见?”
脖子上也着了一下,明白是他又一次“惩罚”,疼得忍不住也还了他一下,但他武将皮粗肉厚,反只伤了自己的牙,忍着疼,从牙缝里哼哼辩驳:“要是给你见着了,你还肯走吗,王爷?微臣可不想一大早的教文武百官都杀到家去!”
**明明已弥漫了那双温文的眼,却还要说这样的浑话!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吗?兰王气结:“不想让人杀到你家,你就干脆躲到妓院去了,是不是?”
瞪回去:“不然怎么能让你掉头就走?”
“你?!”与文臣比拼口舌,他自然是吃亏的一方。
于是,之惟便看见唇舌失利的父王动用“武力”取胜,纠缠着的双影从门外移进了门内——“哐啷”——是先生的背影关住了屋门,抵在门板上的是流泉散乱下的光裸肩膀。
隐约的,他听见门板那边,先生的笑语和呻吟,点点心醉……
正在这时,却忽然听见门内一声剧响,“哗”的一声,还有父王一声闷哼,然后,是先生清朗的笑声,久久,久久,余韵悠长……
看着身下那大笑出声的人,兰王有些恼,明明是他为他挡了这些滑下来的竹竿,那人却居然只会笑?他知不知道即使他久经沙场,却也是知道痛的,背上,还有心上。
那毫发无伤的人却似真不领情,“呵呵。”——居然还笑!反而像要更加气他——“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你砍了这么多竹子在这里,你是想开间丝竹铺么?”
气!明明知道,再做千万根笛子,也比不上那一根,再有千万个心结,也放不开这一人。
却见那人伸手拨开了亘在二人之上的竹竿,翻转过彼此身体,用燎原的吻细数着他身上的痛,他听见他春风般清倦的低语:“傻子,你以为我当真定力比你强吗?——那天,我是不敢睁眼啊,如果睁眼见着了你,我怕,我也再不能放你走。”
心像被什么一撞,怔怔的望着那说话的人,翠竹环绕中,温润的眉目有如美玉,清盈而坚定,然后,他见他兰般笑开,他说:“昊,我爱你。”
我,爱,你。
刹那间,意、乱、情、迷。
而迷乱的后果便是:已走出去好一段路的之惟,忽然听见屋中父王一声“惨叫”响彻云霄,而之后的几天,先生的笑脸都很好看,很好看。
日子便如此水般滑过,柳絮飞完,芙蓉花艳。
京城自是还如往常般热闹,沸沸扬扬的人事和人言:先是见云观清鹤真人失踪,后便有人传言在某一月夜,曾见城外西山上一白鹤飞过,莫非真人竟真已羽化成仙?耆民于是蜂拥而去,仙人踪影自无可寻,却反在山峡里寻到了一具尸首,面目已浸烂,无可辨别,只能成了一桩悬案。
王府里也很热闹,赏春阅秋的宴会又恢复了原先的惯例,衣香鬓影,珠玑幻烟,豪爽欢笑的兰王面前穿梭着一张张权贵的脸。
之惟却不爱理那些纷扰的大人事,他只喜欢赖在君宅里,看一池芙蓉热热闹闹的开,淡淡静静的谢。
如此便到了秋天,本已与先生约好了习笛,却不料君潋竟然失约:皇上听从了礼部建议,将秋闱房考人数增加至十二,这就意味着又要有两位翰林成为考官,而君潋竟成了其中之一。
兰王与君潋对此一热一冷的态度,自在预料之中。而君潋入闱后,之惟等不到原本约好的人,更只觉得红消香残时的君宅空落落的孤单。
但这番失约的结果却让他稍稍心安:君潋这年考绩难得“卓异”,因此晋升“修撰”。
于是绿袍改绯衣,明霞般的颜色中,之惟看那人微皱了眉头,似是迷糊又更像感叹,只是温文的笑容似乎永远不变。
如此,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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