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和冷月到帘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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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惟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
当他转了许多圈才寻回原地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绿的草地,地上开满了某种不知名的白花,燎原似的,连接了这头茂密的树林和对面崖上的飞瀑,而他的先生,就站在那靠近飞瀑的一头——悬崖的边缘,衣袂如飞。
之惟想喊,却生生忍住了,有种莫名的恐惧让他误会先生立于崖边的理由。于是,他轻轻的走了过去,猛的紧紧的拽住了那人的衣角,却不料那袖子上的衣料竟如此脆弱的“哗”的应声而落,他慌忙抬起头来,陷入了一双深如沧海的瞳:“世子?你怎么回来了?……是刚到?”
他点点头,惊惶的看着一身尘土的先生,看他红肿的唇边犹未干涸的血渍,看他显然已整理过却仍是凌乱的衣衫,看他在天边轻扬的飞散长发……下意识的,他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
“傻孩子,想到哪里去了?”望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悬崖,君潋扯出抹笑来,“我不过是在寻我的发带。”
发带?他将信将疑,却还是别过了脸去,于是将目光移向了地面,只见不远处有一大片青草被压得东倒西歪,碧绿的叶子发散似的向四野里倒着,中间散落了无数被蹂躏践踏的白色花瓣,花瓣上还零落着点点的红和泥,以及,先生要找的发带,忙捡起,递过。
有血从那接过发带的手指上流了下来,之惟这才发觉从那手指到手腕竟都血迹斑斑,显然是擦伤的痕迹——难不成先生是这样挣脱的绳索?在怎样的情况之下?而以他那微末的武功,大病初愈的内力,这又是怎样的艰难?
君潋却仍是平静的脸色,边束发,边对他解释:“没事的,只不过是刚刚斗了一场。”
他这才想起那韩六不知所踪,只听君潋又道:“是微臣胜了。”
之惟跟着他望向身边的悬崖,悬崖边的飞瀑忽然发出了一声金石般的巨响:原来是山顶上的冰块,被阳光一照,坍塌入流水,撞击着山岩一路坠落下来,沉入深渊刹时便消失不见。于是轰鸣过后,世间仿佛又只剩了一道银河,清流湍湍。
这让之惟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父王曾说起过先生动手虽少,下手却无情,但却依旧无法想象这站在面前的白影是怎样将那凶神恶煞的韩六送入了深渊,用的是怎样的手段,抑或是代价——究竟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此刻的生存?
想着想着,就这样又落下泪来,于是一头扑到君潋身前,痛哭流涕,也不怕他笑话。
君潋弯下腰来,将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一如既往的温暖气息悄悄拥裹住彼此。
之惟鼻子更酸,抽噎着抬起眼来,却正巧瞥见那白玉般的颈项上竟赫然有着些班驳的淤青,再往下看去,他这才发现那洁白的前襟竟被撕得稀烂,从里面透露出来掩不住的青紫,还有齿痕——之所以知道这是什么,是因为之惟自己不久前便曾咬过一口,而在那肩头的旧印旁边如今又凌乱的添了几多新伤——天哪,先生究竟……他不敢想,不敢去触碰脑中某些已快跃然而出的念头:虽是这个年纪,他却已懂了不少,而他更听人说过,这些他在宫闱里所懂得的,比什么都来得……脏。
“世子,别哭了,此地不宜久留。”君潋拍拍他。
他离开那怀抱,偷偷的抬眼看他先生,却找不到一丝异样的愁苦或恍惚,拉着他的手虽有些凉,却仍是那样坚实的可以依赖。可之惟的心却依然安宁不下来,他一直不停的望着他的先生,望着他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望着走路时的微风拂动了他额前的几茎发丝,却拂不动他静如止水的眼波。
不知不觉他们钻进了那头的树林,黯淡下来的天光迅速掩盖了彼此的神色,兴许就是这样让那人松懈了掩饰,之惟发觉他的情绪竟悄悄的泄露了出来——
一路上,他都在说话,反常的,一直不停的说话,不肯放之惟抑或是不肯放自己的脑子停歇一刻,仿佛稍一停歇,便会有什么事情会不可抗拒的占据脑海,他怕之惟想起,更怕自己想起。
“先生,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起来,倒是之惟自己先问的,但他没想到君潋竟会那样详细的对他解释,不论其中牵涉到谁,事无巨细的样子竟一点也不像先前那个顾虑重重的迷糊先生。
“世子可还记得那句谶谣?”君潋是这样开的头。
“记得呀:‘莫锄兰,莫锄兰,香草长到座上去,待得春风见日天’,对吗,先生?”
“不错。那世子有没有想过这童谣究竟想说什么?”
他不懂。
君潋笑笑:“‘日’加‘天’是什么字?”
“昊。”心头光华忽现:兰王“昊”?难不成说的是父王?是要说他什么?
“这便是阴谋的核心:有人在暗示你父王造反。”君潋淡定的吐出几个字来。
“啊?”他大惊失色,求助的盯着说话那人,却见星眸里冷冽的水波流过,缓缓的**了更为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大臣建议皇上移驾东都:除了是怕乌桓打过来,更多的怕是恐你父王领兵占京城吧。照他们的猜想:王爷兵权在握,冯将军掌着城防,而王爷出征前,又一直在和皇上还有平王僵持,这些哪一点不正是最充分的理由,最良好的时机?”
平和的语调却听得之惟心惊肉跳,头一次发觉自己身边的人连带着自己,竟可以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龙位那么迫近:“父王不会的。”心里却远没口里那么有底。
“不错!王爷怎会真反?他怎会趁国难而图私利?他岂是这样的人?!”却没想到身边的人竟那么激动,在那一刻,之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坚定:是不是就因了这样的信任,才让他甘心承受一切,磐石无转移?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里一热,却更一酸。
然后,便听君潋接着讲起了今日之事与这个阴谋的瓜葛,听他叙述着母妃的家族——韩氏在朝野的影响,讲述作为长信侯的韩大——韩冲,以及他的族弟韩六、韩十三在朝政上怎样与父王休戚相关,以至于旁人都顺理成章的认为韩氏便是兰王的后盾,虽然这其中更有着几多不与人知的私欲和矛盾。当然这些君潋都只是点到即止,之惟尚听不明白,便直接问:“难道韩家也相信父王会反吗?”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希不希望。”君潋回答,见之惟惊异的瞪大了眼,不由笑了,“世子想想看,要是你父王当了皇帝,对哪一家最有好处?”
“咱们家呀。”之惟脱口而出,却见君潋恍惚轻笑,眉宇中闪过丝惆怅:“……是啊,可不就有韩家?”
对!这样母妃就能当上皇后,韩家当然会高兴了,原来先生测字时所说的竟当真是母妃!可他为何要这样说?之惟心道。
“记得微臣给世子讲过吧:陈桥兵变,皇袍加身。”这才是他最担心的后果,如果韩家听信了流言,当真孤注一掷,领兵在外的兰王将会被逼至怎样的境地?
之惟对这个典故烂熟于心,不由着急了起来:“难不成他们会逼着父王反?”
“不是没有可能,不然,他们怎会想到抓了清鹤去问吉凶?”说着,便又向他学生分析了作为谶谣散布者的清鹤背后,可能会隐藏着怎样的陷阱——预言重重,三人成虎,如此舆论声势总能利令智昏。
天幸抓错了人!听得之惟心里直打鼓,只是仍不明白先生为何要顺着阴谋者心思似的,将韩氏的将来捧到了天上去,仿佛当真要诱惑他们谋逆。
“要微臣当真是清鹤,才不会那样说呢:几个拆字游戏便想蒙住韩冲?那也太小看了他的能耐,长信侯纵横官场二十年,咳嗽一声也能惊动朝野,这样的小计谋他会看不透?只会更添怀疑罢了。”君潋脸上不觉流露出抹自信,在之惟看来,竟似有一瞬的开朗。
“那要真是清鹤,会怎样说呢?”
“小世子,清鹤怎么能落在人手里?像他那样的棋子,只要是贿之以金银,或施之以严刑,只怕立时就能他幕后的人给招出来。”口气里仿佛他这个冒牌的,这两样便都承受得起。
他这才完全领悟他先生的用意: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看似给那野心添了把柴,实是泼了盆水。不由想起了被韩六拎着时所听到的二韩的争吵,忙告诉给君潋,只见那温雅的眉目闻言渐渐放出光来:先是那样的欣慰,却复又难解的伤怀——虽然他定不愿让别人看出,但他却连忧伤都是那样怡和而温柔,惹人心醉。
之惟无端的就红了脸,这让他不敢再接触君潋的目光,于是便低头走路,只去聆听二人在林间跋涉的步履声响,不知不觉忽生出种妄想,期望这条长路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现实却总令人失望,走了不多会儿,他们便遇见了一户人家。君潋上前敲了门,一个年轻汉子来应门,君潋对他说他们是来此山游玩的旅人,不慎迷失了方向。见那汉子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他身上的破衣和伤痕,他的神色黯了黯,但随后便又微笑,解释说是不小心跌落了山崖。那汉子信了,随即热情起来,将他们让进了屋,还叫妻子也来招呼,虽然君潋的本意不过是来问路。
君潋便跟男主人要了身衣服换了,方便做事的短打穿在他身上却远不是那么回事,惹得一屋的人都笑了,君潋自己也绯红了脸,嘟囔解嘲的神情让之惟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从前。
后来还是女主人建议给他把原来的衣衫补好,君潋迟疑,主人却笑了:“怎么,信不过我媳妇的手艺?”素昧平生,却是这般古道热肠,教两个死里逃生的人都不知是何感触。
女主人手并不算慢,但等她补好时,晚霞也已渲染了长空。怕兰王府那头找不到之惟着急,君潋坚持要走,热情的主人便套了驴车,执意相送。
那是辆往城里各府第送柴薪的车,灰头土脸的,且没有顶,之惟躺在上边,追逐着逐渐消陨的白日,仰望着次第明亮的繁星,摇晃着摇晃着,便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能看见书写着“兰”字的灯笼在不远处的朱门前摇摆。
君潋叫停了车,在与灯火闪烁处隔着一条街的地方,让之惟下车回去。
之惟跳下车,却仍恋恋不舍,弄得君潋差点沉了脸:“还要让你母亲担心?”这才拖着步子走向王府,身后传来车轴声响,他知君潋已自离开。
脚步却仍像灌了铅似的,近在咫尺的王府走了半天竟还没有到达,宏伟的建筑、回家的温暖都在眼前慢慢铺展,他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街道延伸向无尽的夜空,恍如他放不下的心情,总觉一路上先生说了太多,又似太少。
于是就在踏上王府前第一级台阶的时候,之惟终于调过了身去。
一路飞跑着,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在他身边一一掠过,碧玉妆成的垂柳枝绦也留不住他匆匆的脚步,一直跑过了分割南北二城的朱雀大道,他才看到那一直追寻的身影,在街的那边踽踽独行:白衣在风中翩跹,像是浩海流波,云生涛灭,一瞬间,让之惟甚至错觉他们之间隔的乃是璀璨星汉,浩淼银河——而那其实不过是一条街道——北边成碧玉,南边落朱门。
前边的人走得极慢,让跟着的人也只得小步前行,长街就像是条永无尽头的缎带,牵引着一大一小仿佛是要投入远方那纯寂长空,两边的春风人间、灯火重檐,也无人管,无人看,世上仿佛便只剩了行走二字,仿佛就此悠悠天尽头,冉冉物华休。
之惟却不知怎的,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寒,不由加快了脚步,却又被空旷的街道里唯一的自己的足音吓着,好象这一大声,前面那人便会像朵夜昙,一时开谢。方一迟疑,前方的君潋却忽然加快了脚步,还没等之惟反应过来,人便已消失在了某个拐角。
之惟急了,踢里趿拉的追上去,只见前方巷陌幽深,四方交错,正为难时,忽见不远处有一灯火闪烁,疾步奔上前去:原是一老头,摆着个面摊。
“孩子,要吃面吗?……哎呀,可惜刚卖完……明天再来吧。”那老头唠唠叨叨。
之惟哪里肯理会,借着那微弱的灯光,踮了足四下里张望,终于在右首的小巷深处找到了要寻的人——阡陌凝聚处的灯火只勉强照亮了四方一角,而那白影赫然在光明之外。
之惟悄悄走上去两步,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这可还是他笑容依依的先生?这可还是那清华优雅的谪仙?他怎能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无助,这样扶着墙根,呕吐个不停?只见一截臂膀从缺了一块的袖口里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几乎已抠进了墙里,竭力支撑着那精疲力竭的身躯不至在刹那间委顿,就像是一茎刚从淤泥里挣出的荷……于是,再不忍相看。
许多不敢猜、不愿想的事情,就在那一瞬图穷毕现,恨意与悔意纠缠着涌上心头,之惟跌跌撞撞的跑出巷子,将自己隐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在那厚实的树皮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先生……先生……
四下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就这样沉沉睡去,只有那卖面的老头还在忙活,似乎还在等待着最后的客人。
过了很久,才见君潋从那巷子里出来,微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雪,映着那样深敛的目,那样秀悒的眉。
之惟想走过去,终又不敢。
却见那一直忙碌的老头忽然抬起了头来,问君潋:“公子,要不要来点什么?”
君潋愣住,轻轻摇了摇头。
“快收摊了,其实也没剩下什么,就还有点热汤,公子就当帮个忙。”
君潋望着那老头热诚的笑容,微微勾了勾唇角:“可我没带钱。”钱都已给了那送他回城的山民作为答谢。
“没关系,反正也不值几个钱,总好过剩着浪费。”老头笑呵呵的回答。
于是,君潋便坐了下来。
“先擦擦手。”教孩子似的,老头递过一块不算干净的手巾,奇怪君潋竟听话的接过,仔细的擦拭,手上的血和泥于是都渗进了那手巾里,这让他在递回的时候抱歉的蹙了眉,而那老头却连一眼都没看。
“来尝尝。”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汤放在君潋面前,雾气氤氲中,之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浅尝了一口:“哎?怎的这样酸?”
“哦,放了点醋。”老头回答,仿佛此举极是自然。
“可这……”君潋皱了眉。

老头笑吟吟的:“这才解酒。”
君潋失笑,这才恍然老头竟将自己看成了醉酒的:的确,这样的失魂落魄,再加上一场剧吐,哪一点不像个醉鬼?
老头还在唠叨:“公子啊,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少喝就少喝点,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举杯销愁愁更愁?对,就是这句——喝了也没用不是?人生不如意事**,人不能太死心眼,得想得开……”
之惟看到君潋静静的听着,直到面前的汤已不再冒热气。然后他端起了那碗汤来,一饮而尽,等放下碗来的时候,一抹星辉已淡淡移照了他的脸,他对那老头笑了笑:“多谢。”
那老头笑眯眯的接过了碗来,放在清水里涮着,君潋看了那水一眼,便起身离去,这一次,他的步履已不是那么虚浮。
之惟等他走远了几步,才敢出来,只见那老头正看他:“孩子,那是你爹?”
之惟愣住。
那老头便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看你跟了这半天,还真是孝顺啊,赶快扶你爹回家去吧,他怕正需要你照顾呢。”
需要?两字撞进心坎,勇气燃上身来,之惟腾身飞奔起来,终于在君宅门口赶上了君潋,“先生!”他大声唤道。
那正在上台阶的人转过了身来:“世子?”惊愕的表情让他的脸色看来越发的清寒。
之惟不知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几步冲到了君潋前面的台阶上去,站得与他平齐,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生,今天的事,之惟请你不要再为了它们难过,之惟明白先生都是为了我,之惟来跟先生说谢谢,之惟会永远喜欢先生,永远!”
说着,眼上已是一层水雾,这让映在眼中的君潋的模样略有些模糊,只能见他微微动了眉峰,不知是否因感动,或者因烦恼:“世子,你……”
泪已夺眶:“先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总把我当小孩,是不是?”
流过脸颊:“还说不是?那你干吗还在笑?你的笑你当真以为没人能懂吗?我便懂,真的懂你……先生你为什么不信……你还笑,还笑!”
最后滴在地下:“你答应过等我长大!”
——等我长大保护你!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已被紧紧的揽进了怀里,那温暖如昔的怀抱,那沉静依旧的气息,仿佛历尽沧桑也无所更改,不平的、多思的只是他人愁肠——可他又为何在叹息?那一声声随风而去的轻叹竟像是褪色的华彩,斑驳而入风霜?还有那紧搂住他的手,为何初时温暖,转瞬冰凉?
于是,伸出手去反抱了他先生的脖颈,对方眼中有波澜暗涌,然后便将额头放在了他小小的肩膀,刹那间,心中升起朵火花,燃烧了良久良久……
“谢谢你,世子。”半晌,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低语,然后松开他站直,却没有马上看他,反自先去扣动了门环,不过一手仍放在他肩头。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出来应门的不止是门房福全,还有厨子刘贵,两个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脾性的下人都打着哈欠:“老爷,您可回来了——哎哟,还有世子爷!”
“怎么还没睡?”君潋奇怪,尤其是刘贵。
刘贵回答:“老爷,是兰王爷先前吩咐过,让小的今儿别忘了给您做碗寿面,可巧您一天都没在府里,小的思量着不能违了王爷的嘱咐,就在这儿等着了,幸好等到您了,现做还不晚。”
今天竟是先生的生辰!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在意,却惟有那远在天边的父王不曾忘记——心有灵犀,原来竟是这样的简单平凡。
“哦,对了,老爷。”福全也凑了过来,“这是王爷今儿个派人送来的,说是军情。”说着,递来一个盒子。
君潋急切的接过,打开,微蹙的眉头竟在开启的一瞬舒展开来,缓缓的,笑意浮动:“这人……”
之惟好奇的踮了足看,星光下只见一些黑糊糊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却见君潋翻了翻,手指在那上面停了一停,终于合上了盖子,忽然问:“世子,可想你父王?”
“想。”他点头。
君潋望着天边:“我也是。”
夜空星汉灿烂,之惟心头却闪过丝怅然,忽然想起先生曾给他讲过的青蚨的传说,传说里那追寻千里的青蚨之子,那生生不息的痴缠眷恋,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出神时,却不知君潋早已回过了头来看他,却又像从未注意过的笑:“世子,饿了吗?”然后便建议:“可愿委屈陪我吃碗面?”
之惟当然接受。
当晚,之惟便作了他先生“庆生宴”的唯一宾客,而那寿星却告罪先去沐浴——今日还本是旬假,又称沐休——于是,便只得百无聊赖的坐在厅中枯等,终于忍不住吃掉了自己的那碗面,又呆呆的注视着对面的一碗在空位上渐渐冷却。
好半天,才见那寿星出来,流水长发,洁净白衫,颈后几处淤青,掩在发中也看不出来,含笑在他面前坐了,端起那碗已凉了的寿面。
之惟本以为便能如此平静的度一整夜,但母妃的不请自来让他的心情迅速下沉。
因是深夜,兰王妃轻车减从,但驾临这小小宅第,排场仍是不小。她是来寻之惟的——因怕王府里担心,君潋已派人通报了去——明暗不定的星辉灯光,让她温柔的脸庞竟有些阴晴圆缺。
她问之惟何故逃学,何故深夜不归。而之惟却想问她,问韩家包括她在内,对先生做了什么。
于是有声的和无声的责问很快演进为对峙,双方的面孔都在这沉默中悄悄苍白,眉宇间已有什么在水落石现。半晌,兰王妃才在贴身侍女的劝说下凝住了情绪,语调端静却已温柔不再:“惟儿,你不要让母妃失望。”
“……”之惟看她,沉默。
“快跟母妃回去。”
“……”仍看她。
“好,很好!儿大不由娘了是不是?你跪下!”
之惟便扑通一声跪了,仍扬着脸,继续看她。
兰王妃闭了眼,长睫不住的在颤:“传家法来!”
一看这个架势,之惟也索性把眼一闭。
却听有人淡淡的出了声:“王妃,请稍等,这里是微臣的家。”
兰王妃睁了眼,望向说话那人:“君大人?”
君潋一揖:“王妃请息怒,弟子之错在于师,若论世子今日之过,首当责罚的应当是我这个先生。”
兰王妃咬了贝齿:“哦?”
君潋只当不见,垂睑又道:“微臣斗胆,请王妃移步堂内,容微臣当面告罪。”
兰王妃看了他眼,眸光微动,面上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端静:“君大人言重了。”接着微微一笑,却是:“那便烦劳大人引路吧。”
于是,二人便从院中灯火通明处远去,也走出了之惟的视线。
“世子爷,您先起来吧。”待见王妃已入屋内,有侍从悄悄对之惟说。
“我不!”之惟摇了摇头,坚定的语调让那侍从听得心头一跳,偷望了眼这方满十岁的孩子,这才发觉那双清澈的眸中已有什么牢牢的生了根。
兰王妃还从未这样近切的凝视过这个与她注定相持半生的人,虽然她曾远远的望过那人多次,望他白影纠缠;虽然她更曾在心里想过那人多次,想他媚笑惑人,却也从没想到此刻这般咫尺,溶溶光,疏疏影,墨发流泻白衣,那人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自然,和美。
他此刻的神色也不再是方才当众请罪时的低眉顺眼,在请她落座以后,他只是坦然立于一旁,任由冷清的风穿堂而过,摇曳了烛光。
于是她便抢在他先开了口,居高临下:“君大人,今天的事,还望你给本宫一个解释:你究竟将之惟带到哪里去了?”
君潋笑了笑:“不正是王妃想引微臣前去的地方?”
“什么?”兰王妃一惊,抬眼望那回话的人,望见那深敛眸光里隐藏着她从未想到的敏锐。
“王妃,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君潋仍是微笑着,“您是聪明人,但微臣也不傻。”
兰王妃尽量让自己能维持着依旧端庄的坐姿,脸色却已在悄悄的变化。
君潋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王妃,您无须在意,不管您做过什么,反正微臣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微臣将心比心,决无怨恨。”
她才不信,兰王妃心底冷笑,若是不恨,此刻抖落过往不是要挟示威,又能是何用意?
“过去的都已过去,这些话本也是多说无益,微臣今日提及并无他求,只望替世子求个情,也给王妃提个醒。”
“提醒什么?”
“恕我直言,王妃膝下只有世子,怕也惟有世子。”他站得很直。
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可又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局面?焚心的火燃了起来,兰王妃却比方才坐得更端。只听那人继续道:“还请王妃顾念将来,三思而后行,善待世子,也善待自身。”说着,他顿了顿,清雅的声音似叹似笑,“无情莫过帝王家,这里头的人,不能奢求太多。”
温和一语却如利刃,兰王妃自觉仍是端方而坐,却不知身体早已颤如秋叶:什么叫不能奢求?是说她求也求不得吗?这个人,居然敢来“提醒”于她?要提醒她什么,提醒她冠绝群芳,机关算尽,却终输在了一个……男人……手上?“什么叫奢求?”喉咙里什么似血似气,她扬起了脸,盯着那双眼,“本宫倒要请问大人:难道本宫要爱,是错了吗?”
只见那微笑的眸子里泛起淡淡一层薄光:“那么微臣也请问王妃:难道微臣要活,就错了吗?”
心如巨石投入,兰王妃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了身来,左右挣不脱那薄云淡雾的目光笼罩:“君大人此言好令人费解,好像是说谁不能容大人于世似的。大人莫非是以屈原自况,以己独清不成?”看不下那眼眸明明了然却波平浪静:“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白璧无暇?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的十三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妃难道也信外面的宵小流言?”他并没有辩解的样子,虽然明知传言是多么的不堪。
“那照大人想,本宫该信谁?”
“这句话也曾有人问过微臣。”君潋停了停,“那晚他因事迟疑,来找微臣商量。微臣便回答他:信亲。他于是又问:若是至亲也未必能信呢?我便道:信心。他就又问我:若是心将不存呢?世上岂非将无人信他?我说:心都不在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他便笑:话虽如此,却总还是有些不甘。我说:但求问心无愧。他终于又笑,说他已作了决定,既担得生前事,又何忌身后名。”
“你……你是在说……”兰王妃猛然明白了什么,盯着他。
君潋依旧静静的道:“他后来又问我是否也有姐妹。我说有个小妹,从小视若珍宝。他点了点头,说道难怪,他说他也只一个妹妹。还说虽说众弟兄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可在妹妹眼中他也如长兄一样,是名顶天立地英雄。而作兄长的,即使要牺牲一切,也总是希望妹子能一生幸福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兰王妃已别转了身去,烛光照着她的背影,淌下烛泪两行,恍惚能听见她一声轻唤:“十三哥……”
君潋看着她,一抹复杂的神色闪过眉梢,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夜半离家,自以为无人知晓,却在后门口碰到小妹,咬着唇,看他。好说歹说才总算将她劝了回去,说好同时转身,背道而去,走了两步,他却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来,却见那小小身影也正立在两步之外,紫藤架下,眷恋凝华……
就这样想着想着,有很多的话,直接的,曲折的,忽然都已不想再提。
“即使这样,我仍不会原谅你。”良久以后,恢复了镇定的兰王妃道,但语气已大不如前强硬。
君潋笑了笑,无语。
之惟不知君潋和兰王妃究竟在屋中说了些什么,只见不多时,二人出来的时候,神色如常,君潋仍是那般毫无失礼的连连作揖,告罪自己的管束不严,兰王妃也还是那样端庄的推辞继而接受,只是水眸在回望那双澄然墨瞳的时候,有着一丝丝的乱。
之惟仍是倔强的跪在地上,不管冷硬的地面冰冻了双膝。
兰王妃走上前去,似是想抱抱他,但又终究忍住,也许是因以她的身份已经不得再次的顶撞,于是道了句:“那你今晚便先宿在这里吧,好好听先生教诲,明天母妃派人来接你入宫进学。”就出了门。
井然的,灯火和脚步也随着她渐渐走远,四方小院里只余夜幕阑珊。
君潋走了过来:“起来吧,世子。”
之惟却摇头,看定他:“先生,你和母妃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教不严,师之惰。”
“你骗我!”他不爱看这样糊弄的笑,他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他分得清爱恨,他不要他的先生再为他妥协,他不要他再受任何的委屈!
“骗你?”夜风穿院而过,拂动那人发丝迷惘,“那你说王妃与我说了什么?”
他明知道他怎能说?他怎忍心揭他的伤疤?之惟忿忿的低下头去,君潋却扶住他肩膀,逼他抬起头来,道:“世子,不论王妃和我说过什么,这都与你无关。你只须记住:王妃她也是同你父王,同我一样,疼你的人。”
“可是先生……”孩子的眼里仍泛着泪光,扑进面前人怀里,紧紧的将他抱住,忽然发现他的先生竟是那样的瘦——是月余的休息从未补偿他的清减,还是有更多的风雨磨蚀了他的骨骼?
却听那人淡定一笑:“世子啊,你一生之中可能不止我这一位先生,可你却只有王妃这一位母亲。”
一句话,便烙了一生。直到多年以后,之惟还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一句话来,想起这一句话所挽回和维系的他这一生最后的亲情。
后来,他终于肯随着君潋站起,跟着他来到芙蓉池边,看见月下静敛的碧波中点点新绿色的光影,大约一池萍碎——春色三分,本就是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君潋倚栏而坐,之惟枕在他的膝头,看他吹笛。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已经从未听过那些曲调;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看见彼此的发上已经有着点点露水凝华;
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望见了天空中泛白的曙光,近近的晨曦怡和,远远的日上喧嚣……
之惟甚至以为他会一直一直的再吹下去,吹到天荒地老,但他却最终放下了笛子,道:“世子,该入宫了。”然后,微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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