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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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伏榻睡去的身影,他欲起身,却不料衣角被人压住,一时动弹不得。汉时哀帝断袖,难不成今日君潋割袍?他暗自一笑,伸手至那人掖下,还没使力,那人已皱眉转过身去,他趁机抽出被他压住的衣角。
走至光亮处一照,官服总还算完整,就是免不了几道皱痕,不由又看向榻上人影:酒酣沉睡,可还记得自己方才曾怎样狂乱?又还记得他方才几语几言?
笑叹。
君潋转至屏风之后,褪下身上红衣,灯光透屏而过,在绯红上淡淡晕开,他伸手抚过,不禁又是一哂:昊,你道你不喜这身赤罗裳,我却要对它道声谢--如不是它,潋安能入选这编修列,安能与你共浮沉?
可是这话,刚才我却没说出来。
刚才,有些话我仍是压在了腹中:有的相信你也清楚,有的则是我不愿。
就如我道我愿留下修编史书,我却没道我愿以我身为质换你纵横疆场一马平川;就如我道我与你纠缠十载无怨无悔,我却没道我其实也恨自己--以我山中心情,累你辇下人生;就如我道我要以史卷伴你偕老,我却没道我不敢不恐我身只怕不能共你白头。
此言种种,未能尽诉,是我不敢、不甘,我亦望这些都是自己书生意气自伤自苦--你既从不肯放弃,我又怎可先言却步?!
只是,只是怎奈那世事翻覆--
只是,只是奈何我这官衣如血;只是,只是奈何你那仆仆征途……
掷下绯衣,走至书案之前,虽见那人翻身向里仍是酣眠,却还是取了笔墨绕至屏后。研磨,提笔,再望眼屏外,只见风拍小帘灯晕舞:昊,潋本无意作此小儿女情态,但今日见你冷清独醉对闲影,却又不得不提笔一书……
龙飞凤舞时早忘了身上寒冷,不知不觉中已至“……纸短情长,再祈珍重!”处,落下最后一笔,方觉有几分寒意。拢了拢领口,收好了刚刚写就之物,倒也无甚睡意,他索性披上件家常白袍,踱到书案边坐了,拾了本书随手翻着,也不知看进去了什么,只听得床上那人呼吸均匀,窗外偶尔两声毕剥--想必是哪茎寒枝不胜雪衣,竟自折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迷迷糊糊的伏在案上睡着,等再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件狐裘,直觉向床榻那头看去,却见上面已空。回眸,冬夜犹长,烛火仍亮,低首看见自己肘下压着的那页书本,竟是:“……芙蓉帐暖度**……”不由脸一热:也不知那人看到没有?
起身推门而出,果见那人正立院中,皓月在空,玄衣似梦,回首递他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脸更热,下了台阶,却又愣在了雪地之中--
兰王竟在他面前直直的仰倒在雪中,一个大大的“大”字顿时嵌满他整个视线,朗朗的声音同时充斥他耳:“潋,人都道天圆地方--你说是不是这样,就能看到天下一切了--要是上面这天、身下这地全都是我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就再不会有看不到的地方?”
待君潋走到近前,他看着他,笑:“是不是这样,你就再不会受伤?”
他蹲下身,也笑:“酒还没醒?”
他伸手缠绕他一绺垂发:“但愿长醉。”
月照无语,雪落无声。
此地无梅,却有暗香飘洒天地;此时无酒,却愿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笑靥如花,花似梦,君潋倾身一笑:“当真是醉得狠了。”
流水在眼,明月身前,兰王迎身而拥:“潋,你就是我的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耳垂已为人唇齿包绕,细细的啃噬骚扰。兰王早按耐不住低喘一声,一手箍牢了那始作俑者身躯,一手则向那人衣襟中探去:里衣丝滑若水,婉转流波于那如玉肤上,他指随波逐流,将波底雪肌盈盈握于股掌。肌下是根根傲骨,再则骨肉均匀也埋不住的竹节清瘦,掩在“雪”下陷在掌中,连着他的心凉,不由更加纵情爱抚,愿五指山化作了火焰山、心头爱燃成了柴薪火,顷刻能暖遍那一体白璧。
晕红光泽浮上,从衣下躯体直到裸露颈项,情难自禁处君潋眸光若水,坠了一天的星芒--难怪当空深沉如幕,兀自只剩得一盏月光--因哪及得上这般柔情万种,这般璀璨明亮?唇瓣从那人耳垂一路而下,反扑那矫健胸膛,恰在这时被人挑至情动,他低笑一句,忍不住于那锁骨突兀处用力一咬,惹得彼此一阵颤栗,电闪雷击!
心跳顿时你慌我急,惊动无垠的雪地,那一瞬四散乍开的雪沫中,是谁的流泉奔涌,谁的绿云纠葛?黑云翻卷,玉山倾倒,狐裘上的肌肤透露出胜雪的色泽,却点燃了此夜最炽烈的火。贴得不能再紧的身躯只恨哪怕一衣一带的束缚,哪怕一丝一缕也如同那些捆得生疼的命运绳索。
挣脱!挣脱!
急急的撕扯,忘情的陷落……
“潋--”情浓处,他忽于蒸散的体温中低唤。
人不应,只有肌肤如火。
他强迫自己从那沸腾中微抬起身体:“兰卿--”
“恩?”终于有了应声,君潋眯了双眼不解的看他。
他望着身下:黑发散满白裘,如吟如咏,如歌如诵,似半编青简中流落的一曲残歌,若万卷诗篇里渲染的一笔浓墨,点点雪屑还凝在那发稍,晶莹却冰冷,美到让人怆痛。不由抚上那削尖的下巴:“潋,这样不行……”
却不料--半截子的言语那人莫非不懂?还没等他说完,耳边已响起吃吃的笑声,带着热浪的笑花绽放他颈边:“那这样,行么?”一倾身,已是一树梨花压倒众生。
他忙摇头:“这样,更不行!”
“怎样都不行,你还想怎的?”
“无赖!我是怕你在雪地里受凉。”
“你不正好做个垫底?”
“想得美!”
“呵,你……”轻呼中,身子已腾空而起,脱离那一地雪泥,狐裘从紧箍的臂弯中滑脱,坠落在地上的华丽玄衣……
浮华尽褪,芙蓉帐里。
雪水溶成汗水,汗水淹没身躯,身躯已在了云际……
紧拥交缠包裹,辗转吞噬吟哦。
颠峰中,每一个毛孔都在呻吟,都在呐喊,又都在幸福,如同方才抵死缠绵的诗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的爱人啊,你可知?我情愿,就此死去……
先生啊,你知道吗?有时我好想就这样一辈子看着你--不管用什么方式。
对于之惟来说:一切,仿佛都是从那个雪满枝梢的午后开始。
那日他下学下得早,溜达着不觉又来到了那小院。忆起昨夜的苦候和告别,心中还有几分恍惚--为着越来越不了解的自己,不由下了马,走进去。
午后的暖阳照着雪白的大地,他走到那卧室门口,回望庭中浅淡却又清晰的足迹迤俪,不知怎的,忽就多了几分欲说还休意,本要敲门的手便放了下来。房中传出低低的人声,他心念一动,便闪到了半敞的窗边。
屋内不比屋外,阳光为窗棂阻隔屏风抵挡,疏疏落落,成条条丝缕。目光随着阳光,如画笔,细细将沉睡那人轮廓勾勒:一汪浓墨泼出黑发覆背,却难掩数条突兀印记割破经纬--是去年狱中那莲的清、兰的傲,也是伤痕再难抹去;然后是入鬓的两条长翎,曾几何时竟要换了淡墨来勾?犹记乍见的惊艳--那清水容颜上最明快的两笔,是怎的就这样褪成了倦意?心头一悸。刻意匆匆掠过仍闭的双眸,只两笔浓墨,点那长睫低垂;继续,继续往下,呵,忍不住挑了唇角--鼻头竟是红红的呢,可爱得教人真想啄下--可莫非,莫非即使在他怀中,他也仍是觉得冷的?
兰王倚枕凝望,微笑就这样忽然隐去,忙伸手将被子拉上,犹豫着,还是干脆将人整个抱入怀中。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哼了声,索性将头也埋进了被里。
“潋,好好睡!”他又好气又好笑,拉开被子,露出那仍是粉红的鼻尖,忍不住的还是啄了上去,接下来便是唇、下巴……有什么,又在血液中悄悄燃起。
“兰卿……”呢喃冲口而出,他这才省来,忙离开那诱人唇线,有些底虚的看向被中人,却没料他竟全无反应--他竟累成这个样子--想到昨夜旖旎,顶峰的快乐却也摆脱不了丝丝渗入的苦涩。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如此辛苦。”松了抱,放他安睡,兰王脸有点红,声有点小,“许是从来都是我不好吧。”停顿,声也变得更小:“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爱你。”
四周是那样的静,静得听得到雪落红尘的清音,之惟听到自己的一根心弦随着这入耳一语轻轻一震,又猛的缩紧。房中再响起的却是两声轻咳,然后便听见人翻身下床的声音,光脚踩过地面行来的声音,再然后便是关窗的声音,他忙一蹲身,庆幸自己躲得够快。
其实非是他快,而是兰王心不在焉,否则以他武功修为怎会未觉窗外一直有人?他本就担心那人弱不禁风,听到他几声咳嗽,便忙着去关窗--无措慌张--只知道:一点一滴,都不敢放,不敢放。
“昊……”忽听得背后呢喃。
他忙回首:“醒了?”
君潋笑了笑,想抬手,却是无力,只得道:“你快上来。”
兰王挑起一眉。
君潋怎会不知他那点暧昧心思,白他一眼,正想转身继续睡,可瞥见他的赤脚,还是--“不上来,便穿鞋子去。”
兰王心里一暖,当下便笑着扑上床去:“还是上来的好。”
“凉!”他哪有力道推开他的毛手毛脚,只能徒劳的偏偏身子,却反被人搂得更紧。
“那本王给你暖和暖和!”兰王嬉笑着胡搅蛮缠,瞥见那人欲起难起模样,已是痴了。
“别动!别再动了!”还未复原的身体哪堪再这般挑逗,君潋只觉身子外面裹了片火,里面却虚得似冰,连连抗议无效,只得假咳起来:“咳!”
兰王果然回望:“怎么了?”
他瞪他,故意不理,只咳。
兰王忙停了动作:“是哪儿难受?”说着便伸出手来,抚上那人胸膛,却被轻轻摁住。使诈的人脸上的笑却是真的,淡淡一抹忧色如水荡漾。他恍然,本想的回敬脱口便成了:“这里?”
真心在那手心里,君潋望着他,没答。
他便有些得逞的笑了,笑得脸开始越来越红,眼眶也越来越热,一直笑得将脸整个埋在了那人的肩窝里。
君潋的脸就也红了,半晌才低声道:“这次分别不比寻常,我不能相随,终是有些不放心。以前我虽不通战事,但好歹还能与你做个参考,这次就只能全靠你一人了。”
兰王听出了他话中的沉吟。
“王爷久经沙场,胸中自有丘壑,本也不需我来操这份闲心,可君潋肚里还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你说。”
“我心想:圣人都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王爷虽说是领军上将,但沙场变化毕竟难测,且此次征战事关三国四方,其间错综复杂只怕都非一人所能定夺。”顿了顿,“朝里的意见,要听,却又不能全听--毕竟隔得太远,军情能变,国是能变,利益,则更是拴不牢靠不住的……”
兰王偏开头去,和他同枕一枕,两人的发纠葛了一枕,乌云混沌,眼睛却都是雪亮的。
“而于军中的意见,众兵将都已追随王爷多年,王爷使惯了见熟了,他们武人想法,多半都能耿直上禀,即使不说,相信只要王爷肯留意也定是能看得出来的--你莫嫌我罗嗦,我意只望王爷能比以往更加重视他们,更多体会他们的心思。”他说得很慢,“将受命于君,合军聚合--即使皆若王爷手足,将,也毕竟是国之将,兵,也终究是国之兵,为将者使之用之,与之成为一体结为一盟,说到底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利益共通,若离了这个……”
兰王转眼,与他脸贴着脸,笑:“你对我的治军之道就这样没信心?”
他垂了睫:“人心叵测。”
所以,这世上,我只相信你。抬起他下颌,将话放在眼里,回应的瞳心幽幽闪烁--他所熟悉的迷恋的光华,实在是太美,美到有些虚幻,有些疑惑:这份美好,人间当真留得住,用孤注一掷全心全意,权力兵威,还是家国?
“我自有分寸。”靠得太近,只恐心思掩都掩不住,他于是选择坦白,“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你也听我一言: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捏捏他鼻尖:“傻子,你这般患得患失的干什么?世上有几件事是没风险的?!可若不迈出第一步去,便永远不会有结果!”
最爱叫他傻子,谁才真傻?无力抗拒的君潋哀又复笑:罢罢,世上又有几人不是只为了一点希望活着?
“潋?”
“恩?”他转脸。
兰王照着那唇便是一记:“相信我!”
他不言。
他便伸手,拿过他一绺发丝,又拉过自己的一束来。
结发。
这回可信了?他以发丝死结相询。
他微微一怔,然后用尽全气,以倾身一拥作答。
正自醉倒花间,却听门外来报,道冯啸将军求见王爷。
兰王恼:“这时候?!”
君潋抬眼:“是王爷自己要见他的吧?”
“啊,的确本是叫他去王府的!”兰王一拍脑袋,“可他怎找到这里来了?”
“出征在即,有几人能像你似的……”君潋没好意思将话说下去,只道,“快穿衣服去!”
“哼!”
“才说要听我的……”
兰王虽不情愿,终还是向门外喊了声:“叫他在院里等着!”,说完便要下床,头上却忽一痛,这才想起二人的发还缠在一处。
君潋便笑了:“要你那盖世武功是作什么用的?”
兰王恍然,以掌为刀,发结落下。
一只纤长的手拾起,紧握,手的主人道:“你去吧,顺带先把我的笛子拿过来……还有……衣服。”
他依言照办,回来对上他笑意春风的眉眼:“等着。”
于是,一直未走的之惟终于又能听见里面的声响:先是父王“呵呵”的笑声,然后是门开的声音。
“王爷。”
兰王走向冯啸:“不必多礼。你当知本王是为何叫你来。”
冯啸没答。
兰王的眼深黑如墨,只道:“你这城防总领当了有年头了吧?”
“禀王爷,已有两年。”
“是啊,两年了。这两年你干很不错。”兰王点点头,“虽没再跟着我出征,但守在这京师弹丸之地,却也没埋没了你的才华。”
“谢王爷褒奖,末将惭愧。末将其实仍愿追随王爷拓边放马、保家卫国!”
“唉,护卫京师难道就不是保家卫国了?这一座孤城之中,有多少我们最珍视的人啊。”许是面对心腹的缘故,兰王居然回眸望向身后的房屋,笑了笑,方漫漫说道,“我知你是虎将,怎甘束缚在这城墙之内?况这些年你兢兢业业使京城安定百姓安居,却也一直未得封赏,还是个总领不说,行事上也还有人时时打压掣肘--这些,都是有的吧?你不要否认:你心中就没为这个怨过我?”
“王爷……”
“怨也是常情,本王也是带兵的人,况你一直是我的左右手,你我推心置腹,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兰王笑笑,神情悠远,“鸿鹄之志,将帅之才,岂是甘心就这样被埋没的?谁都一样啊……”
尾音听来竟有几分黯然,教偷聆的和明听的心都一震,冯啸暗地里握了拳,却只又是一声:“王爷……”似有话要说,但又不肯开口。
兰王正奇他神色,却忽然听得屋后似有响动,不由喝道:“谁?”
之惟只得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兰王恍然冯啸的吞吞吐吐。
之惟听在耳中,只觉父王这一声呵斥好凶,就仿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认他这个儿子。于是低了头,不言语。
“鬼鬼祟祟,岂是兰王世子作风!”
之惟记忆中,父王还从不曾如此严厉。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今日下学怎这样早?还不回去温书?怎么越大反越没规矩了?!”
干吗说得这样急这样快?!之惟咬着下唇想:就像在掩饰什么似的……心底里忽然像打翻了砚台,墨汁一点一点的浸染开去。
正在这时,只听背后一声轻响,有人低声咳嗽了声,道:“世子来了啊,微臣已等你许久。”
“先生!”他忙回身。
流泉披散,单衣清寒,一手扶门,一手揪着领口的人微笑着:“世子请进,书温了吗?微臣可要检查你的功课了。”
“是,先生。”他忙走进房里,熏暖的气息刹时扑面,弄得颊上眼中都一阵灼热。
“世子,坐吧。”他的先生指指屋中他常坐的椅子。
他坐下,却见君潋仍站着,目光时不时飘向凌乱的床铺,微红了脸:“世子,请稍候,待我……”
他偏开眸:“先生还是回去躺着吧,天冷。”
君潋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背靠着犹温的被褥,坐在床沿。
“世子……”
“先生……”
竟同时开口,不由都笑,之惟就道:“还是先生先说吧。”
其实他也未想好说辞,垂首,正瞥见床上的发结,想了想才终于出言:“王爷就要出征了,世子知道吗?”
之惟恍悟这便是父王与冯啸刚要掩饰的,大约是甚至关乎家国天下的隐秘,然而却被他的先生就这样说了出来,眼中的热忽就变了酸,忙别过头去。
君潋似见了,又似没见,只淡淡又道:“此事之所以还不能公布,乃是因为这回出兵的原因有些不大好出口。”
“究竟什么原因?”他让自己追着他的思路走,努力摆脱方才某些困扰。
“是忠略将军有负圣恩,已为乌桓所败,若再不出兵救援,战火就要蔓延到轩龙来了。”
“还没出正月就逢这样的惨败,教朝廷的颜面何存?”激愤的语调中,少年抬起眼来,水雾已散,目光清透,想来已学会了如何用面上的尖锐将心底的小刺包埋。
君潋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他的眸子很定也很亮:“何止是脸面,更是安危!所以,上头即使再有怎样的打算,也还是要派王爷出兵了--无论怎样,都到时候了。”说着说着,一抹笑花忽然就浮了出来,大约连他自己也未曾省得。
却看愣了之惟,教他半晌才又能对话,也教他半生才真正懂得。他记得那时自己忙问:“那先生,父王会怎样做呢?”
他会怎样?一时倒被问愣了。君潋拾起床面上的发结,放在掌心: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
旋涡样的形状,是挣扎不出,还是根本就不愿挣扎?
即使明知结得再紧,断发也还是,断发。
可又为何?
为何还是,想陪那人说着--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于是之惟便见他的先生目光停驻了良久,仿佛是在看那团发丝,又更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掌,半晌却只道:“世子这几年也已读了不少兵书,你自己怎么看呢?”
少年沉吟了下:“那要先看杨开是怎样败的。”眼波澄澈,直看向对面的眸子。
君潋赞赏一笑:“据报是由于他擅离朔方,乌桓军趁虚攻击,他急忙回救,却为敌兵阻于隘谷,敌方以逸待劳,我方兵疲马乏,自然落得大败。只幸得乌桓人兵法不精,不然若也如你父王当年样以火攻之,他哪还能有命逃回来?”
“他为何擅离职守?朔方乃我要塞,他怎能轻忽?”他不解。
“朔方是不能轻忽,可开疆辟土的大功更不可轻忽啊。”他笑。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
“乌桓国都--戎京。”
“什么?那怎够得着?”
“世子有所不知,乌桓游牧建国,并不似我国般城池连绵:两国边境上的长城后面便是广袤的荒野,几道防线之后,再不远便是国都了,如此都城,倒像是我国的边塞孤城一般。其余城镇也多是依顺水源而建,因此相距甚远。城池稀疏、国土开阔,这才有了战场让它新王叔侄二人反复争夺,也正是因了如此地形,才成就了今日的形势:那乌骨那言虽有西羌背后支持,但新王据守国都,与他牢牢对峙。乌骨那言现在看来虽处强势,却一日攻不下都城就一日称不得正统,一日算不得胜利。”
之惟明白了几分,不由嗤笑:“他们乌桓自家混战都夺不下来,那杨开又是仗了什么势,敢去进攻人家都城?”
“本不是要去攻,而是该去救的。”却不料君潋微笑。
“噶?”
他示意他莫急,一一解释:“乌骨那言依仗强援,前些日子终于打到了戎京附近,与乌骨怀金在翰海中展开决战。而那乌骨怀金又已数次遣使求援,我朝廷于是驻兵朔方,正是暗作了襄助于他的部署。”
“原来朝廷是打算助那新王的呀。”他若有所悟。
“世子怎么看呢?”
之惟看着他,字字斟酌道:“朝廷这样做自然是对的:乌桓虽说向来反复无常,但乌骨怀金毕竟是正统新王,他若与我结下友好之盟,自然要比作乱者算数。况此次混战还有西羌插手其内,无论如何,我国也不能真教这个头号劲敌讨了便宜去。乌桓虽也是虎狼之国,但经过这一番争斗,国力想必要好一阵子才能复原,一时之间也就不会再挑衅我国。如此选择,三国鼎足之势顿成,想必就能和平一段时间了吧。”
“世子所言极是。”他点头,却不料,不过一句肯定,对面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腰也挺直了几分,让人忽然想起家塾院里栽的一棵梧桐,他进学的一年种下的,一直以为司空见惯,直到某天他要离家而去,才蓦然发现:那熟视无睹的苍翠竟不知在何时,已能铺满了他仰首所及的成片天空……
望着对面注视的双眸,忽然春寒顿减,君潋星眸闪耀,不由笑得坦率:“不然皇上也不会竟派了杨开前去,难道还真是指望他去临阵决断不成?”
先前许多疑问如此便豁然开朗,之惟感慨道:“原来,朝廷并非只是观望,而是什么都已决定好了呀!”只觉朝政纠葛当真繁复,难怪人都说圣心难测,不由又想起了父王方才的语气来--那般冰冷入髓--幸好还有眼前笑如春风,温暖此后严冬。想着,他站起了身来,青春昂藏好不玉树临风,于人面前朗声言道:“如此方略既定,这仗还有什么难打的?只要我军挥师北上便是了:他乌桓两军旗鼓相当,我军襄助哪方不是瞬时就能压倒另方倾覆局势?即使让我去指挥也定能获胜,这败军之耻竟是怎样来的?!”
“哦?”他不动声色,反问,“若真由世子你来发兵,你就能如此大胆立时北上,难道就不担心西羌也会同时增兵干预吗?”
他迟疑了下,却不肯示弱,思索片刻,回道:“我看西羌不会:一方面这颠覆他国正统之事毕竟不义,非但要惹得乌桓国人反感,更会激起它自己辖下其他部落非议--不然它何不从开始便明着出手,而要这般缩头缩脑费心吃力?恩……另一方面,我瞧着西羌它国力毕竟空虚,只敢讨讨便宜,才不会真为乌桓与我国对上,况且两国之间毕竟还有句和平承诺牵制着呢--我说得对吗,先生?”
“对!”君潋仰首相望,眼中不掩光华明灭。
之惟已很久没见他如此微笑--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眉眼盈盈处让人恨不能点滴收藏就此沉溺,于是,方才还慷慨陈辞的刹那就哑了声。
如果身上还多一丝力气,他必会站起,轻拍那少年肩头,然而此时他却只能如此坐着,看着,看那清湛的眸子渐渐变得更深,也更远,任喜悦和感怀同时蔓延上心去,却不知自己这半倚半靠慵倦神色已能醉了人一时,更烙了人一生。
片刻沉默中,之惟只感脸上又在发涨,忙发问道:“先生,可有点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国既早已定了襄助乌骨怀金,却又为何一直拖着不出兵呢?“
“这是个时机问题。”他回过神来,从容道,“就好比是两只老虎相斗,总要等它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猎人才出手。国事也是一个道理。世子想:我国刚派兵进驻朔方之时,乌桓交战双方士气皆在顶峰,我国若是那时便贸然出兵,岂不恰恰是迎其锋芒,等若是代替了乌骨怀金去挨乌骨那言迎头痛击?我军损失必然巨大,这样一来,打虎的反被虎噬,那乌骨怀金倒成了坐收渔利之人,到那时我军非但成不了猎人,只怕反而要听凭他这只老虎指挥了。”
“原来……”之惟恍然,想想忙又道,“所以,我军才要等着乌骨怀金拼得只剩下戎京孤城一座了以后才发兵,就是要等他没了指望,只能全听咱们摆布。”
“没有指望?”君潋笑笑摇头,“世子这话却不全对:他没指望,是对自己没指望,对我轩龙,却偏要他满怀指望呢!”
“这……?”
“若微臣猜得不错,我国在派兵之前定是已与他定了盟约答应助他平叛的。乌骨怀金正是有了这个指望,才敢与他王叔硬拼到底--戎京,一座孤城,如此凋零时节,竟就仗着它支撑整个战局……”他似乎低叹了一声,眸光若水,涟漪转瞬而逝,淡淡又道,“现在他终于熬成了强弩之末,我国恰在这时发兵救助,他必言听计从依附于我,如此,两军合力,定能大破那同样精疲力竭的乌骨那言。如此才是万全。”
之惟听得连连点头,却又复疑惑:“照这样看来,杨开出兵的时机也没错啊,可他为何还是败了呢?”
“时机虽对,他事却干错了。”君潋抬眼,却不望他,“世子忘了:朝廷是要他去救援,而他反去攻城!”眸光一闪,似要透过窗纱望外,可终还是回转了来,轻叹:“如此,岂有不败之理?”
之惟却有不同见解:“我看倒也未必--先生方才不是也说乌桓双方乃是两败俱伤吗?既然如此,那帮哪一边,胜算不也差不多吗?”
“不,世子错了。杨开之败表面看来是败于战事,其实却在于他--”君潋吐出几个字来,“逆天而行。”
窗外忽来劈啪一响--寒茎摧折之声恰与这四字同时入耳,教人不知为何心头突的一跳,之惟不由走近两步,只见君潋又垂了睑看向手中物事,面上表情于片羽吉光中影影绰绰,竟有几分模糊。“先生?”他蹲下身,举眸相望,“何谓逆天?”
君潋握了下手中发结,又放开:“逆天便是不顺理成章,不应和王道,是争,是图,是染指,是贪念,是……失道寡助。”
“先生?”闻言,他竟心中一凛。
君潋回眸望他,已作了浅浅一笑:“诚者,天之道也。人无信则失朋,何况国家?这次我国已与乌骨怀金有言在先,怎可临时起意背弃盟约,落井下石染指其都?这岂有不败之理?”轻叹了一声,又道:“可怜那杨开大约本还想做一围魏救赵之计,却没料反被别人以此计将了一军。”
之惟怎样伶俐,一语入耳已领悟了七分:“先生是说:杨开去攻打戎京乃是为了引乌骨怀金掉头回援?这岂不是说,杨开是要去助乌桓叛军了?”
“不错,杨忠略此举正是此意。乌桓两军混战,乌骨怀金之所以敢排出背倚戎京的阵势,便是依仗了与我国之盟,认定他背后安全无虞。而今杨开却带兵突袭,不若是从背后给了他一重击,他若回援则将以背面叛军,若不回援则等于将国都拱手让人。无论怎样,他都定处败局。于兵法上,杨开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若真如此,总也是灭了乌桓一方兵马,也未必便是坏事。”想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
君潋看着他:“哦?世子觉得这是好事?”
那眼波清明如镜,似笑非笑中似能映鉴万般心情,他哪里敢瞒,只能实话实说:“这样做虽非正道,但我军却毕竟占了人都城,也就占了主动,想那乌骨那言若要登位也总是要将国都要回来的吧,到那时,我国便可漫天要价……”说着说着,声却小了下去,他自失的一笑:“呵,学生这想法是不是天真了些?”
君潋却没笑:“若是战局当真按此发展,世子之言倒也可行,只可惜这招围魏救赵,用成了的不是我军却是乌骨怀金:他料到了杨开意图,反用其人之道,不惜冒险分兵袭击朔方,终还制其人之身。”
之惟不由摇头叹息:“果然是天命不可违啊,只恨那杨开贪功,吃败仗不算,还累我轩龙一国都背上反复之名……”心头电光火石一闪,他抬起眼来:“可乌骨怀金又是怎样料到他意图的呢?照理说,他应一直于两国盟约深信不疑啊,先生?”
“大约是他先得了消息吧。”君潋略皱了眉,顿了一下,方道,“三国四方,间必横行,风声走漏也属寻常。”
之惟心中不置可否,下意识的应了声,又问:“那乌骨那言那边也应该是得到些军情的吧,可为何他明知杨开是去助他,却袖手旁观呢?”
君潋并没立即作答。
他便又问:“先生?”
君潋转眸,顺手拨开学生额前覆眼的几缕垂发,之惟只觉沁凉指尖滑过,如同一阵清风,眼前顿觉明亮开朗,端看那人淡静容色,如沐三月春光。只听他说道:“只因他也跟他侄子一样听到了同一条传言:我军是要先占戎京,再进瀚海,联合了西羌将他乌桓两方都困于莽原之中消灭,再一同瓜分了乌桓。”
之惟啊了一声,差点跳了起来,一抬身才发现脚麻得厉害,方才屏息凝神中竟忘了自己一直是蹲着倾听,不由就苦了脸,嘴里却还不忘道着:“好厉害的传言,好厉害的打算!”
君潋瞧着他,微微苦笑:“的确是厉害啊……”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学生揉着腿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便道:“世子还是先坐下吧。”
“好!”他巴不得这一句,话音未落,人已坐上了床沿,还没坐稳,却又“哎呀”叫出了声来。忙伸手摸出那疙人的物事--原是管笛。
君潋一见,便拿了去。
他便凑得更近,笑笑道:“先生,好久没听你吹笛了。”
君潋抚过那笛身,一指动作竟像是牵了全身似的,凝望着凝望着,他居然就咳嗽了起来,好几声才止住。
“先生?”莫名的,他有些慌。
却见他摇头:“今天是不行了,我太累了。”他抬眼看着他,神色中竟带了几分郑重,笑得清然又眷然:“还是等将来你父王班师还朝的时候,你央他吹给你听吧。”
他下意识的应了,只觉那语气奇怪,未及深想很快便将那话语带神情全都淡忘了,却哪里能料以后,无数离合因果早已于此,一语成谶。
那时他只记得他看到君潋取下了笛上之穗,将手中那团发结连到其上,他见他十指忙碌却微微颤抖,是太累还是什么……想着脸已又快红了,忙撇开不究,然后便见那修长手指刚将新笛穗重结上笛尾,兰王已进了门。
他忙起身:“父王。”
兰王看了他眼:“温过书了?”
他不敢答,忙偷眼看他先生。
君潋便道:“温了。”
兰王轻哼了一声:“温的什么书?”
“《史记》。”君潋笑答。
“哪一篇?”
“《孙子吴起列传》。”
“是吗?”兰王看向之惟。
之惟忙点头如捣蒜。
兰王也就忍不住乐了:“那好,背两句听听。”
“……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听他背了两句,严父大约才满意了:“好了好了,等会儿我再来仔细查验你。先回府去吧。”
之惟如蒙大赦,忙退出房去。
一出房门便是一阵寒风扑面,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一抬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暖阳光华已凉薄成了暮色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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