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话 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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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又过,王室第一谋主法正病逝。汉王哀哀恸哭,如失左膀右臂,亲去吊丧。那以后一段日子里王情绪低落,明显苍老许多,连遛马、听音乐的兴趣都没有了。后来王说要到关公和霍峻的坟上祭扫,于是百官相随,到城南郊外的九邙山下扫墓,王事先说要在关公的墓园里过夜,让愿意留下的人早有准备。
出行那天汉王的护卫队伍威武雄壮,骑兵队列比官员队列要长三倍,拥护着銮盖下的汉王缓缓前行。一路上羽跨着黑旋风纵横驰骋,他愣是借了官勇的羽林盔甲披上,英姿飒爽,气宇轩昂,赶马从后队奔到前队,再从前队绕到后队,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引来阵阵瞩目回头。那黑旋风竟也好排场,一有机会就腾蹄虚跃,长空马嘶,风鬃飘逸,极具观赏性。羽极喜驰骋在骑队旁边的视觉和感觉,他的脑海里浮现曾经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霍去病那帅气威武的骑将形象,现在仪仗骑队就在身边,让他过足了一回潇洒沙场的瘾。只不过羽这颗软柿子,若再回到沙场上,只怕还是要蔫的。
他不蔫,有人却要看不过去了。孔明见羽这般气势嚣张,放诞无礼,实在看不过去,便来禀奏汉王:“这仪仗队整整齐齐,循规蹈矩,动静合度。偏偏朱羽跑马在外,目若无人,实在有失体统……”
王眼看着羽纵马过去,苦笑一下,摆摆手道:“罢了,随他去吧,今儿出游,大家高兴就好。”
孔明闻言,只得归队,忽忽不乐。朱羽这边,跑过几圈也乏了力气,老老实实自个儿归队卸甲擦汗。王队逶迤,走了一个多时辰(两个多小时),方到得九邙山下。
“霍峻是哪位啊?怎么汉王能来扫他的墓?”羽私下里问伊籍。
“霍将军可不简单,”籍道,“他是南郡人,原在刘表手下领兵。刘表死后他带了一彪人马归附主公。后来主公入蜀,南还打刘璋,让霍将军留守葭萌城。刘璋让扶禁、向存等帅万余人由阆水溯流登陆,攻打围困霍峻,但围了一年,竟然打不下来。你知道那时城里霍将军手下的守军有多少人吗?”
“多少?”羽问。
“才数百人!”籍道,“后来霍将军伺敌怠隙,选精锐出击,居然大破之,并在混乱中砍下了向存的脑袋。主公定蜀以后,嘉峻之功,乃分广汉为梓潼郡,以峻为梓潼太守、裨将军。他在官三年,享年四十卒,还葬成都。先主为他的死感到惋惜,当时就跟诸葛亮说‘峻既佳士,加有功於国,欲行酹。’于是亲率群僚临会吊祭,并且留宿霍将军墓上,当时大家都为他感到荣耀。”
“哦~”羽恍然,又认识一位英雄。
在霍峻墓碑前,汉王携霍峻之子霍弋默然站着,刘巴宣读祭文,之后百官上香叙礼,仪式持续了很久。
然后王仪仗队又辗转赶到关老爷墓园里去。随行的护卫军负责搭起露营帐篷,王亲自升起一堆篝火,左将军府和尚书府的重臣同汉王围在一起煮小麦,烤肉吃。羽同太学府的前辈们围在旁边,静听王说话。王先把自己烤的一只牛腿送到关公墓前,让张飞来坐在一处,王自己对着墓碑说话。飞在一边不由得涕泪俱下。然后王让刘巴宣读祭文,百官上礼。
那天晚上王坐在篝火边上给群臣讲自己年轻时候征战沙场的故事,羽一面喝酒吃肉,听得津津有味。他说当初汉献帝有意让他执掌大权并以此队曹贼构成威胁,曹贼知道后起了戒心,王才最终离开京师,投奔袁绍而去。王道:“若不是曹贼容不下孤,孤在京师尽心辅佐汉室,那就不至于戎马倥偬,颠沛流离,从北跑到南,再从南跑到西啊……”群臣附和着一夜感慨。
翌日辰初,王率队回城,补齐政务,自无可述。
单说羽又上太学,几日后在大讲堂里陈祗找到羽,说:“明儿青城山一年一度的道教庙会,热闹非常,一起去乐乐?”羽自然应邀,第二天带了官勇,与哥几个会合,一同往青城山上去。
不想同行的居然还有太学府、尚书府、左将军府的前辈数十人,出了西门往西北方向走,一路上尽是前往朝拜的善男信女老老少少,三三两两成群,其乐融融望山上来。一行人只有孟光和来敏吵个不停,一个诵读《公羊春秋》,非难“左丘敏”;一个崇拜《左氏春秋》,调侃“孟公羊”。俩人一见面就扛上,老也劝不听。
随人流径至山下,羽放眼环视,只见这地界山清水秀,长林丰草,郁郁葱葱。羽不禁游兴大发,兴致勃勃起来。有些人策马上山,有些不善骑马的,就将马拴进山脚的茶社里,徒步拾阶上山。羽年轻好胜,仗着黑旋风矫健机灵,也赶马上去,居然跑在最前面。
上过山腰,羽听着水声觅着一处瀑布。山泉甘甜,有几位美少妇跟着夫君带着小女儿正在潭边喝水。羽过去逗那几个小女孩玩,抚摸女儿那细嫩滑腻的肌肤,听那嗲声嗲气的腔调,看女儿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羽忽然有种莫名的幸福感与亲切感,竟然油然而生一种亲近小孩,照顾小孩的强烈冲动。后来女孩让少妇抱走了,羽恋恋不舍和她们道别。再上山的路上,他回味刚才的那种幸福感,自忖道:“那就是父性的觉醒吧……25岁,也是时候了……”于是傻笑了一阵。再策马前赶,已经被大部队拉下一段距离了。
又走几步,有一小径岔往外去。羽见跟前的郤正前辈拐进去,自己也勒马跟过去,试看有何端的。走出两步,只见天高云阔,视野豁然,蜀川锦绣山河尽收眼底,原来是一块磐石平台,突兀在离山顶不远的下方。转眼一看,陈祗、秦宓、李譔等几个也在这里歇息展望。时有好事者杨戏文然提意:“值此良辰美景,又多文人雅士躬至,诸位何不即兴高歌?以文会友,岂不快哉?”
文豪秦宓早已按捺不住,当即临风,出口成章,一言均赋,四韵俱成;文藻壮美,气势泱泱。赋罢众人鼓掌喝彩,好评如潮。
听身边文人雅士歌诗诵赋,旁征博引,议论纷纷,羽也不禁诗兴盎然。他亦临风,放眼这般秀丽江山,不由得心潮澎湃,一首**的《沁园春•长沙》即脱口而出,更是慷慨豪迈: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仗着架势拖完长长一句“浪遏飞舟”,老毛这首长短句,着实气势磅礴,大气非常。特别羽在南州大学时候学过一阵子朗诵,凭借这首词获得省内高校“雎鸠杯”诗歌朗诵个人一等奖,其呼吸吐纳,抑扬顿挫已是炉火纯青,而今感慨而发,自是非同凡响。收起架势回头,却见众人已然目瞪口呆,愣在当场。还好李譔最先反应过来,倏而拍手叫好。众人方才知觉,兴奋异常,议论羽笑笑年纪创世垂统,都来恭贺他创造了格式新颖,不落窠臼的新诗体。羽终于反应过来“长短句”在这个年代还未出世,而今他一不小心摇身一变成“词体宗主”了。
“……哪里哪里,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羽尴尬受贺,愈加不知所云了。
议论一阵众人也三三两两散了,郤正前辈却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羽身后,见羽牵着马等他齐肩,与他亲切地招呼,他迈步眼看脚下山路,口中却道:“气吞山河啊……”
“啊?”羽不解,疑问道。
郤前辈也不答他,仍只目视正前道:“得人不言是失人,所言非人是失言。君子不失人不失言,宁失人勿失言。”说完这几句,只顾赶步扬长而去。羽更是大惑不解,因无关紧要,一会子却也忘得干净。
终于上得山顶道观,这里已然门庭若市,人潮接踵摩肩,空气里香火氤氲,烟雾缭绕。据说汉王主张民主,提倡宗教信仰自由,所以成都有很多市民仍然延信道教。羽正饶有兴致地左逛右看,身后伊籍赶过来拍他:“子乐可知这道教的由来,或这青城山道观的历史?”

羽倒是好学,笑道:“不知,愿闻其详。”
籍娓娓道:“青城山乃蜀中名山,属古岷山山脉,此处位于川西古镇灌口西南,距成都68公里。青城山势层峦重岫,丹崖迭翠,背靠西岭白雪千仞,俯瞰川西良畴万顷,因其秀丽的自然景观和道教文化驰名海内。
“道教(原型为五斗米道)创始人张陵,也就是汉中张鲁的爷爷,他本为儒生,曾入太学,博通五经,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东汉明帝时曾官至江州(今重庆市)令。到了晚年他信奉神仙长生不死之术,并心怀创教理想。因感到中原与成都‘独尊儒术’的民政氛围浓厚,布教困难,所以他选择当时地处文化边缘、经济相对落后且民族混杂的鹤鸣山、青城山地区作为创教传教基地。而青城山葱茏幽深、古木参天、崖壁耸立、洞**森然,自古就是神仙出没隐居修炼之地。
“然而这里原始巫风炽盛,当地的汉夷群众信奉一种具有本地特色的‘鬼道’,敬鬼事巫,经常举行一些野蛮落后的巫术仪式,所以在这里传教也并不容易。道教一方面将鬼道的很多仪式融入本教黄老教义当中,让本地人民能够接受;一方面还要利用手中掌握的宗教势力,对抗本地巫师集团的种种排挤。因为以黄老思想和神仙信仰为核心的道教教义仍然与原始巫术水火难容,并且张陵的传教活动大大触犯和威胁了本地巫师集团的既得利益。斗争后期,张陵率领众教徒与本地巫师集团发生大规模武力冲突,最终奠定道教在西蜀地区的势力范围和发展基础……”
正说着,那边简雍几个唤伊籍过去烧香,羽便又一个人晃悠。他转到偏观,远远看见孟光和郤正两个人在一处说话,便踱过去窗下,侧耳听来,只听孟光道:
“这样倒好……只是,王太子的权变谋略、智慧和气度如何?”
郤正缓道:“作世子的原则,在于继承君父的志向,使双亲欢乐,不肆意妄为。况且聪明和气度藏在心中,权变智谋到一定时候才能发挥出来。这些东西的有无,能事先准备吗?”
“这当然不是我所能议论的事,”孟光又道,“但这种想法实在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现在天下还没有平定,智谋是最需要的东西。智谋虽说来自天赋,但也可以通过努力而获得。这就是为什么我主张世子读书不能像我们一样努力去增加知识以备咨询,或是像博士那样研究讲习策问以求爵位的原因。我认为应该让他去学习最需要的东西……”
听得俩人走动起来,羽忙离窗远遁,混入人群,无事。
午膳在观内吃斋,偶尔和平头百姓在一处吃饭,让羽极富优越感。虽然看到身边那些蓬头垢面的小孩吃斋饭时候那洋溢着幸福的笑,还有他们父母那一张张憨厚的脸和一双双木讷的眼,羽感到阵阵心酸。
饭后官僚们三三两两地下山散了,只有少数道友留下来参加下午的法事。羽刚要走,却想起刚刚人多拥挤,自己没排上号卜卦占筮,便赶过去筛了一笺,递与一旁老道士解签。
解人看了签文,又掐指一算,但云:“鹊巢鸠占”。羽闻言大惊,不知何意。幸而解人笑道:“公子勿忧。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上签也,不日自解。”羽再问,解人但笑不语。
羽信马由缰,想着这个所谓的“上签”,抬头看见孙乾几个,又想起一事,便赶上来,问起郤正的身份为人。乾笑道:“这位老前辈说话简约谨慎是出了名的,上回我问他‘朝中许多前辈都时常对晚辈们循循善诱,叮叮咛咛,百般教诲;晚辈每有疑问,他们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为什么您却总是沉默是金,连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呢?’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怎么说?”羽自然好奇。
乾又笑:“他先转头看看四周,然后偷偷跟我说‘人心的不同,就和人的面貌一样。有些人外表娇好,可是外宽内忌,好话听不进去;更何况是那些外表本就猖狂的呢?对于这些人,如何能和他们谈论辽阔大地的界线,探讨万事万物的要义呢?’
“后来我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话很有些道理。他的做法可以避免很多无意义的争论。很多人总是喜欢与人争论,争执的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鸡毛小事,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始终说服不了别人,就像别人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刺刺不休以后才发现不但徒费口舌浪费表情,还不免在嘴快之间吐出许多鄙吝之言。此正所谓‘言多必失’、‘多言多败’是矣。
“我有时候回过头来又想了一想,他们那么激动,那么迫切,争的是什么呢?为什么而争呢?我以为当他们脸红脖子粗的时候,那个时候探讨的论题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争的是一口气,一份尊重与认可,一份他们乃至很多人视若珍宝的威望。然而威望岂是争出来的?威望是靠一双手做出来的,不是靠一张嘴说出来的。
“举个最常见的事例:在衙门里我们会很自觉地仰慕顶头上司,虽然他说话不多;却不怎么会去仰慕同级同事,即使他每天在我们耳边重复那些甚至比孔老夫子更高明的理论和见解。在他那些理论达于圣听并引起社会轰动之前,我们不会给予同级同事太多的尊重和仰慕。布衣百姓说过的一句话,原原本本由另一位具有显赫社会地位的人提出来,就可以变得重逾千钧,产生截然不同的社会影响力。”
“你说的是势利眼吧?”李譔从后面赶上来打诨道,“圣人孔子尚且势利,何况于人?孔子说过的一句话‘无友不如己者’,你们都知道的吧?”
“不不不,”孙乾道,“就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孔子说的是不要与道德品行不如自己的人成为朋友,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喔……”譔故作大悟状,“那么看来孔老儿是没有朋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这个……”乾一时语塞,无从答辩。
晚间,陈祗到军师府拜谒诸葛亮。
“今日上门搅扰,多谢军师于百忙之中接见,小可感激不尽。”君兰轩内一见面,陈祗躬身作揖道。
分宾主入座,祗又道:“今儿青城山庙会,朝中好些文武都去了。”
“听内人说起过。”孔明道。
“小可也去了。”祗道。
“哦?好玩吗?”
“景色倒是一般,”祗道,“只不过朱羽即兴创作了一篇歌赋,倒觉新鲜。”
“哦?……是何歌赋?”孔明一时来了精神。
“体制奇特,不是汉赋,亦非楚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又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孔明蹙眉道,“怎么写的?记得吗?”
“这首歌因为奇怪,所以特好记。”祗道,“它是这么唱的……”祗将**《沁园春•长沙》配上汉府乐律原原本本唱了出来,居然更加慷慨激昂,气象万千。
孔明听着,一开唱词他就脸色凝重,最后一句“浪遏飞舟”祗有意加上力度,孔明端茶盏的手不由得颤了一下,茶水溅到袖子上。
歌罢,陈祗不说话,等孔明说话。孔明也不说话,在想事情。于是长歌之后,是万籁俱静。
“这歌……”孔明先开口了,“是他一人所作?”
“当然。”
“在场的还有谁?”
“秦宓、李譔、郤正等几个。”
“他们怎么看?”
“秦宓说好,其他人倒没什么表示……我也觉得写得不怎么样,不伦不类,阴阳怪气的。”
孔明又沉默。后来陈祗主动找了些话题,见孔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便起身告辞走了。
祗一走,孔明马上换了朝服,匆匆往王宫里来,备言其事。
王得知以后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自古英才有哪个不狂点儿?军师多虑了。”
孔明正色道:“一首歌赋证实不了什么,”孔明揖道,“却也可以说明很多问题。您知道歌赋不是想写就能随随便便写就的,正所谓歌由心生。非有其心,怎生其歌?这首歌赋体制全新,用辞霸道,激荡乾坤,山河泱泱,气势恢宏,只怕朱羽他……志向不小啊!……”
王默然,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默然。孔明诉尽所忧,拜别回府。
王敛眉,一个人静处书房踱步,手里攥着曹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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