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十一月上,上还宫,复朝会。
中,命忠略将军杨开将六万,驻朔方。
是岁,上迎皇太后还京,免江南、浙江、山西、湖广、江西等省八十二州县灾赋,乃为之寿。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五年
正月上,乌桓犯朔方,忠略不敌。
中,上以兰王为大将军王,将八万,乃北征。
之惟的记忆中,隆熙三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雪早早的就开始下了,玉屑纷纷,十一月时,京城已为一片银白覆盖,而万里外的边疆贺兰山下据说早已是大雪盈尺,天寒地冻。
而就在这莽莽雪原之上,乌桓的叔侄夺位之争却依旧如火如荼,渐渐的,双方均已拼尽了全力,眼看便要到最后决战关头。
朝廷这时终于决定派兵,以忠略将军杨开为帅,将六万兵马开赴朔方,驻守。
对于此举,兰王笑笑的解释:“这叫站得近了,才看得更清。”
之惟记着他先前便说过要作“观望”,于此回答本不意外,但偏又听说他曾为求领兵挂帅而屡次请命,却都为皇上驳回,由不得生出几分讶异:父王自己于这二字上究竟是何态度。
自七岁进兰王府,十岁入宫学,他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对当下形势也能明白几分:朝廷这一派兵,便是要选定立场,再不能在乌桓争斗双方中暧昧摇摆了。但究竟是要襄助哪方,朝廷却也至今未作明示。
联想到父王之言,不由猜想:朝廷竟是要临阵决断不成?那这领军之人身负干系只怕也太大了吧--要么建天功,要么闯奇祸。只是为何竟派了杨开那样一人去?论理来说,从身份到战绩,父王都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思来想去也无答案,若依着原来性子,早就要去向先生求教,可这些天来,他却是屡见那人屡是难言。一则是君潋自痊愈了以后便消了病假,重回翰林院里办公,虽说是惫懒惯了,公务不忙,却也毕竟案牍牢形,如此,他这作学生的也不忍屡屡扰他清休;二来则是他自己的缘故,原来是今冬冷过往年,不曾防备之下,他竟感染了风寒。病是不重,发了两天热吃了几贴药也就过去了,就是退了热后咳嗽却还是迁延了半月之久。病中,君潋来探过数回,之惟于昏沉中感一温润手掌覆于额上,虽是紧闭双目,仿佛也能感到那人凝驻的温柔眸光。脸怕已涨红,但愿旁人只道他是热度未退。只是喉里阵阵紧缩瞒不了他人自己,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那人忙道:“怎样”,听见那声音关切,喉咙里一滚,他发了声:“先生……”,却吓了一跳--如此粗嘎沙哑,哪里还是自己的声音?头脑里轰隆一下,从此便再不肯出声。面前那人却是一笑,盈盈中似已将人瞧了个分明。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却没料嗓音依然那般走样,累他每次说话前都先自己红了脸,君潋倒是没说什么,反是一次父王听见了他那“怪调”后忽然用力拍了拍他肩,看向他的眸中也不知闪烁着什么,接着就大笑起来。从此,他便再不敢如当初般对那人畅所欲言。
如此思量揣摩着过了数日,终于年关将近。
战场毕竟远在千里之外,虽共白雪纷飞,但于这天子脚下热络皇城却只映作一片“瑞雪兆丰年”,雪花洁莹中,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过年气氛。
腊月里,皇上迎回了皇太后,天家骨肉团聚,一派祥和安宁。除夕夜,天家家宴,太后及圣上俱出席之,各亲王公主世子郡主也无一遗漏。之惟安分坐于席间,见四周连带自己皆是华服美冠,贵气四溢,不由也为这派王气纵横暗暗心折。
依了规矩,皇子们一一向太后敬酒,因贺太后凤体大豫,皇子们为表孝心还纷纷有礼品晋献。
兰王和成王合献了篇《瑶池不老赋》,洋洋洒洒数千字,由成王亲撰,兰王誊抄。太后欣喜,命人当场念出,顿时满座称妙。
之惟心中喜悦,听得皇上也叫了声:“好!”,便向龙位上看去,只见圣上捋须而笑,那笑容中却让他直觉有些不对劲,还未及细想,注意力已被旁的事物转移了过去--只见四伯平王捧了一锦盒上前,高声颂道:“愿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锦盒一开,顿时惊叹声迭起。只见那盒中竟是块儿首大小的琥珀,大小还在其次,难得的是此物竟非寻常所见之金黄、暗红之色,而是通体呈白,象牙般的色泽,微微泛了珍珠白光。而更稀罕的还有:只见宫灯如昼下,将其取出,众人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包含其内的两团暗色--应是千万年前包裹沉积的古木枝叶,竟然若隐若现成两个大字:“无疆”!
老太后见了,直念“阿弥陀佛”,虽平生所见宝物不计其数,却也为这绝世奇珍赞叹不已。
平王脸上顿作得意之色,环顾着四周,却见兰王微微一笑,道:“四哥这宝贝可真叫小弟开了眼了。不知四哥是从哪里得来这旷世奇珍?”
他这一说,人们都纷纷好奇的看向平王。
平王只得道:“也是底下人偶然奇遇。”
“那四哥便更要说个明白了,小弟好奇得紧啊。”兰王仍是笑。
之惟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倚小卖小故作骄纵,正奇怪时,却见平王脸色已不如方才红光满面,心头顿时一个灵醒,连平王答了句什么也没听清。等回过神来,只见兰王正瞪大了眼睛,一脸艳羡之色,连连惊叹:“四哥,你还真是好运气!小弟我在朔方驻扎了多少次,城防也加固了多少回,怎就什么都没见着过?!杨开这一去,修补回城墙,就能挖出这样的宝贝来!啧啧,真教人羡煞了!”
之惟这才明白这琥珀来历:竟是杨开发掘,转送平王借花献佛的。这下被兰王这一番言语搅闹,人人便都知晓了平王与杨开的私交。想起出征前的将帅之争,不由恍然:那原也是关系到几位皇子之争的--父王竟失了那局,难怪现在要语中带刺。
但他终究是少年心性,只见丝丝端倪哪里就真能看透了这夺嫡峥嵘?他自不知道,散席之后,成王与兰王冷脸相对:“今次怎的出言如此卤莽?若不是我及时带开话题,看你如何收场?!”
兰王冷笑了一声,看向他:“二哥何需担心?小弟这是敲山震虎,诱蛇出洞呢!”
“哦?”
“老四他献这琥珀是什么意思?‘无疆’、‘无疆’,指的怕不仅是圣寿吧?”
成王敛了眸,半晌才道:“你已得了消息了?”
兰王一笑,不置可否。
成王便也不再问,只道:“战场之事我远不如你熟悉,此次方略皆是由你拿主意,你若觉得时机已到,那便这样吧。”
兰王的眸子亮了起来:“二哥,这正是我亲近你之处--不知为不知,从不不懂装懂--不若有些人……”
二人会意,俱是一笑,只听兰王又道:“不懂战事,却偏要抓军权,派了个傀儡去前线,却又不完全放心。二哥,你等着瞧吧,今晚我绝不是孟浪,我这一激,定是会激出变数来的--无疆、无疆?!他只管逼着他那傀儡去做--能给他掘出宝贝来,可还能给他打出江山来?!”轻笑着,黑眸中荡过一道森冷光华:“呵呵,岂是什么人都能开疆辟土?我倒要看他拿什么做他的无疆梦去!”
“你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成王微微颔首,“但依我看,你今日之言行却毕竟还是露了些,岂非是真与人撕破了脸?”
“撕破了又怎样?人只会道嗜武的兰王因没争着帅位,所以说两句酸话罢了。”兰王淡淡一笑,迎头走向漫天细雪,“不过,我其实是不怕与谁对上的……”风雪中,尾音徐徐而散。
成王举眸,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的背影,却见那人忽然转过了身来,点漆黑瞳中光华流泻:“我是早就等着了的--你呢,二哥?”也不待他回答,说罢竟自去了。
之惟那时还留在宫门外相候父王同归,细雪霪霪中,不知不觉鹿皮靴面上已覆了一层薄雪,忙活动了几步,却听得身后有人声低语,他一凝神,便转到了轿子之后。
只听一人道:“看出来没?今日皇上……”
另一人已接上:“皇上今日话更少了,也不常笑。”
前头那人的声音更加低了去:“你难道没瞧出来皇上笑起来口角有点……”
“你也瞧出来啦!我还怕是自己眼花了呢--你我这样的,都是难得能见圣驾的。”
“难得归难得,可见一次我都是许久不敢忘的--记得上回见时,皇上那叫硬朗,今日……唉,胡须也白了大半啦!还有说话,说得虽那样少,可仔细一听也能听出来,似有点含混呢……”
“这我倒没在意,你还真是仔细。”另一个道,“也是,你先前是当过大夫的,若不是那一双回春妙手医好了七公主的病,你哪里拣得到这便宜驸马?”玩笑了两句,声音终又轻了下去:“你难道是说皇上他……?”
先头那个叹了口气:“老兄啊,你瞧:此冬已老,眼看新年又要来了啊……”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二位驸马久候了,轿子已备得了,您二位请快上轿吧!”
“老兄,你喝多了,我扶你上轿!”一个忙道。
“你才喝多了呢……”另一个也忙含糊不清的应着。
自然很快便各自被人搀扶进了各自的轿子里。
之惟这才知晓这二人身份,原来是他两个姑父--七驸马和五驸马。这二人都出身低微,机缘巧合雀屏中选,乃是出了名的“平民驸马”。二人彼此十分交好,说话也较其他打小长在宫闱的直接。
方才本是二人私下里言谈,却不料为之惟听到,更不料竟立时勾起了这冰雪聪明的世子一番思量--之惟蓦然一惊,想起席间瞥见祖皇神态时就总觉不妥,现在终于反应了过来:难道莫非竟是祖皇病了?莫非……蓦的想起那殿下丹墀,即使为大雪覆盖,仿佛也能透出掩不住的鲜红来--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已于这冰雪皇城中悄悄开端……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年关便过,一样的飞雪苍茫竟已是属于隆熙三十五年。
那晚,小雪初定,月挂银枝,清辉冷冷洒落,笼住银白大地如罩轻愁薄烟。
少年昂藏立于雪地,眼中掩不住几许期盼,好不容易等到那人踏雪而归,他忙迎上去,叫了声“先生”。
难得因公迟归的君潋点头应了声:“世子,久等了吧?”
之惟笑而不答,只道:“先生怎回得如此晚?”手指忍不住悄悄触碰到那人披风,拂落其上沾染的一点雪白。
君潋微笑:“只怕以后都要如此呢。”
“怎么?”之惟一呆,手便僵在了当场。
君潋淡淡笑道:“微臣已有幸被点为《南晋史》的编修之一,今后可不能再懒惰了。”
“啊……”之惟放下了手,一时觉得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该喜该忧。
只听君潋问:“世子,你父王可也来了?”
之惟抬头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点了点头:“恩。”清莹莹的目光中有什么似有还无的闪,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却又半晌无言。
君潋望着这夜阑立雪的少年,听他忽然道:“先生,之惟也来了好久了。”不及他答话,头又猛的低了下去:“……这就告辞了。”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少年的身影已跃上了门外拴着的骏马。
回首马蹄声碎处,只见了一片白雪皑皑,君潋怔忪了会儿,方走进自家宅邸,这才知道那金尊玉贵的人儿也早于宅中等候了良久,自内堂到前厅再至大门,不知已逡巡过几个来回。

“现在呢?”下人们都一脸笑意,他却难成一笑。
“在老爷卧室呢。”
“喔。”低应了一句,他举头望了眼天上明月,这才迈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四方无语,院落一片岑寂,惟有眼前屋中透出的一片晕黄,照在人心头,似暖似惘。轩窗竟是半掩,如此冬夜也不怕着凉,还是更怕阻了那份期盼的目光?忍不住朝窗里看去,只见那人正斜倚在榻上,一身玄色貂裘被旺盛炉火映成一片红色,连同他的脸庞,那般光华四溢,却也掩不住几分寂寥和迷茫。
心里低低的拂过声叹息,却见房中人忽然抬起了头来,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却见他乃是仰首将什么一饮而尽。这才看见他手中紧握的青花瓷杯,这也才看出他面上的酡红不止是为火光映衬。
正思量时,只见那人斟自饮转眼竟已数杯入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已是一片迷朦。然后,听得他忽的兀自一笑,模模糊糊竟是一声“兰卿--”。
刹那间,银瓶乍破,千情万恨奔涌而出,一场寂寞余花,燃就眼前这一豆灯火。
终于推门进去,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房内灯火一跳,榻上那人猛抬起了头来:“潋?你回来了……”语音含糊,舌头已是大了。
君潋走上去,从他手中抽出了酒杯:“等急了?”
话音未落,那人铁臂已箍上了他腰际,不等他解下披风便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急死了。”说着便蹭上前来耳鬓斯磨,满眼责难之色。
酒气扑面,他侧首避开他灼热口鼻,反问:“你难道会不知道吗?”不知他是否听出了他话中的有意,只道握牢他腰肢的手指更是一紧。他转眸望向他,良久,终只作了淡然一笑:“自打新年以来,翰林院里谁不在忙着那修编《南晋史》的事情?”
兰王却一把攥住了他腰带:“你真答应了?”
君潋看着他:“我已领旨谢恩。”
大手按在腰背处,增大的力道一步步的将他身体往他身体里挤,犹如那人口中声声进逼的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君潋笑中竟带几分轻狂,依旧是平时烂熟手段,一一反问回去,见对方果然语塞,心头却无半分欣悦之意。
“潋……”半晌,方听兰王闷哼一声,也猛然盯牢了他的双眼,氤氲双眸竟现水光离合。
他强作一笑,漫漫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莫忘了君潋到底还是个官哪!编修国史本就是吾辈翰林分内之事。更何况朝廷上下谁不知我出身--君家原本南晋旧臣,上头竟能不以为意,仍准我参与其中,我又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如何能不尽心竭力?王爷,你教我怎能不接这旨啊?!”
“可……可……”兰王别开了眸,将脸庞腻在怀中人身上,顺那绯色官服一路滑下,直到身体重陷回了榻里,语调似也因此模糊不清,“可你这身体如何能负荷?”故借醉意骄纵,凭添几分不依不饶。
只是这原因吗?秋水里涟漪一圈而逝,君潋已是抿唇一笑:“你放心吧,人都道我疏懒,本也不指望我真能出多少力气……啊!你?”说着说着,忽觉腰间一凉,竟是不注意时,兰王已解开了他的腰带,冰凉手指醇酒竟也未能暖和,贸贸然侵入,游走肌肤纹理迫切寻求些须暖意。
隔着衣服,他伸手摁住,那冰冷触感顿时紧贴皮肉,转瞬便渗进了骨里,身体不由轻颤了一下:昊啊,不知我这微茫体温能否融化了你眼中这寂寞如雪?你可知:潋不怪那天家深沉波谲云诡,也不怪人处心积虑你欲言又止。潋只怪,只怪今夜酒香浮动月华若洗,竟将你我间尴尬暴露如斯--你说是也不是?
感到那冰凉的手指正在他掌下挣扎,另一只大掌也不甘示弱的攀上他身,大力一扯,身上一直忘解的披风已然落地。“潋……”看向他的黑眸眨也不眨,似含千言万语,却始终就只这么一字反复。
罢罢罢,一字已够。
且任由他唇舌呼唤吟咏,如诉如泣。
他不肯说的,他又有几句不心知肚明--
你的三言慰不了我的两语,就如你的掌心终究握不住我的宿命……
是情非情?
惟有黑白是非最分明。
是恨非恨?
惟有情海翻覆能鉴你心我心。
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双手拨弄,熏染一体靡靡酒意。昏乱中,也不知是谁先加重了力道,只觉身子一沉,就势双双倾倒榻上,眼看造就一场春色旖旎。
“潋……潋……”那字仍在那人舌尖辗转。
他不由轻笑,覆上他唇,生吞活剥彼此所有言语。
他直觉回应,酒酣的脸颊愈发涨红,轮廓刚毅早化成了无限温柔,点漆瞳竟作春水滴。迷迷糊糊间,手上不由更加了几分力道,狂乱意只恨束缚衣。
“别扯!”他却按住了他手,“官服啊!”
“管它呢!”怀中人儿衣裳已被他拉得半褪,如玉肌肤在绯色中若隐若现,如霞光渲染的一片白云,喉中一股燥热上来,也分不清几分是恼几分是欲,兰王反更猛的撕扯下去,恨不能立时便闻裂帛之声。
君潋忙握住他手腕,他便又扑上来扯,却被对方轻轻避开,几番来去,转眼间,怀中已空。
“潋!”他惊惶一唤,双手又是一紧,终于又将那人揽回怀间。酒劲伴着情澜发酵,纠缠中涨满眼前方寸,教他竟瞧不清那人神色,只见一水绯红泛滥成潮,“潋,我讨厌你这身官服!”
呵,君潋闻言几乎失笑,酒后吐真言,竟忘了是谁心心念念非给他弄来?摇首清幽一笑:“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不喜欢!”兰王又扑上来奋力撕扯,兴许是酒意作祟,手真到了那人身上却只剩了绵软,一次次徒劳无功的从那光滑丝绸上滑落下来,却又一次次不甘心的再要去攀,“我原来以为你喜欢……”
“昊!”他终于忍不住抓住了他肆虐的手,却不料他的十指猛的扣进他指缝,反勒得他生疼。
醉酒的人趴在他身前憨笑:“潋,我知道你其实是想作官的,天下没有不想作官的男人……我,我不要你有遗憾……”
眼眶忽然发酸--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硬生生的剥开岁月厚茧?!笑着叹着,别看眼去:“傻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不知我如今有多懒散?”
“借口!都是借口!”笑容倏忽淡去,醉眼中似已能滴出水来,“那你今天干吗还要接旨?你干吗还要去编那个劳什子《南晋史》?!”
绕来绕去竟还是躲不开这个!又是谁给了醉酒之人这样的权利,这样绞得人肝肠寸断,一腔苦水翻腾难咽?!君潋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淋下,遍身**顿已凉了一半,奋力甩开他手,他拂袖而起:“你说呢?你说我为了什么啊,我的王爷?究竟是谁一直不准我辞官,又是谁抓紧一切机会的布置我加官进爵?”
“潋,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说出来了。”兰王闻言,竟是大笑,“不错,是我,是我不让你辞官,我让你陪我上战场,我荐你主持科举,是我都是我!你当我不知你所受的委屈吗?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你又可知,当我见你受委屈,我有多心痛如绞?!我只恨我没法保护你啊,我虽贵为亲王,可这天下又有几分为我所掌?即便将来权柄更大,我的眼睛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潋啊,你洁如斯,真如斯,我怎忍心让你在我目光之外遍体鳞伤?如今你我已是坎坷,将来你又教我如何敢想?不是我不解你为官之苦,我只愿你能得些功勋在身,立些名望在朝,哪怕是能学些官场手段,将来也能少受些伤……”笑到最后,竟变成了几声哽咽:“但我却没料这将你一推,竟推进了这样的境地……潋,你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谁为了为谁?”
两个聪明人为何却总说傻话?两颗深爱心却为何总少点灵犀?君潋苦苦一笑:“问什么呢?我又不怪你。难道你还怪我不成?”
“怪你!就是怪你!今次已非我安排,为何你也要应承?”他紧盯住那绯云一朵,追问如风。
他淡淡一笑:“如何推拒得了?”
“你可以告病!”明明,明明是有希望的,为什么为什么他非要放任自己走出他的羽翼?可恨,可恨明明是自己亲手布下的棋路,却为何到了收官时刻,反要节外生枝?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难道你不明白?”君潋望着他,眼波平静如一池春水,乍暖还寒,“再说了,你真当我是圣人吗?我也有我的私心啊--我本就乐意接受此安排。”
“什么?”醉眼不可置信的瞪大。
“文章千古事。”君潋勾出一抹微笑,“你莫忘了我打小便受的是怎样的教育。”
“可……可你怎能在这个时候……”兰王低下了头去,“你知道吗?我快上战场了啊。”
终于走到头了吗?笑容在君潋脸上一寸寸淡去,婉转成形的是眼角清泪一滴:“昊?”
被人又是一把抱住,感到彼此身体都是一震--无关惊异无关惊异,只是他怎能将这话如此就道出?这样不留余地?
呼吸嘎然而止,如尘封旧历陡然揭开封皮--密合身躯挡不住长风灌体,缱绻十载终不过一朝萍聚--是耶非耶?是谁先看透了那结局?又是谁非强挽住那已夺眶的流星一粒?
“这样,我就不能带你走了啊。潋,你教我怎忍心,怎忍心离开你--你,怎么可以?!”模糊上视线的岂止是酒气?手指伸出却又蓦然转了方向,只指那解忧琥珀光。
却不料--“我怎么不可以?”君潋已将他酒杯拿过,半杯残酒犹自荡漾,他一饮而尽,掷杯于地,片片成霜,“昊,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头回陪你去得边疆?瀚海万里原野浩荡,你立马塞上,朗声笑问于我:‘如此山河,大丈夫埋骨于此是焉不枉?’”
“潋?”兰王仰首,跌进那清明波光--
“从那时起,我便知了你的梦想,你是鲲鹏展翅天任翱翔。”君潋望着他,眼波流转,盈盈间却又几分倨傲几分坚强,“你对我之苦心我又怎会不懂?!你我既相知相惜共效于飞,君潋虽说不过是一介书生,虽心懒身倦性迷糊,却又怎甘当真百无一用损你锋芒?你说得不错--天下无人不贪这一身红袍--君潋也曾是进士及第堂堂正正探花郎:庙堂之高,我也愿一展所学泽被天下;沙场之远,我也望鞍前效力戎马风霜……”至动情处,眼眶蓦的一热,他淡定一笑,阻止那人欲出言语:“昊,你让我说完!”--再不说,我怕便再没机会可说,再没机会让你见我这长身玉立芝兰凝芳--“转眼十年纠葛,君潋早不畏那佞幸之名,不意那口诛笔伐,君潋平生惟愿醉笑陪君三万场,陪君青山处处埋忠骨,有朝一日也陪君青史之上书两行!今日承你言、借杯酒,我便索性将话都说透了:得修南史,当真乃我心夙愿。”伸手抚上心上人脸颊:“我的王爷我的昊啊,你有你的江山不老,我也要有我的汗青不朽,共你万世流芳……”
昊啊,我还没说完呢,怎你就这般泪如雨下恁没男儿模样?
君潋啊,你也是啊--你不是还有话没说吗,怎你也就这样吻上他唇与他共将那苦水品尝?
不!别停!别停了!
就这样也好--
长吻中,渐渐起伏无定的是谁的胸膛,渐渐温暖了的是谁的手掌?
就这样,就这样,无关**,无关爱火,你我只当是两尾游鱼相濡以沫,让我舔舐你颊上的不舍,你暖和我心底的寒凉……
反正,今夜还长。
今夜,还长……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